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夢的逆旅人生！
    （2）鬼才大哥
    良宵開始記事，就知道兩個哥哥在幾十裏外的橫江鎮讀「宜四中」。大哥聰明而調皮，學校強行叫學生每天如實寫的日記，必須拿回給家長看，多數時候是大姐偷偷給他收藏起來了，因為大哥梁樹儒日記上多數記載的是他戲弄同學了、捉弄老師了、逃課了、冒險渡江了、寫些文章挖苦人了、最後就是挨竹板了、跪旗杆了……要不是大姐包庇他，他要被母親捶扁！由於他小時上竄下跳，“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最後摔壞了腿，跛了腳。
    他的聰明詭異，也是異乎尋常的。「西遊」、「水滸」、「聊齋」、「三言」、「兩拍」講得那個小鎮上的老老小小聽了廢寑忘食、垂涎三尺。他還另有一手精巧絕倫的巧手藝。過年紮個兔子、蓮花燈什麽的人人稱奇，特別是一個會耍棍的猻猴子，叫人眼花繚亂，逗得宵滿街哭喊著跟他要，他就不給，可惡！他戲弄人也不放過這個當時才四、五歲的小弟弟，他扁把新殺母雞肚內的蛋，在弟弟麵前噠著香嘴地饞他，偏不給蕭吃，把弟弟逗的在地上打滾，他才叫他來來來，當弟張開大嘴時，他卻將蛋丟進他自己口中，大姐急了揍他，他卻狡辯說“不滿十二歲的孩子不能吃夢蛋，不然會變成傻冒……”
    總的為人精明有餘，稍遜厚道，爹對他愛其靈慧，厭其頑劣。他可會相機討好父親，不時寫上兩首歪詩，或是用薄如蟬翼的竹片編一把帶有父親名字的涼扇遞在爹的手裏，把老人家弄得哭笑不得，他又逃掉一次責罵。可有一回他卻挨了！
    有晚半夜，家後院轟然一聲槍響，驚的一家人慌忙到那裏查看，唯獨大哥泰然冷笑。原來他早發現“宵小”來後院窺視，於是他又玩起小聰明，裝上火藥槍，搬上機柄，再用細線拉成網狀，夜賊摸來，剛一觸網，槍機激發，槍就自動開火！陽溝裏濺了一片浠泥，一隻爛鞋還掉在溝裏，看來那賊嚇得不輕……大哥得意地“嘿嘿”直笑……
    “啪”的一聲，父親一老掌落在大哥頭上“雜種，你‘心達而險’！想遭人命！”
    滿想得誇獎的大哥蒙了，語無倫次地說“沒有……槍裏沒裝鐵砂……空火藥……嚇嚇他……”
    “這樣也不行！”宵第一次看見父親咆哮“寧可失財，也不能和賊人結怨，你不怕他們來殺人燒房子？！”
    這不，過幾天早上起來，家街麵門口的鋪板上被人潑滿大糞……
    爹汗顏說“還好，人家還手下留情。”父親寫了個紙條貼在門上“對不起，都是孩子不懂事……”後來，果然沒事了。父親說“盜亦有道啊。”
    大哥在當地也是小有名氣的小秀才，春節全鎮評對聯是他最顯擺的時候，鎮上基本同齡的讀書人都會不約而同匯聚在他周圍挨家挨戶的將各家對聯品嚐了去……
    “恭喜、恭喜；拜年、拜年”
    “好對子！……開門見山。”一、二十個學子都鼓起掌來，得了頭彩的戶主高興得合不攏嘴，遞煙送糖果，還放了一串鞭炮，更把這群年青人鼓燥得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因古人流傳一句順口溜；“三江出才子，蜀川一才壓三江”。所以，文化積澱很深的川人，都把自身的文化引以為豪，再加上曆代統治者都倡導“學而優則仕”的原則，下層人想要升華，誰不做“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黍，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美夢。“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意識，千百年來，激勵多少川人，也毒害了無數民眾，讓本來有純樸民風的百姓變得勢利而趨炎附勢起來，所以，人與人之間，欺慫怕惡，踏黑捧紅的劣習不時在一部分人中如瘟疫般蔓延開來，使家鄉的豔陽藍天、青山綠水受汙染而有時也為之蒙羞！蜀川那如黃金美玉般的文明中，也不時混進了砒霜與老鼠藥！它也恐怕是整個中華文化的縮影。所以提倡對文化遺產不可兼收並蓄，而是去糟取精……看來不無道理。
    良宵家鄉的春節幾乎無家不貼春聯，好像是在進行文化暗中較勁的擂台，自詡擂主的大哥當然要根據自家開藥鋪的特點先來上兩聯，是杜撰還是移花接木，也隻有他才知道了；“懸壺濟世杏林春暖；惠及蒼生井菊泉香！”
