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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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
    牛科員把《滬本埠出入港輪船簡冊》翻得嘩啦作響,嘴邊叼著英吉利金城香煙頻頻點頭:
    “哦,噢,很好的……陳少爺,您仏(不)要擔心。”
    陳淩眼睛一亮,他雙手撐在桌沿、前傾上身正欲道謝;前來輪值換班的女科員抱臂做了個不看好的陰沉表情。
    牛科員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回複很有歧義,啪地闔上簡冊,“哎唷,我是想您不用趕啦,中秋一定到不了。”
    “你敢確定?”
    “嗯呢。戴珊,你說阿對呢?上滬的新式快船,哼,小玩意東西,頂多比王八快那麽一點。”
    女科員站在水池邊噴消毒液洗手,過了很一會兒才輕哼一聲以示讚同。
    她回頭時,青年早已不見蹤影。
    陳淩從交通局心不在焉、失落內疚地走出來,車夫正蹲在馬路牙子上等他、懷裏抱了兩個紙包的蓮蓉月餅。
    “哈哈,陳少爺,你阿要嚐嚐?我家小囡頂饞這個甜蜜蜜的餡,她剛從省城最好的中學家來,念書很聰明……”車夫自顧自地誇耀長女的將來,滿麵紅光,見陳淩不睬他也不惱怒,抓起車把奮力向前奔跑,絕不愛惜氣力。
    街邊熱鬧非凡,紮燈籠的手藝人站在十二階高的木梯上為中秋招牌裱花,青刺殼包裹的鮮甘栗鋪滿竹席,旁邊則是賣炒螺螄和炒河蝦的攤子、赤紅色川蜀辣椒隨著湯汁的上下翻滾。
    陳淩坐在車上大腦一片空白,回過神來但見卿生叉腰站在人力車旁厲聲嗬斥車夫不小心。
    這個小戲子、哦不,該尊稱他為春柳班新興的紅角了,他是春風得意、名聲漸響,一時忘乎所以,淨挑不幹淨的下三路髒話把車夫的祖輩父輩、尤其是姆媽罵了個遍。
    “他怎麽了?”陳淩摸出懷表查看時間,食指輕敲懷表的金蓋。
    車夫梗著脖子忿忿地揮舞雙手,請陳淩評理:“我看好這人一步步走過去的,誰想他個(髒話)半路停下來同男人揮手——”
    “喂!什麽男人!你他——陳少爺?!啊、阿,陳少爺好。”
    陳淩沒有正眼看卿生,垂眸撥動懷表右側的紐,“嗯。近來都唱什麽?”
    卿生的野心漸漸被聽客們捧得脹大了百倍,一聽陳少爺的口氣,竟覺飄飄然,揚眉笑道:“不過從前拂方能唱的罷了,就是一出《恨別離》麽、沒人愛聽,掌櫃的就撤掉它。陳少爺要是愛聽,下回我去你家裏單個兒清唱與你。”
    陳淩鬆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輕笑一聲,沉默片刻,斜靠在座椅上將十來塊銀元輕慢地摔擲給卿生,“你要是來,掌櫃豈不是又折損一員‘大將’——他嗬,怪可憐的,蠢貨。師傅,趕緊走,我還有事。”
    啊?我沒撞著這個小畜生呢,就、就賠他那許多銅錢?!
    陳少爺也忒好脾氣了!
    車夫跑著跑著終究氣不過,放下車就往回跑,決定把陳少爺的錢拿回來。
    那廂卿生慢慢琢磨陳淩的話中意,立時煞白著臉,扭過身撲進新搭上的某某爺的懷抱,得到幾句寬慰與保證,便要求迅速離開是非之地。
    車夫能不能找回公道另說,陳淩被他丟在馬路中央,愣了愣,正巧碰見攜手出行的範恒森和沈小姐。
    “阿淩!你這是怎麽了,身上沒帶錢?”範恒森哈哈大笑,腰後被沈小姐擰了一把,哎唷著把陳淩拉過來,“好兄弟,還請你幫我們一個大忙!”
    “唔,恒森,我、我還有事——你們遇上什麽難題了?”
    範恒森嘿笑道:“到底有什麽事?要緊麽?”
    陳淩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那就是沒事嘛,我們呢請你幫忙看看戒指的款式!本是想今晚去找你的。阿淩你不是懂古璽文麽,眼光也是我們幾個爺們裏最尖的了,幼清她想做一對刻吉祥箴言的金戒指。你千萬要幫兄弟這個忙呀!”
