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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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過了正月的散生辰,陳少爺現二十有三,豐神俊朗,才高靈秀近似全人,兼有良田萬畝、莊鋪過百,可謂吳城一幹富家子弟裏的頭一個。
唯一的遺憾便是陳少爺尚不曾娶親成家。
時人多以為男子但凡立身於天地間,俱以忠孝為先。
單說他陳家隻得了這麽一個兒子,陳老爺又沒有納妾的打算,那麽陳少爺就很該趕緊找位大方溫順的太太進門。待新婦生下兒子,一麵祖宗的香火有人繼承,一麵雙親可含飴弄孫,他才算是在社會上站住了腳嘛。
開春天氣轉暖,河道破冰,鞭炮聲中搭起戲台子,熱鬧非凡,是以河道兩旁吸引來不少閑人圍觀。
當閑人們幾個一堆、湊在一起小聲議論陳少爺的不孝時,陳太太和陳淩已經坐火車去浙安沔府縣探親了。
楊柳繁茂之地,河溪綿延之鄉。寫有“天祿大學士浙安文湛公沔府鄭峴巍石宅”的匾額高懸於正門之下,漢滿雙文,金鉤玄筆,威嚴莊肅地俯瞰來人。
鄭慶齋站在石階上正麵受了侄子陳淩的拜禮,方撚須笑道:
“嗯,又長高了,比齊知當年不差。快去壽居堂給你婆婆(外祖母)問個好。她曉得你愛吃高山上沒冒尖的嫩筍,大前天早上就吩咐廚房去挖。總算你們來了,不必把一座山挖空。”
“哎唷,姆媽忒慣他了!小囡家家的,吃什麽要這樣費東西費人工!”陳太太見到長兄,自是滿麵喜色,“哥哥,你阿是今天休假麽?二哥他去車站接我們的時候怎麽沒和我講呢。他倒還有別的事,一通電報給人家叫走了。隻是你的胃病……”
兄妹二人邊走邊聊,陳淩身為小輩、跟在後麵默默地聽。
他在公公婆婆(外祖父母)家向來自在,兩位舅姆待他和善,表姐表妹們也與他說話;晚間用飯時分又見到三位從其他城市趕回來的表哥,幾人雖一年多未見,兩杯熱酒喝下去,就鬧哄哄地約好了明天去什麽地方爬山賞春。
在沔府縣悠閑度日的七天裏,陳淩完全不曉得,他遲遲未定的婚事在姆媽這邊的長輩們心頭老早就掛上了號。
等他要回吳城的時候,舅姆們突然把他叫來,說有一份臨時的工作要交給他。
“……是什麽?”陳淩看著大舅姆但笑不語的神情,心中很是奇怪,又看向二舅姆。
“哎呀,你這小囡,真麽和你姆媽一樣,從小就怪精的。”二舅姆脾氣急,忍不住開口講了:“已過身(去世)的老編修的小孫女,你以前行俠霸道的小辰光、總是惹人家哭——喔你想起來啦。她現要去江南明春女校念書,可她上頭的哥哥們年紀都很大、各家裏十幾口人,實在走不開。”
陳淩遲疑地點了點頭,“那舅姆們的意思是——?”
“你不是正好要經過姚城嗎?你護送她去呀。她過了年,已經十七歲了,出落地很漂亮的。”
無論陳淩如何婉拒推辭,舅姆們打定主意要撮合,好說歹說逼迫他應下這件事。
陳太太曉得了以後,嘴上說著十二分的謝,心頭卻有十三分的無奈:
“這件事難道爸爸也曉得麽?不不,我怎麽敢挑蘇家的刺?老編修既是大哥和二哥的恩師,他親自教養的孫女當然很配我家。可是年紀到底小了些罷……”
鄭起齋樂了,幫她把行李放上馬車,悄聲說道:
“大妹,你放心。爸爸曉得的,他一開始大發雷霆,說是私相授受、有辱斯文。可後來一想:齊知四十三歲了,你也過四十了,竟還沒有個孫子孫女的——爸爸最疼惜你嫁得早、嫁得遠——我們和他說,‘隻是教兩個小囡接觸接觸,沒有旁的烏七八糟的什麽’,你猜他老人家怎樣?”
“還能怎樣!爸爸如今是被你們騙著做守田翁了!”陳太太幽幽歎了口氣。
起初她想著有自己在邊上,陳淩絕做不出傷人家小姐心的混賬事,護送就護送罷;孰料陳齊知的腰痛驟然惡化,不日即須動手術,電報上還隱晦地傳達了公司資金短缺的問題。
陳太太關心則亂,臨時決定改道去浙安的省城,再乘飛機到上滬照顧丈夫,隻得吩咐陳淩一個人獨自回家籌匯錢款。
因姆媽不在,陳淩護送蘇美葭至姚城,幫她辦好入學手續,就匆匆趕回火車站,預備搭乘下一班前往吳城的列車。
兩人一路上還未說夠十句話。
陳少爺甚至連人家長什麽模樣都沒敢抬眼看清,隻是最後說了一句“好好念書,將來做一個有功於社會的女公民”,便把人家女孩兒對他剛產生的些微好感破壞得一幹二淨。
他尚不自知、其實多少知道。
姚城的車站不大,兩道月台上站滿了候車的旅人和售賣香煙火腿等食品的小販。
有一列綠皮火車停靠在廢棄的軌道上,四個工人躺在車底緊急維修中。
陳淩從電報室裏擠出來,手中握著從上滬剛剛發來的電報轉錄紙條,懸在半空的心兀地著陸,整個人都沒了力氣,雙腿酥酥麻麻的、像觸電一般。
萬幸。實在萬幸!
