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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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8、
    七月十一出伏,三場雷雨、一場連下兩夜的暴雨,河道的水位迅疾回漲直至越過警戒石標。曉得輕重的大人都對子女千叮嚀萬囑咐,決不許淘氣再下水撈螺螄蛙蚌。
    各處飯館酒樓的采買夥計則很愜意,去菜市場隨便溜達一圈,就能帶回幾網袋新鮮河魚河蝦。吳城人到底愛吃河鮮,無論清蒸、炙烤、椒鹽、紅燒,一尾十二、三斤重的鰱魚端上桌,半頓飯的工夫隻剩下一碟子骨頭。
    七月十三是梅瑜安的四七。這是七七和百日之外最要緊的一個祭日,一大早微雨未停,梅府的主人們就坐著汽車出城。據說是梅瑜安的“太太”的主意,八音道士重新聚首,梅府下人們也頭戴鑲麻白帽隨車徒步去梅家的墳地。
    陳淩和過來打招呼的梅瑜昶說了兩句話,二人話不投機,寒暄後就散了。
    他站在簷下冷笑連連,想起正事又跑進飯廳催陸識忍趕緊吃早粥。
    還是拿陸識忍作借口——說兩個人一道出去買書,陳、陸二人半路就和碑匠碰頭往城郊野王豐山去。
    拂方的墓選址即在此。
    周圍皆是吳城一般人家的土墳,有兩個穿黑綢旗袍的中年女人蹲在一座舊墳前合掌閉眼禱拜、口中喃喃有聲。
    陳淩親眼看著拂方的墳封土立碑,給了碑匠賞錢,默立半晌方與陸識忍下山。
    “……表哥不去看梅瑜安的墳麽?”
    陳淩舉起雙手小口嗬氣,直抱怨山上冷,“——今天不去了。他們把個四七辦得滑稽又隆重,我想瑜安再怎麽不討昶哥和梅叔伯的喜歡,也不至於如此。這還算是親兄弟?嗬。好在我沒有這樣的哥哥。”
    陸識忍不動聲色地替陳淩撥開路側樹枝與蛛網,將手中雨傘略微傾斜遮擋山風,“表哥是很好的兄長。”
    “什麽?!”陳淩站住了,臉色稍霽,半個身體便落在傘外,“你真這麽想?我在你心裏是很好的哥哥?”他簡直是得意。
    陸識忍少不得走回來,把傘蓋住青年的肩背,垂眸注視其泛白的指甲,“嗯。可惜表哥和我不是親兄弟。”
    “那不行的。我才不願與你做親兄弟!”
    陸識忍握緊傘把,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
    陳淩被這雙灰黑色眼睛攫住,失神忘言,終狼狽地逃出來,搶過傘往山下走,“你要是我親弟,豈不是要跟我一道去念舊學?我爸爸頂嚴厲的,你恐怕吃不消他每日的問話和考校。”
    “……表哥為什麽不念書了?”某人聽見原因難免失望,看陳少爺不大會打傘,又順手將傘扶正些。
    “煩得很。咳,我是說真的。傅涯州先生病逝了,其餘幾位老師待我固然也很好,可他們畢竟不是我爺爺那輩的交情——回絕便有三分希望。”陳淩乖乖把傘還回去,老實地挨著陸識忍的肩膀走路。
    山路崎嶇狹窄,兩個人的胳膊總是親密地碰撞。
    “姨夫也同意?”
    “爸爸?不,我不曉得他,爸爸那時在忙賣田湊錢的事,顧不上我的病。”
    “病?”
    “嗯哼,病得起不來,腦子裏隻記得經書與正經文章。破題,起勢,行文,比端……等我快好了,爸爸已準備去上滬,這他頭一次來看我。我原以為要挨罵,先說病中耽誤功課的錯——爸爸卻隻吩咐我護好姆媽——結果我仍然辦得不順利。他對我厭學的情況頂不耐煩,這就是另外七分希望。”
    陸識忍僅僅見過陳齊知兩麵,無法評論姨夫,繼續問道:“表哥為的什麽病了?”