    陳淩稍有遲疑,就被範恒森攬過肩膀帶去隔壁金銀飾樓。
    即將成婚的新人對陳家的事毫不知情,因雙方的父母都很融洽,兩人又有多年的相識作基礎,滿心憧憬與喜悅地投入到婚禮的籌備中。
    陳淩站在櫃前提筆勾出幾個不錯的樣,雖替朋友的喜事高興,難免情緒低落。他看著夥計翻開一冊漢篆拓片,滿目“富貴”、“長樂”、“未央”字眼,頓時覺得刺目揪心,惶然無措地抓起一碗冷茶。
    “阿淩,你不要緊罷?臉色很難看。”範恒森的目光追隨著未婚妻攀樓梯上二層的倩影,嘴角上揚,不經意說道,“表弟快要走了?我那天看見他去買船票了。你不要太拘束他哇。你算是人家今年五月才曉得的便宜哥哥,抽煙也要管——哈哈,簡直像他家裏人——咳,不開玩笑啦,我還要送他三百支國貨煙的,這一定說好,你不許插手喔。”
    提及送煙,陳淩旋即想到陸識忍心心念念的出國,猛然放下茶碗,目光緊緊盯著玻璃櫃中奢繁華美的平安扣,“不行。”
    “什麽、什麽不行?”
    “恒森,你與沈三她說一聲!對不住,我實在要走了!”他跑到店外,伸手招車。
    路過的鄉漢停下獨輪車稍作歇息,手上一個不小心——
    堆成小山狀的毛栗子骨碌碌滾下來,青綠色、兩寸長的毛刺在陳淩的褲腿和腳麵上掛了一串。
    愈是著急,愈是無法立時回家。
    他氣得鼻尖冒汗,打算直接用手去撿栗子。
    “媽媽耶,使不得耶!”鄉漢慌了,手忙腳亂地遞出長剪子與他。
    青年沒有要,就這麽失魂落魄地走了,滿手刺印與淺粉色的長條血痕。
    鄉漢甚至沒來得及要回仍粘在奇怪少爺腿上的三隻毛栗球。
    再說陳府。
    下人們個個喜氣洋洋,哪怕摔碎碟子、被野貓偷吃了晚飯都開心:因為掌管一家生計的老爺回家了呀。
    當中要數老胡的“嗅覺”最靈敏,他悄悄走到自家少爺的小院,還未推開半開的院門,就聽見院子裏傳來老爺的聲音。欸?老爺怎麽在這裏哩?
    陳齊知不曉得院外有人偷聽,他是來添一把火、催陸識忍趕緊離開的。
    “聽我太太講,你原就要走了?行李一趟帶不走的話,分寄幾次罷。若有什麽不便,但講無妨,我也得了你幾個月的‘姨夫’親稱,倒沒盡多少長輩的關心。”他這時態度軟和得多,拿出了做生意時的客套可親,隻是多少輕視眼前的少年,動作語氣上便顯露虛偽的痕跡。
    陸識忍無論如何一定要去上滬確認那封信的真偽——既然陳父說有兩張母親寄來的存款單。至於父母對他的態度,所謂“成年自立”的種種話語,他也需要進一步求證。出國的事一下子變得遙不可及,若真相塵埃落定,卻也不必執著。
    “您還記得……那封信的具體地址麽?”他剛把最後的一箱行李收好,桌上僅留下一本還未拆封的筆記簿。
    陳齊知記性出眾,之前回憶信的內容時特意留了一手,施施然邁步走來:“英吉利泰恩威爾郡xx大街xx號。你有沒有相熟的地方撥跨洋電話?英禍剛熄,情況仍舊混亂,要是困——”
    “多謝您的心意。不必再麻煩。”年輕人在陳府許多善意的感染下生活了三個多月,一時撿起社交的麵具竟有些不適應。他頗頭疼地看著幾大箱的外文書籍,“……我要先去銀行看看。”
    倘若真是從未有過的兩筆巨款……
    陸識忍不敢預支自己的壞心情。
    陸齊知最厭煩洋人的東西,瞥見洋文書,不由皺眉,語含輕蔑:“既然信是在我手上丟的,小子啊,你若願意,也可留在我的公司做個職員。如今上滬像樣的工作不好找的。又或者,你身體還很結實,腦力做不來,何不去投軍呢?”
    陸識忍愕然地看向他。
    陳齊知大為懊悔,深知自己又一時情急說過了,和藹地拍了拍少年的肩:“當然,軍閥裏沒什麽響當當的人物,軍痞流氓多得很,子彈不長眼,男人們的遊戲不是那麽好玩的。你還要再考慮考慮將來的職業。”
    “嗯。”陸識忍默默聽了陳父幾句暗藏鄙夷的“忠告”,性格中狂傲的一麵占據上風,率性地冷聲許諾道:“您不必多講了。我馬上就走。我知道今晚有一班貨輪從城外的港口去上滬。”
    他太著急了!
    陳齊知要的就是這句話,終於全心地滿意,悠悠踱出兒子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