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堪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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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微涼,淺石綠的帳幔下,一襲一襲的流蘇,輕輕顫動。繁複華美的雲羅綢上蘭朝珺眉頭緊鎖,額頭絲絲冷汗冒出,嘴中不斷呢喃,“狼,狼,有狼……”
    巨大的驚恐讓她發出一陣陣寒顫,隨後又猛然驚醒,“阿渡,阿渡——”
    婢女聞聲趕來,她一把抱住婢女的腰,直直撲進她懷裏,嘴裏還是夢中的囈語,“阿渡,阿渡,有狼,有狼……狼要吃我,救救我,救救我,阿瞻呢?阿瞻,對了,”她似是有些清醒過來,淚流滿麵,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哽咽道,“狼吃了阿瞻……是我不好,都是我……”眸眼間淚光閃過,一下子黯淡下去。
    阿渡一把抱住自家女郎,輕拍她的背,“女郎醒醒,沒有狼,這裏沒有狼,這是女郎的閨房啊。阿瞻是自願救女郎的,他走的很開心……這些都不怪女郎的……”
    蘭朝珺突然頓住,指甲掐進掌心,冷聲道,“怪阿耶!阿渡,我不恨阿耶,我怨他,我怨他……”
    婢女猛然用手指按住蘭朝珺的嘴,“女郎慎言。”
    她一下子冷靜下來,剛剛睡夢中的恐懼好像淡了,放開阿渡,讓她去外間休息,又獨自一人在繁美的雲羅綢上躺下。
    夜,格外清冷。她閉目,腦子中許許多多影像閃過,有自她開始蒙學之後,阿耶不曾對她笑過;有她和阿耶爭吵,惹得阿耶氣怒,阿耶把她一個人扔在荒野之中;她幼時文靜,不喜劍術,不喜騎馬,阿耶一次次逼她;她無數次哭泣哭喊不解,為何她不能同尋常女郎一般,換來的隻有阿耶的愈發嚴厲……
    後來她確實漸漸習慣,甚至引以為豪,隻是身為一個世家女,她的心卻野了……
    這些,這些,許多種種,至從她從姑蘇外祖父家回來後,她以為她忘記了,今夜,這些卻依舊反反複複湧入她的腦海,許多話語縈繞在耳邊,惹得她不得安眠。她以為她不再在乎,隻是偶有看到世家嬌女郎在阿耶懷中撒嬌時,會生出一絲慕意……
    夜,很漫長,有淚水漸漸打濕枕巾。
    從閣樓出來,穿過長廊,便是明輝堂。
    “阿娘——”
    “囡囡,”一柔美夫人原本有些愁緒的臉上立馬閃現笑容,她目光圍著蘭朝珺左看右看,“囡囡,今日怎麽不多睡會,來的這般早。”
    “阿娘怎麽還叫我囡囡?”
    “不管多大,朝珺都是阿娘的囡囡。”
    她聞言笑了笑,又聽阿娘有些小心翼翼的道,“你阿耶罰你禁足,囡囡不怪他吧?他近來心情不太好,等過些時日,阿娘會去和他說……”
    “阿娘,不用了,”她笑著去挽住阿娘的手臂,“正好趁這段時日在家裏多陪陪阿娘,不用去找阿耶。”
    夫人想是覺得她近來對阿耶的態度好了許多,又嘮叨日常,“囡囡,不要怪你阿耶,他做這些,都是為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她伸手點了點阿娘有些蹙起的娥眉,“阿娘,你怎麽了?因何事而煩憂?”
    “沒什麽。”她突然一下子把女兒抱在懷裏,“阿娘有你這個女兒,是阿娘最開心的事。”
    “是不是阿耶又總去那花樓賤婢那裏,惹你生氣了?”