    陳淩噎住,不再搭理他,背手眺望山霧中隱現的農田與江河,“你就當你表哥從小是個病秧子——”
    “陳淩!”
    “好罷,我收回、收回——嘶你一個念洋人學問的家夥,怎麽忌諱這樣多?真有幾分像老學究。”陳淩推著陸識忍下山,“快走!回家晚了就不妙。……我也不記得我是得了什麽病,或許和你倒很像。”
    陸識忍腳步一頓,回頭看他。
    陳淩低頭推他繼續走路,彎腰順手摘兩根狗尾巴的根芯編草蟋蟀玩,“這還是上上個月的事了。我沒告你吧?我一直覺得你有病,病得不清——”說著越過陸識忍,伸手攔住他,講到一半就笑了,“請你千萬恕我的罪。我現在曉得你是脾氣古怪罷了,至於你人麽、人麽……唔我說不清。我能不講這個麽?好不好?”
    “嗯。”陸識忍聽見自己的聲音裏同樣帶著笑意。原來他這樣容易稱心滿意。
    陳淩就這麽倒退著走,隨口回憶一些念書時的趣事與他少時的英勇,十指如飛,不一會兒就編好草蟋蟀,將其攥在手中拋玩。
    陸識忍眼見陳淩走路磕磕絆絆幾次險些摔倒,又撲在他懷中無故招惹他心亂,便搶過被拋於半空的草蟋蟀,“你……你好好走。不要鬧了。”
    本是為了緩和彼此氣氛的尷尬,陳少爺才刻意這樣孩子氣,不意受到混賬表弟明晃晃的指責,臉上掛不住,輕咳兩聲,惱怒地瞪他,後又與其並肩緩行。
    他們不再說話,恒久的沉默竟也能令兩人愜意不已。
    是以蔣媽真以為少爺和表少爺買到好書了,笑眯眯地坐在門口疊黃紙。
    她腳邊疊好的細長型黃紙,長一尺二寸、寬三指,與一竹筐金紙元寶皆是後天七月十五要交由陳淩親自去燒的。
    至於那隻草蟋蟀?陳少爺忘記了要回來。
    中元節這天,吳城家家戶戶或年紀或輩分最小的孩子必須拎著盛滿黃紙的竹筐從家門口一路燒到城頭山山腳。為的是燒紙與年幼孩童的鬼魂,祝願他們早日超生轉世。
    “那麽叫陸識忍去燒紙,他不是我們家最小的那個麽。”陳淩說完就挨了姆媽的罵,可還是強行拉著陸識忍一起去。
    他們從金交巷子出發,手中燃燒的黃紙絕不能斷,有時風大、火一下子燒起來,陳淩要麽來不及引火,要麽燙著手指尖。
    兩人傍晚離家,等兩籃子折疊的黃紙燒完,天上唯掛有一輪清幽冷潔的滿月。
    陳淩腳疼,回去時走得慢,陸識忍便放緩腳步、有時走快了就站在原地等對方不急不慢地追上來。
    “陸識忍,”陳淩踩著陸識忍的影子,“你累不累?我還要去河邊燒元寶給凝妹。她肯定是早早就投胎去別的好人家了——可我不放心。我們活著的人究竟是為了自己的心安才要年年燒紙與她。她一定嫌煩,說哥哥盡愛用錢敷衍。”
    “表妹與表哥是親兄妹,不會如此。”
    “哈哈,你還未見過她後來的照片罷?凝妹去世後姆媽就收起來了。我以前倒畫過她,並不是西洋畫法,水墨擅寫意,到底沒有你的畫——”陳淩舌頭突然打結,急中生智,話鋒一轉,“我想凝妹長到如今,該是很可愛、很有慧心的,爸爸他那時也歡喜她遠勝過我。”
    陸識忍點頭沉吟道:“表妹既像表哥——”
    陳淩放棄踩影子,快步趕上他,“不不,她更像姆媽些,若長得像我豈不是個爺們?……你在學校可曾認識什麽性格模樣不錯的小姐、哦,不,是女同學——你們是講這個的。”
    “表哥什麽意思?”陸識忍下午才聽姨媽陳太太歎息陳淩的婚事,聞言心下一沉。
    陳淩以為戳中陸識忍在上滬有情人的心事,亦不大高興,一字一頓地回答:
    “我想凝妹若活著,爸爸肯定願意帶她到上滬念書,便隨口問問你們學校的情形。你不愛講就算了。”
    偏陳少爺把腦力聰慧用在這裏!