    “但願世人都長壽；不惜架上藥生塵。”“工堪比官，斧斤利刃，隨手攜來，因才而用；醫可喻政，硝磺猛劑，有時投下，看病如何？”
    不用說，贏得夥伴一片彩聲……再一戶戶往下評說下去。真還是琳琅滿目，寓意深長，美不勝收……
    “旭日臨門早；春風及第先。”
    “門對春山龍虎地；戶納秋水鳳凰池！”
    “春風春雨春色；新歲新景新年。”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春風大膽去梳柳；夜雨羞澀來潤花。”
    “近水樓台先得月；向陽花木早逢春。”
    “一般，一般……”大哥說“要看點獨出心裁的。”
    “這家剃頭匠的有意思。”綽號叫王biang的同學說。
    “做頭等大事；玩頂上功夫！”
    “可還是可以。”大哥說。“但不及石達開給他老家剃頭鋪寫的那麽橫凶霸氣。”
    “瘸秀才，你就別賣關子了，說來聽聽”
    “磨礪以鬚，敢問天下頭顱幾許？！
    及鋒而弑，試看老夫手段如何！”
    “哇！好一個殺人魔頭，寫的對子都有血腥！”
    聽父親講，在他記事中，敗北入川的太平軍將領石達開殘部到過宵們家鄉。然而這位黃巢式的英雄，征戰當年，曾寫下如“忍令上國衣冠，淪諸異域？相率中原豪傑，還我河山”氣衝霄漢之壯聯的他，現已成強弩之末，真弄到龍遊淺水、虎落平陽的困境，被地方武裝和清軍殘酷阻擊。
    父親講，那個冷兵器對決的時代十分可怕和殘忍！真是殺聲震天，刀劍濺血，赤地百裏，血流成河！父親還看到，兩人對殺，不管是刀對刀，還是刀槍對，一來一往，其實都不容易撩倒對方，怕的是突然跳出個第三者，以二比一打破平衡，孤軍一方必死無疑，不是被劈飛了頭顱，身首異處，就是被對方一梭標穿了個透心涼盡管大哥他們年青一代都是“瞎子見鬼——聽人說”。但聽說的“鬼”，也叫人膽顫心驚！當地人一提到石達開，無不敬畏三分。搖頭伸舌！
    “快看，閹劁豬匠老九家的春聯”。
    “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割斷是非根！”
    “我再來給他添一副。”大哥說。
    “宦官不幸成閹貨；畜生無辜變太監！”
    “太損了……還是別拿無辜生命來取樂吧……”有人捂嘴而笑。
    “燕舉人家的就是與眾不同。”學子們讚賞道。
    “聖地喜臨江，萬疊雲山來飄渺；高情還愛石，一園花竹盡玲瓏！”
    “看，側門還有一聯，也雅致。”
    “出宰山水縣；讀書鬆桂林。”
    “來，讀讀窮教書匠唐梨膏家的吧。”
    “過苦年、苦年過、過年苦、苦過年。年去年來今變古；讀好書、好書讀、讀書好、好讀書。書田書舍子而孫！”
    “看到老酸這裏，我給大家講個老虎不吃秀才的故事。”大哥說“老虎餓的實在不行了，請土地爺批點吃的給它。土地看看四周也無其它動物，就指指山下那個窮酸秀才。老虎一看，捂著嘴痛苦呻吟道；‘你老忘啦，你前年叫我吃了個秀才，我現在牙還在酸！’”
    “別取笑別人啦，你也是個老虎不吃的酸棗！”
    “瘸秀才還講了個笑話你們聽說沒有？”亂翻書說“唐老酸叫一個笨得拉牛屎的學生背書，背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就忘了下一個‘乎’字，在那裏‘不亦樂……不亦樂……’唐酸提示學生‘你家裝酒的是啥？’笨生曰‘罐罐’。唐酸又耐心提示‘裝茶的呢？’‘缸缸。’這下唐酸生氣了，猛喝一聲；‘你爹嘴上長的是什麽？！’‘毛……’”
    大家笑叉了氣，這個瓜娃子咋就不會說“（胡）乎呢！”大家轟笑一陣，來到道家的三清閣前，門上一聯堪許。
    “手著五千言，乘牛過函穀；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
    “暗室欺心，神目如電；人間耳語，天庭若雷！”
    “我也來添一副”，醋三娃說。
    “萬事勸人休瞞昧，舉頭三尺有神靈！”
    鎮上古戲台前也有人貼副聯“娘子官人，平日無非演出戲；生哥鶯妹，今宵還是假夫妻！”
    大哥為它添了一副；“步，千裏行程；六七人，百萬雄兵！”
    “好！”夥伴們一片喝彩聲。
    農民家對聯；“隨分耕鋤收地利；他時飽暖謝蒼天。”
    漁家對聯；“水上漂流數十年，就憑這一張網，幾顆鉤，福也福，壽也壽；人間風雨千百次，無奈我青箬笠，綠蓑衣，去便去，來便來。”
