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看成嶺側成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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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活兒嗎?談戀愛那種!
    有覃哲拍著胸脯打包票,俞寒便有了底氣去和賀榮敲定樂隊的彩排時間。幾方商量過後,最終把時間安排在了周三的晚上。
    演播大廳裏,反弧形燈牆作為舞台的主背景散發出溫柔的橙紅色光芒。而trs架上頻閃燈與光束燈交相呼應,使得無數白色光芒傾瀉而下,像是一條條淩厲的水銀。
    節目的名稱作為lo出現在最顯眼的地方,是一個大大的“the band”以及複古字體的“樂隊”,看上去就透出一股子燥動不安的熱血情懷。
    “這種節目還是得來現場,比從電視裏看上去有氣勢多了。”彤梓青小聲兒跟俞寒說“弄得我都想上去吼兩嗓子了。”
    “去試試?保不齊賀老師一下子就被你震住了,然後包裝你就此出道。”俞寒攛掇完他,笑著說“苟富貴,勿相忘。”
    “別笑話我,”彤梓青仰頭看著俞寒,“你還不知道我的斤兩?也就能拿著尤克裏裏糊弄糊弄你。”
    “天天盼著你能再糊弄糊弄我呢,”俞寒掐他的臉,“不過省著點嗓子也好,回頭再吼壞了吃虧的是我。”
    兩人這廂甜甜蜜蜜的時候,台上的樂隊已經開始進行彩排前的準備。貝斯手考拉,鼓手熊仔還有臨時從別處叫來幫忙的吉他手葉子。幾個人都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專業場合,不免有些緊張。於是誰都不敢鬆懈,一遍遍地調試樂器。
    “你們來了?”賀榮從一旁走過來和他們笑著打招呼“怎麽樣,現場還說得過去嗎?”
    “太漂亮了!”彤梓青一臉敬佩地看著賀榮說道“以前隻有歌手、藝人能站在這麽專業的舞台上,真沒想到窮得叮當響的樂隊也能有這麽一天。我僅代表一個小歌迷的身份,跟您說聲謝謝!”
    “希望我們節目最後的出品以及影響力能擔得起你這句謝謝。”賀榮說著,眼睛裏透出熱切的期望。彤梓青覺得,和那晚總是一副成功人士做派的“賀老師”比起來,此刻的他要顯得率真得多。
    “你們那個主唱呢?”賀榮問道“我還真挺想見見的。”
    “已經到樓下了。”俞寒拿起手機看著覃哲發來的消息說道。
    過了沒一會兒,演播廳一側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來人正是覃哲和梁小嶺,他們跟著工作人員一路往大廳內走來。隻是後者越走,步伐越慢。等他看清楚了舞台上的架勢,以及站在一旁的“老熟人”時,輕鬆的表情瞬間死在了臉上。
    梁小嶺猛地扭頭看向覃哲,眼睛裏全是壓抑不住雷霆“你說帶我來見一個在這裏上班的工友,其實根本就是騙我的!?”
    彤梓青還以為覃哲是把梁小嶺的毛兒捋順了才帶過來的,沒想到居然是“先斬後奏”?他急忙走上前去,想要緩和下氣氛,可還沒等開口,梁小嶺就看著他怒不可遏道“你們合起夥來兜這麽大一個圈子就是想讓我替小峰唱歌?還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你們為什麽一定要逼我!?梁小峰死了!死了!你們聽懂了嗎?我不是小峰那個偏執狂!我梁小嶺這輩子最恨音樂!恨不得這世上壓根沒這麽個東西!”
    彤梓青被梁小嶺迎麵吼得一哆嗦,俞寒趕緊上前把人拉到了身後剛想說話,覃哲就緊緊抱住了瀕臨失控的人,然後輕聲安撫道“小嶺,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小峰,你們是兩個人。你聽我說……”
    可惜梁小嶺並沒有給覃哲這個“讓他說”的機會,他一下子就掙脫開了覃哲的懷抱。覃哲急切地喊著對方的名字,卻無法阻止梁小嶺鐵了心般僵著身子不發一言地往外走去。
    “梁小嶺!你他媽的給我站住!”覃哲看著他越來越遠的背影直接飆出了highc男高音。
    如果說彤梓青剛才那一哆嗦更多是條件反射,對於梁小嶺的不合作他或多或少有些心理準備。那麽此刻他卻是實打實地被覃哲驚著了。經由此等肺活量罵出來的三字經雖然有著摧枯拉朽之勢,卻絲毫和覃哲的外表劃不上等號。於是,覃工在彤梓青心目中那“斯文清秀的高級知識份子”形象瞬間崩塌。
    被嚇到的人除了彤梓青外似乎還有暴走的梁小嶺,他居然真的就被覃哲吼停了。
    覃哲大步走過去一把薅住梁小嶺的外套,愣是把人直接拽到了舞台下麵。
    “梁小嶺!你他媽的是不是男人?你敢不敢當著人說句實話?你口口聲聲說你最恨音樂,那我是不是瞎了才看見你在草原上和當地人每天晚上一起唱歌兒?他們那種奇形怪狀的樂器你隨便撥楞幾下就會彈,隨便哼什麽都像模兒像樣兒。這次我回來我才弄明白,既然你和小峰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那麽唱歌這事兒壓根兒就同時在你倆的血裏!”