    他想了想,竟再補上一句酸溜溜的話,全然不覺是欲蓋彌彰:
    “還是說你在學校一個可愛的女孩子都不認識呢?那是不會的罷。我倒覺得吳城的姑娘大都可愛。”
    “表哥‘見多識廣’,我的確不曾遇見一個。”
    “真的?”陳淩側過臉看陸識忍,正與其視線對上,低頭調整籃子裏的紙元寶時手腕內側很有些酥麻,便輕易放過了某人話中明顯的輕嘲。
    “嗯。……女同學和男同學在我眼中沒有多少區別。”
    “怎麽可能!”陳淩確信陸識忍一定在扯謊騙他。
    小混賬。
    “隨著年歲的增長,她們的嘴唇上好似長了胡須——我不該妄議旁人的長相,這隻是我隱約的感覺——嗯,是一種比喻——表哥不是以為我是詩人?我還未遇見一個思想有趣的,”陸識忍目光閃爍,望著身邊人的側顏,情不自禁伸手抓住對方在紙元寶堆裏胡亂翻動的手指,“更不用說可愛的……女人。”他原想說男人。
    陳淩呼吸一滯,掙脫他灼熱的手,反複舔舐幹裂的唇峰,“我我、咳,照你這麽說,依你的眼光,女伶那樣的美人才配做你的妻咯?”
    混賬表弟將來結婚的場景——陳淩無法想象,也不願去想。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麽因陸識忍幾句話而心神恍惚、喜怒無常。
    “女伶?表哥是說誰?”
    陳淩和馬路對麵的一個朋友遙遙打招呼,“就胡小姐,阮女士……哦對的,麗蓮那樣的外國佳人我也以為清妙絕色。我讀報紙時見過她的小像與《賴婚》的照片,她飾演的安娜小姐在冰雪上伏臥時極為淒美哀婉!”
    “表哥喜歡這樣的女孩子麽?”
    陳淩被問住了,他朝那朋友再次微笑頷首致意,收回視線思忖片刻,搖搖頭,“大抵不會罷。我想到將來的太太的長相性格,再怎樣完美出眾……這裏總歸不動心。她們做我的姊妹、或別的什麽朋友長輩,都很好。哈哈,也許是我的姻緣還未到。”
    二人散漫地聊著天,不知不覺走到了河邊。
    對岸有些人同樣在燒紙,一叢叢橙黃色火光的影倒映在水麵上;頑皮的小囡舉著火把扮將軍,點點火星沾在誰家姑娘的裙擺上,惹來陣陣驚呼和氣罵。
    陸識忍捧起雙手替劃火柴的陳淩擋風,見一小簇火苗在他們之間閃動,突然開口:
    “陳淩,你、有過不結婚的念頭麽?”
    火苗掉入元寶中,旋即生出一大團紅色焰火,呼呼吞噬風聲。
    陳淩去拿元寶的手懸在半空許久,回過神見火要熄了,趕緊捧一大摞元寶全數扔在火盆中,差點兒因此把火徹底撲滅。
    他動了動嘴唇,正要說什麽——
    “表哥自然是要成家的。姨媽隻有表哥一個兒子。”
    陳淩將話咽下,悶悶地嗯了一聲。
    陸識忍有些焦躁,冷聲說他要去抽支煙。陳淩還未聽見,他就徑自離開了。
    他發現自己差一點誘導陳淩往違背倫理的邪路上去。
    上滬來的遠客阿,終於意識到:
    他靈魂深處埋藏著黑色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