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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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陳淩收到書的時候吳城新下了兩場秋雨,馬路上鋪滿黃葉,從銀杏枝頭掉落的白果浸泡在汙水中,過幾日即將散發出難以言喻的氣味。
西風蕭瑟,濕冷難擋。
在江南的深秋時節,唯有幹苦生活(體力勞動)的漢子們還敢打赤膊。
“呼,天快要下雪啦。陳少爺,你天天到郵局轉悠,可算等到信沒有?”
人力車夫滿臉是汗,拿起掛在肩頭的白毛巾擦了一把,笑嗬嗬地等陳淩坐上車。
“這次不是信,是書。”陳淩心情很好,拾起一片銀杏葉夾在書裏,“要是我家的人問你,你不要多嘴。”
車夫就是之前送陳淩出城暈倒在路上的漢子,因受過陳少爺的恩惠,拍拍胸脯,“您放一萬個心罷!回府麽?還是去哪裏?”
“先去花市。”
“好嘞!”
昨夜風大,冷雨打壞花廳廊前兩盆山茶,池子裏的枯荷也要尋花農修剪養護。
陳淩坐在車上翻看陸識忍寄來的書,從頭到尾細細翻了兩遍,沒有看到一張額外的紙。
這、這算什麽!叫你挑本容易著手的書來,真就隻送一本書?
哪有這樣做事的。
陳淩不免懷疑自己在信中用詞過於含蓄,但想起上回隻是隨手寫了一句“信寫得倉促否”,陸識忍便添一個長達千字的結尾單獨附在信末……果然是某人近來忙於趕稿不大用心了。
想至此,他暗暗唾棄道:我是昏了頭,整天胡思亂想什麽,我是他陸識忍的誰?非要他在寫信的事情、與我有關的事情上用心做甚麽!
然而複把《英文入門初解》翻得嘩嘩作響、來回確認好幾遍的人也是陳淩。
陳少爺近來可以說是“改頭換麵”,抑或說是“浪子回頭”,輕易不去風月場合;比起過往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般地管理諸行當生意和田產,如今他則日日奔波於鋪子田莊之間,認真經營起家裏的金銀來。
陳太太起初大驚失色,後漸漸稱心,叫兒子寫信回複丈夫陳齊知時更親自添上兩句誇讚。她不曉得八月十二那晚父子兩在城郊發生了什麽,隻曉得回來後做父親的收斂了打罵教訓的脾氣,做兒子的也恭敬如初。那麽便不要去問,總有一天她會猜出來。
等陳淩引兩個花農到家時,陳太太和蔣媽正商量著要把他房間裏的被褥拿到鋪子裏去。棉花彈得鬆軟些,過冬才暖和。
“咦?這是什麽?”蔣媽從床褥下翻出幾封來自首元的信,示意陳太太。
陳太太抱著兩卷印花呢料子,手腳不便,“哎唷,你先放邊上。把陳淩的衣櫥打開——我記得上個月二哥回沔府時給他捎了廣府那邊的新式南洋料子,拿出來我比比看哪個更好。”
“等等,哎那是我……”陳淩本來優哉遊哉地踱步進門,見他和陸識忍的通信被翻出來,眉心一跳,趕緊把信抓在自己手中。
還好還好,信沒有被人翻動過的痕跡。
蔣媽覺得稀奇,見他這樣寶貝幾件東西,和陳太太對視一眼,邊開衣櫥邊笑道:“少爺,你什麽時候認識首元的人了?又是上門求你出錢肉骨的?”
“噯真是的,什麽肉骨,那是叫‘入股’。”陳太太沒看清信上的落款,字跡倒有些眼熟,心中隱約有了猜測,“我看呀,這位求你入股做生意的,年紀輕是一條,人品貴重是一條,你要好好地跟他往來。暫時虧本也不必著急。將來保不齊有互相幫襯的辰光(時候)。”
話中有話。
“嗯?太太,你是怎麽曉得的?是誰?互相幫襯是什麽意思?總不是原來巷子裏黃家的那個少爺罷。”
陳太太看蔣媽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樣,一時忍俊不禁,扔下呢子料滿屋子找手帕擦眼角的笑淚。
“哎呀太太,你笑什麽!”蔣媽不由半惱,轉而問陳淩,“少爺,你給奶媽媽評評理。哪有拿我當笑話,我卻不曉得哪裏好笑的!到底是你哪個年紀輕的朋友?成家沒有?家裏有幾個姊妹兄弟?”