    覃哲雙手死死地鉗著梁小嶺的胳膊,眼睛盯著他“是,我騙你了,可我今天帶你來不是想讓你給誰當替身!梁小嶺,你都活到這個歲數兒了,能不能把心裏那點破事兒放下?好好問問自己到底喜歡什麽,想要什麽?有夢想怎麽了?說出來燙嘴嗎?”
    整個演播廳都安靜下來了,台上台下的人表情如同複製黏貼,全部傻眼。
    “對!”梁小嶺雙眼通紅,整個人被舞台的光渲染成了一頭野獸。
    “你說的我都承認,那又怎麽樣?我做不到像梁小峰一樣可以不管不顧,想當然地想拿夢想當飯吃,可到頭來自己愛的人都養不起。不配做的夢,那就不是夢!是他媽的百枯草敵敵畏!”
    “梁小嶺,你這套唬人的話說得多了是不是連自己都信了?你真以為沒人知道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嗎?”覃哲深吸一口氣,衝他喊道“你根本就是害怕!你怕小峰的東西被人聽見,被人認可,你怕有一天他有了好多好多的愛,可你卻依舊是個沒爹沒媽沒人疼沒人愛的熊孩子!所以你才要把小峰死死地握在手裏,圈在心裏,巴不得誰都不知道有這麽一個人!”
    覃哲的話讓梁小嶺的胸口快速地起伏著,像是一座幾近噴發的活火山。他此刻的表情近乎惱羞成怒,粗大的青筋蜿蜒盤踞在他的脖子上。梁小嶺一下就抓起了自己胳膊上的手,狠狠地甩去了一旁“沒人愛我怎麽了?你以為我在乎嗎?我早就習慣了!”
    “我不是人啊?”覃哲指著自己,指尖都是抖的。“不愛你我帶著你滿非洲地玩兒?不愛你你受傷的時候我怕當地醫院的血不幹淨,抽自己的血往你身體裏灌?不愛你我大老遠跑回來,下了飛機就去找你?不愛你我跟你上床?梁小嶺,你的良心他媽的是不是被狗吃了?”
    覃哲罵人罵到一半直接變成火燒火燎的愛情宣言,饒是賀榮這種浸淫娛樂圈十幾年的老油條都不得不感歎一句活久見。
    此時,覃哲的食指方向掉了個個兒,他指著梁小嶺“這個夢,你配做,小峰也配做!梁小嶺,現在給你兩條路。你要麽就給我上台去,讓他們看看我瞧上的男人有多牛逼!要麽你轉頭就走,咱倆以後老死不見,我他媽的就當這些天一沒留神讓狗x了。”
    彤梓青看著眼前這一幕,腦子都不轉了。半晌,他覺得有一隻手緩緩地把自己的下巴托了上來。
    梁小嶺和覃哲對視了足有一分鍾,倆人都從對方的瞳孔裏看見了自己,一個陌生的,不斷發出破裂聲的自己。
    下一秒,梁小嶺連台階都沒走,直接雙手一撐,翻身就竄到了台上。
    考拉此刻還沒回過神來。他看著眼前的人,也不知道到底該叫他什麽,隻得硬著頭皮結結巴巴地問“唱唱什麽?”