爸爸的手術沒有事,出血很少,臥床休養兩個星期即可出院。
萬幸。萬幸。太好了。
他為自己的身體反應感到羞愧,也覺得心理上很不像個成熟的男人。
然而在這一刻,在等待電報打印的兩分鍾裏,他的精神的確脆弱得不堪一擊;如今隻是把紙條塞進上衣的口袋,就耗盡了胸腔內全部的空氣。
忽然,對麵一列火車呼嘯而來,漸漸放慢速度準備靠站,等車的旅人們叫嚷著、笑罵著拚命往前擠。
陳淩被一隻皮鞋重重踩了一腳,踉蹌中無意間轉過頭看向身後烏壓壓的人堆——
長著紫皰疙瘩的圓臉、兩腮擦得雪白的方臉、嘴角有傷的吊腳眼……
所有的人都往陳淩這邊來,唯獨一個穿著西裝風衣的高個男人“背道而馳”。
世界上還會有另一個這樣相像的背影麽?
兩個人在陌生的城市偶然相逢的幾率有十萬萬分之一麽?
陳淩不曉得答案會是什麽。
他隻曉得,他的身體比眼睛的反應更迅速。長達七個半月的分別驅使他推開身邊不斷擠過來的旗袍、夾棉與短褂長衫,逆著人流行進的方向一點點、一步步地追上去。
狼狽而興奮,迷茫而執著。
他恍惚聽見自己說話時心髒嗚咽顫動的響聲;
他感到指尖碰觸對方肩膀時傳來的堅實;
他喘著氣,竭力毀滅不斷湧上腦海的、認錯了人的念頭,把堵住喉嚨的道歉統統舍棄——
“陸、陸識忍!你等等!”
總不會是夢。
等待的光景度秒如年。
男人腳步一頓,過了兩秒僵硬地轉過身來,淡漠疏離的灰黑色眼眸倏地染上了一層柔光。
“嗯。”
早春寒涼,微雨濕風陣陣。
月台外幾枝桃花的清冽香氣摻雜在風中襲來,似有似無地縈繞著兩人。
陳淩先是百般的驚喜,又是千般的不解,每每鎮定下來、打算好好地問他,一對上陸識忍的眼睛便立時忘卻了煩惱,更忘記了說話的邏輯。
“你、你——混賬!怎麽跑到姚城來了?”唉,眼下他隻會氣喘籲籲地講這個。
陸識忍比去年五月的時候長高了,身量也愈發寬闊挺直,再用少年來稱呼他恐怕已不大合適。
他站在原地盯著陳淩看,目光沉沉而灼熱,似乎要把人剝開了叼在唇間反複舔舐,見青年麵若桃李而星眸含霧,他突出的喉結不由滑動一下。
“我原是去吳城的。”
“嗯?那你為什麽不寫信告訴我?”陳淩被趕火車的人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地撲進陸識忍的懷裏,寡淡苦澀的煙味熏得他心煩意亂,連忙站直了並補救道,“咳,這裏不方便說話,你要去什麽地方?我們往那邊走走。”
陸識忍不掩笑意,抿唇點頭,默默把握在手心的打火機放回了口袋。
火車的售票員吹響喇叭,蒸汽大股大股地從鐵煙囪裏冒出來,披著舊棉大衣的站長搖搖擺擺地經過陳淩二人。
“你上個月說你可能要去浙安一趟,我估算了一下時間,動身時再寄信已來不及。”
陳淩走到平坦空闊處,意外地發現陸識忍比他要高了,便沒有緊挨著對方,“這麽說,你是臨時起意回家——”他已曉得說錯了,輕笑一聲,卻沒有改口。
“嗯,是臨時想回家。”某人偏順著他,把錯誤依舊說下去。
陳淩心裏仍在琢磨他們身高上的問題,悶悶地問道:“陸識忍,你在首元都吃了什麽?”
“……麵條,米飯,饅頭。有時要備課,或者杜老先生要我做一篇翻譯,我就在樓下西點房隨便買兩磅的圓麵包,放在爐子上烘熱了與咖啡一同吃。”
陳淩問得隨意又無賴,可聽了陸識忍認真的答複,因身高而起的鬱悶霎時消散,隻皺眉責怪他:
“那麽你是吃風長大的咯?勸你少熬夜——好,你的靈感和寫文章的精神隻在晚上豐富;勸你多注意身體——你又這樣敷衍三餐!”
陸識忍唔了一聲,手臂伸到半空複又放下。
他想抱住青年親吻、乃至做更親密的事,然而青年沒有察覺其意圖,自顧自地說下去:
“那麽你到姚城做什麽?如果我不叫住你,你要去哪裏?”
“火車有零件壞了,工人還在修理。聽說今明兩天都不能修好,看見有新的列車來,我打算換乘。”
陳淩順著陸識忍的指示一看,鬧了個紅臉,“喔,原、原來那列火車是從首元來的。也就是說,你即便不在這裏耽擱,我們也會在吳城見麵。”
“嗯。……雖是這樣,可是現在就能看見你,”陸識忍最終還是抱住了青年,低聲承認自己的幼稚:
“我很高興。高興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