    “瀟灑、瀟灑！”學子們說“寫出了我們漁、樵、耕、讀四大閑人的心靈境界了”。於是一片掌聲！
    彌陀寺前寫的是；“曉鍾曆曆，晚磬冷冷，細參個裏機關，凡處境均夢幻；嵐氣重重，雲峰乙乙，飽看天然圖畫，不學仙也是仙！”
    大家都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快看，咋的過年搞出副挽聯，也太不達調吧？”“彌陀寺死個和尚；西竺國添個如來！”
    “哈哈……還是先免貶吧，禍兮福所伏！殤而變喜，看妙哉！”大哥說。
    “哇……是、是、是。”響起一串爆竹聲……
    破敗的區公所前也無人貼紅對子了，四七、八年的國統區的地方政權已如這房子一樣衰敗，但用小紙條寫諷聯的還不少，民眾日趨的不滿情緒和地下黨忽明忽暗的活動，通過川人那種特有的黑色幽默充分表現出來，殺傷力不容低估“魚所、肉所、麻將所、區公所，所內者甜，所外者苦；豬公、狗公、烏龜公、王八公，公理何在，公道何存？”
    “南南北北、文文武武、爭爭鬥鬥，時時殺殺砍砍、搜搜刮刮、看看幹幹淨淨；戶戶家家、女女男男、孤孤寡寡、處處驚驚慌慌、哭哭啼啼、真真慘慘淒淒！”
    “中天台觀高寒，但見白日悠悠，黃河滾滾；南京夢華消盡，徒歎城郭猶是，人民已非！”
    “大老爺過年，那管它高粱、玉麥、黃豆、花生、刮淨地皮收賀禮！”
    小百姓該死，已吃盡苦蕨、葛藤、樹皮、青草、求天開眼救蒼生！”
    “說得好，我們老師教唱「國際歌」，叫我們起來和他們幹！”有的年青人激動了……
    “噓……小聲點，這裏還有幾副哩……”
    “夫人莫抹摩登紅，謹防特務竊顏色；老頭不要刮胡子，免得保長抓壯丁！”
    不甘失去既得利益的鄉紳土豪們，也在掙紮對罵！
    “罵三聲，難消你亂心中閑愁暗恨；開兩炮，定能夠舅子龜兒！”
    “亂世宜用重典；鎮叛還須牛刀！”
    在那“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歲月，人人自危，禍福旦夕，想起前幾天莫明其妙被亂槍打死在鎮外的幾個人，傳說不一，有的說是共產黨化妝的叫花探子；有的說是土匪山賊。至今無人收屍，小老百姓，還是閉嘴為妙。大街小巷，無論官商百姓，貼的最多的一條就是「天下太平」，這才是民眾真正心聲與訴求！賞春聯也確無心緒，大家隻好不歡而散……
    大哥是個不安份的人，過年更是心猿意馬，反正要弄出點妖蛾子來才甘心……於是他把如大便紙一樣不值錢的金元券抱出一堆來，編完帽子縫馬夾，和二哥穿的花花綠綠的，活仿戲子。再用兩三米長的麻繩穿上萬枚通洞銅錢，兩人拖著上街找街壁虱、二流子耍錢去了，晚上回來，空繩就剩下幾枚殘錢了，看在眼裏的父親過年不便發火，過了正月十五揍他們！名曰“開印！”大哥反而振振有詞；“老師講了，有錢人不趕緊花，將來有一天，要貓吃糍粑——脫不了爪爪！”
    “放屁！古今中外，老子還沒聽說過自己當醫生，正正當當苦來的錢，還會犯哪家的王法！除非遇了土匪！”老父親幹了他幾棍子“你就是個收債的敗家子！你要把老二也帶壞了才甘心！學校就教你這個？”
    “不信你走著瞧——騎驢看唱本……”大哥嘴硬。
    其實，小良宵也偶爾當過幾回“敗家子”。
    宵還是自詡聰明，很小知道錢可換物其實老蠢，不知什麽是等價交換。父母房間的櫃裏，白花花，叮當作響的園園的東西，知道是錢，但不知道是啥錢。順手偷了兩個裝在身上，混學路上，遞給街上賣炒胡豆的。那女人兩眼發亮，趕快揣進懷裏，賊驚驚的看看兩邊，忙慌慌地抓了把胡豆給宵，就收攤跑了，她幹嘛？……
    宵平生第一次知道錢可換香香的胡豆，是個好東西！怕是過了十多天，又才見到賣胡豆的女人露麵。，他一去，她臉上笑開了花，這次她沒接錢，先悄悄問“幺娃兒！你那麽小，家裏沒人送你上學？”宵搖搖頭，她這次給了他兩堆胡豆——哇，好高興啊，竟然給了兩堆，好劃得著！她賊嗬嗬的藏好錢，拍拍宵頭說“好孩子，下次又來哈，我再多給你點。”
    女人果然不食言，第三次給了半書包。可再也沒第四次了，因為櫃裏再也找不到那種叮當發亮的響錢，可能是父母有所察覺，怕萬想不到是才四、五歲的宵偷的吧，一定是讓大哥他們背黑鍋了，哎，宵懂事後有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