    她有些撒嬌又有些認真“阿娘,我不是和說了,不要在乎這些,不要管阿耶如何,阿娘有我就好了。”
    “阿娘知道,阿娘早不在乎這些了,阿娘現在隻在乎我的囡囡是否平安喜樂的長大。”夫人溫柔地摸了摸女兒耳畔的秀發,“隻是你大父讓我看著你阿耶點,近來官家不甚太平。你阿耶在後宅——”
    “阿耶如何?與阿娘何幹?何況阿耶的性子,阿娘管得到嗎?大父又不是不知,他自己寵壞了小兒子,現在讓阿娘——”
    “朝珺,這些話以後不要說了。”夫人有些急的打斷女兒的話,又溫柔慈愛道,“囡囡,你不懂的。”
    “你是蘭家的嫡女,切不要再說你大父和阿耶的話。”
    “我知道了,阿娘。我以後不說了,我是阿娘的乖囡囡。”
    從明輝堂出來,來到她自己的馥華閣中,她那庶弟已跪在了庭院之中,身後,是“請”他過來的仆從。
    她悠悠然去閨閣中淨手更衣,隨後邁步出來,接過婢女遞過來的碧螺春,坐在椅子上品了幾口。
    突然,瓷杯砸向跪在地上的少年,碎了幾片,滾燙的茶水濕了他的衣衫。
    滿院皆靜,有仆從反應過來,把跪在地上的少年膝蓋直直按在了碎瓷片上,很快,便是鮮血淋漓。
    他疼得冷汗直冒,臉部發白,腿腳不住打顫,但確確實實不吭一聲。
    良久,他聽到她說,“你如此淒慘,你那花樓的阿娘可會心疼你一分?”
    他咬牙回她“嫡姐,我如此淒慘,你可滿意了?”
    朝珺突然頓住了,然後猛然甩了他一巴掌,指甲劃破了他的臉頰,“庶弟,我的弟弟如此之多,你可知道為何我偏偏喜歡欺辱你嗎?”
    她慢慢拂去他麵上的血珠,“因為,我就喜歡你這種隱忍到極致卻一聲不吭的模樣,美極了。”
    膝蓋上刺骨地疼讓他愈發冷靜,良久,才有仆從將他扶起,從小到大的隨從焦急地等在外間,看他出來,焦急的臉上滿是喜悅,又在看到他膝蓋上的血跡後,喜悅一掃而盡,顫聲道,“郎君——”
    他遙了遙頭,然後一路與隨從攙扶著,咬牙前行,在近處湖邊的一座亭子停住,侍從流著眼淚為他一點點剔除殘留在膝蓋處的碎瓷。
    他看著這碧綠的湖水,平靜的湖麵卻是讓他勾起一些往事。
    他這嫡姐啊,好像也不是一開始就待他如此的。
    他是這蘭氏庶出不錯,可這蘭家除了嫡姐,其他子弟全是庶出,他生母確是卑微,但卻受寵,怕是其他庶兄庶弟恐他搶了他家族資源,六歲那年,他被一人推入冰湖之中。
    他一個人墜入冰冷的湖水之中,四周空無一人,他幾翻掙紮,陷入絕望,突有一女郎大聲呼喊,叫來許多隨從,解救了他。
    他中途迷迷糊糊醒來,看到一個粉雕玉砌般的女郎,明眸中滿是關懷,從那一刻起,他真正把她當成了阿姐。
    阿姐是從什麽時候變的呢?大概是那年,她從荒野之中,被族人尋回來之後,大概是她兩年前,從姑蘇回來之後……
    他扯了扯嘴裏,把這些沉思隨著往事如六歲那年般一起沉入冰冷的湖底。
    回到住所,他去了阿娘所在的小軒,已是初秋,阿娘卻仍著一身薄紗襦裙。
    那坐於床榻上容貌昳麗的婦人,薄紗裙下的身體遍布紅痕,有些已經青腫,她卻渾然不在意,見兒子過來,馬上迎了過去,拉他一起坐在塌上。
    她的玉指撫上兒子身上的傷處,“女郎又打你了?”
    她美目擒淚,一把把兒子抱住,“蓮奴,你不要怪阿娘。在這府中,阿娘的出身,若是不爭,隻會被吞的渣都不剩。”
    他輕拍阿娘的肩膀,“阿娘,我知道的。”
    像他們這樣的人,若是不爭,隻能為奴。
    終有一日,他不再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