    “我隻聽過小峰一首歌。”梁小嶺把調子哼了出來,然後說“詞不熟。”
    “哦,是《旅人蕉》!”考拉從擱在地上的黑色挎包裏掏出個歌詞本來。這時已經有工作人員動作麻利地拿來樂譜架,把詞本放了上去。
    “好,那咱們就直接彩一遍。”賀榮看著台上的場麵顯得挺興奮,他在台底下拿出對講機,屈尊擔任起了臨時導演的工作。
    熊仔在架子鼓後麵坐好,用鼓槌輕點著低音吊鑔,隨著他嘴裏喊出的“1,2,3!”激昂的前奏瞬間響徹整個演播廳。
    此刻,白色的光柱全部聚焦在了梁小嶺的身上,這使得彤梓青看著台上“橫看成嶺側成峰”的一幕,滿腔的悲喜頓時成幾何倍數膨脹起來,滿滿地充斥在胸口的位置,洶湧得都快要炸開了。
    梁小嶺唱響的第一嗓子,如同某種不知名的野草。它嵌在音符和音符的縫隙裏冒冒失失地就闖了出來,帶著生澀和莽撞,彌漫著巨大的殺傷力,聽得在場所有人的心裏耳裏都是一片血色。
    漫天的鼓點和淒厲的和弦雷電交加,使得舞台上的梁小嶺就這麽瘋長成了一株巨大的的旅人蕉。他在一個突如其來的雨夜裏徹底地把葉子舒張開了,迎著暴風翻滾著,搖曳著,釋放著,整個人以一種未經打磨的方式徹底坦露了出來。
    沒人知道他在小峰睡去後,就會把那個破舊的3放在耳邊,仔仔細細地,周而複始地去聽裏麵的那些歌曲。他根本分不清什麽是古典、什麽是朋克、什麽是流行、什麽是金屬。他隻知道這些旋律美好得可以讓人暫時原諒生而為人的艱難,然後托著他做一個五彩斑斕的夢。
    隻不過,夢連同夜晚一起醒來後,梁小嶺依舊得扛起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擔子去和生活為敵為伍,去照顧和保護自己的哥哥。
    而此時此刻,背井離鄉流放歸來的人,似乎終於在一首歌的時間裏找到了那個一點點殺死心中熱愛的梁小嶺,並且阻止了他;然後趕在那輛酒駕貨車飛馳而來前救出了梁小峰。小峰和小嶺,他們漂泊半生終得團圓。小峰和小嶺,他們至此之後永不離散。
    歌終於唱完了,如同雨過天晴,讓人聞得到地皮的濕潤和空氣裏的剔透。梁小嶺就這麽喘著粗氣站在麥克風邊上,任由沉重的呼吸聲泛濫於整個大廳裏。
    賀榮率先鼓起了掌,這聲音喚醒了大家。在場的連同工作人員一起向台上的樂隊用掌聲表達出此刻心頭的酣暢恣意。
    梁小嶺在一片口哨和叫好聲中跳下舞台,他徑直走到覃哲的麵前,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你這條狗怎麽樣?”
    “啊?”覃哲一副間歇性失憶的樣子,好像剛才那個戟指怒目把梁小嶺罵得狗血淋頭的人隻是大家夥兒的幻覺。他伸手替麵前的人擦了擦額頭上沁出來的汗,笑著說“沒有我第一次見你那回,在草原夜晚的大月亮下唱得那麽勾人。不過還行,至少沒給我跌份。”
    “效果太炸了,”賀榮走過來,拍著梁小嶺的肩膀讚許道,“音樂所要表達的兩大重頭戲,內容與情感一個不少。而且正因為沒有舞台經驗所以一點都不油,特別好。”
    “小嶺,”俞寒這時候領著滿臉淚花的彤梓青也走到了他們身邊,“你把我家小孩兒弄哭了,我都哄半天了也沒見好。這可怎麽辦?”
    “小,小嶺哥”彤梓青抽泣著說,“我剛才,好像看見小峰哥了。”
    “我也看見他了,”梁小嶺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然後笑著說“但他嫌我把他的歌糟蹋了,翻著白眼罵我跑調。”
    彤梓青終於破涕為笑。
    “真是舍不得就讓你們唱一場,”賀榮此刻顯得有點後悔,“等一下我去和導演商量商量,看看如果作為踢館樂隊的話,賽製和時間上能不能重新安排一下。”
    “謝謝您。”梁小嶺真誠地和賀榮道謝,然後說道“這是小峰盼了好久的機會,我願意代他當嘉賓唱一次。但正式參賽就算了,名額既然有限就還是留給那些活生生的,依然在奮力歌唱的樂隊吧。”
    “小嶺哥,”彤梓青看著他問,“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梁小嶺抓起覃哲的手“有人過些天就得回埃塞x比亞繼續建設國家了。我活到這麽大什麽都沒有,好不容易瞎貓碰死耗子,搞到個一邊說愛我一邊罵我是狗的高級知識分子。這才是老天爺給我梁小嶺的機會,我不能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