陳淩抱著書和幾封信,在兩位長輩的慈目注視下仿佛做壞事被當場抓包,尷尬地咳嗽幾聲,找了個要去喝薑茶的蹩腳借口就溜了。
與某人分別後的時光隨著牆上日曆一張張地減少而迅速流逝。
吳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首元已是白雪皚皚的冰城。
陳淩收到陸識忍寄來的第八封信,下車進屋換了濕漉漉的毛大衣,兩腳已凍得完全失去知覺,鼻子與眼睛均是紅通通的。
老胡給他搬來炭盆,又從廚房的灶裏摸出幾個香甜飯白的本地山芋自剝開吃。
“少爺,你當心再著涼傷風!要取信,隨便叫個人去唄。”
陳淩搖搖頭,伸手也要了一個滾燙的山芋握著取暖。
他在屋裏轉幾圈,找到一張羊羔皮鋪在長椅上,脫了半濕的棉靴坐下,單手展開信紙,細細看起來。
信的內容大致是講陸識忍近來準備寫一篇和前朝舉人有關的中篇小說,因之前發表的幾篇都是交由陳淩看過的,故此次亦隨信寄了初稿來。
[另,房東家的小女兒於上星期舉辦西式婚禮,他送我一把喜糖,雖是無謂的瑣事,聊且捎幾顆與你分食。
[又另,信將寄出時,我上月通過溫、韓兩位老先生謀求的英文講師一職已有下文。每周至郊區上課兩次,月薪暫定45元。你要我尋的書已有些許眉目,可惜年後尚諒先生才回首元。
[再另,再另……元旦快樂。摯友陸君識忍於首元長新寓所遙寄謹盼。]
摯、摯友?
陳淩看了不禁臉紅。
誰和他是摯友阿!
上一封還隻是稱友人。
自作主張的家夥。怪人一個。
雖說如此,他略摸了摸被炭火烤熱的額頭,手腳暖和過來後就拿起油紙傘往自己的院子去。
快要過年了,庶務繁雜,案頭尚有不少賬目等陳淩親手處理,他卻先把陸識忍的稿子拿出來認真校閱、反複揣度。
更因為這個故事的背景是陳淩所熟知的,在洋洋灑灑寫出一篇詳細的補充說明後,陳少爺以後學的身份跑了兩趟隔壁縣的某某老舉人家,旁據自己的藏書整理出一長列書單作為知識層麵的寫作參考。
這封回信寄出時陳淩和郵差都嚇了一跳。
忒厚了!
索性拆作一封簡要的問候信與一個大包裹。
元旦首元全城戒嚴,郵局關門休假四天。吳城亦然。
是以陸識忍先收到信,隔了八天才收到包裹。而他的小說稿,在編輯杜偌雲的默許下,便以《既死魄》的名字提前在《光芒》元旦增刊上登出。
陳淩站在報亭旁把這篇小說讀完了,出神半晌工夫,方打了個噴嚏、捂緊羊絨圍巾往茶館走。
從小說的定稿來看,他提出的修改建議陸識忍大都沒有采信,毋庸說那些頗費氣力搜集來的舉人回憶與相關材料。
“陳少爺,你喝甚麽茶?還是雪水麽?大冷天換個口怎麽樣?”跑堂的趕緊招呼他上樓。
陳淩從千種思緒中抽身,抬頭瞥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木牌子,“不,還是雪水。”
雪水……香雪……那日在冰店默默推過來的一壺熱茶……
他想他並沒有生陸識忍的氣,實際上也沒什麽可氣的;倒是自己寄了那麽多東西去,不曉得等陸識忍全收到了會怎樣想、以為寫信的人怎樣用心!
可惡!如何竟總是丟臉!明明他才是年長的那個。
他、他充其量是盡到一位“摯友”的關懷而已。
咳,隻是如此——既然某人稱他是摯友。豈能不讓他稱心如意。
這廂後悔不已的陳少爺忙著準備過年的節禮時,那邊陸識忍終於趕在《光芒》新年大刊付印之前完成了第二稿。
這一稿與原來的《既死魄》簡直是兩個全然不同的故事,人物的形象和心理更貼合,而又有新的深意。
小說甫一發表,即獲許多熱心讀者的來信,旋即又有文壇上的前輩在總結一年新小說成就時點名讚賞。
元宵節的時候,陸識忍漸漸有了點名氣;而他的名氣,對青年作家章絳來說如鯁在喉。
很快,一場風波不小的筆戰就拉開了序幕。
章絳在報紙上公開批評《既死魄》的創作,質疑該作家有意在第一稿中設置不合情理的劇情,而後又“卑鄙愚蠢地迅速修改文稿”,其目的是為了“博得眼球”、“在之前沉默不語的讀者們的臉上打一巴掌”、“好賺取所謂‘新文壇冉冉升起之明星’的稱號”。
這場筆戰在陸識忍作了一篇簡要的公告以回應之後繼續升級,很快演變為不同文藝風格的作家群體相互攻訐的熱鬧活動。
此時陸識忍在做什麽呢?
兩天前他從郵局收到了來自吳城的元宵節禮,滿滿一大鐵盒的冠生園奶油餅幹隻剩三天的品嚐期——正忙著吃餅幹寫回信:
[……上星期我從學校領工資回來時遇見黃孝燮。你借過他錢麽?他一定要我轉告你,他家出了一些事,已把錢花光、且無法按期還清。你手頭的事情多,不必再顧慮他將來的境況。我知道他是你年少時的同窗,所以打算舉薦他去翻譯家蕭合那裏做臨時助手。
[正月十二下午我取回了餅幹,如你所料,並未延期。餅幹的口味……(塗掉“甜”字)很不錯。晚上我按你的意見去午樓吃了長壽麵。以後我們再來首元,可以點得豐盛些。廚子的確是吳城人,他認識你的祖父。
[最後,時近正月廿三,提前寄出的《天秘卿書法帖》應在路上,誠願它如期抵埠。生日快樂——致我的——我的——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