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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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何其皎!
    明皎靜靜地聽完,其間不過微微閉了一次雙眼,複又張開時,眼中已然平靜無波,她隻是似之前一樣平淡的語氣問道“你此刻又有何資格替父請罪?”
    楚玦與她自小長在一處,他不過小她半歲,皇室子嗣單薄,能有一玩伴實屬不易,可自從三年前開始,兩人日漸疏遠,她更是性情大變,起先一年時時如驚弓之鳥,閉於梓元宮不出,後一度沉默寡言,靜守於禦前,眼中冷淡之色猶如深淵不可測。
    然而此刻他終於明白這一切背後的意義,不是懼怕懦弱,而是蟄伏靜待。
    他用了三年查明真相,而她用了三年翻覆青雲。
    “臣自知無甚資格,也無法阻止父王一錯再錯,但臣既然敢言,便也鬥膽問公主一句,陛下屬意太子之人可是信陽慶王幼子?”
    楚玦從明皎的眼中讀出一絲驚訝,便知曉他賭對了。
    明皎舒展了胳膊,從地上起身,眼神卻片刻未從楚玦的身上離開,其後露出耐人尋味的一笑。
    他繼續道”臣猜測此等大事,陛下必然會派殿帥前往,是以半月前便暗中注意,想來此刻殿帥已踏上歸途,隻是……“
    “隻是能否抵京,還要看阿玦首肯否?”她接過他未完的話,“四皇叔一生有勇無謀,能至今日地步,全憑府上謀士死心塌地,可惜他聽不到今日你我之語,也看不到他的愛子如此費心替他求情了。”
    楚玦直起腰身,擦了擦流至下顎未凝結的血,他的手纖細無骨,此刻鮮紅一片,“殿下還不信臣,臣此番並非替父求情。父王半生受人攛掇,實勇卻也實愚,但無論如何,也不能抵去他構陷之罪,謀反之行。是以臣此番不惜冒犯陛下,隻是想替臣母妃一族向殿下求一個貶謫庶人的恩典,殿下也曾痛失母親,想必能理解臣區區之心。”
    殿外兵戈之聲漸漸小了,火光也似枯萎之花,被風吹得搖搖欲墜,高公公點了殿中數盞宮燈,隱隱約約能將二人照亮。
    明皎背對著楚玦而立,一個高高在上,一個伏跪在地,何人能想象到兩人幼時的親密無間?
    “好一個區區之心!”
    這是今夜以來楚玦第一次從明皎的語氣中讀出別的情緒,倘若她點頭,他今夜所做一切就都沒有白費。
    明皎輕挽臂上霓裳,本是傾人之姿,就算此刻天光暗淡,卻也難掩嫋娜身影,而她冰冷的聲音傳來時,卻猶如在人心上下了一場大雪,“今日金鑾殿外皇叔對本宮說青雲,莫作無謂掙紮。本欲還給他,卻沒想到先還給了你。”
    她微微側身,隻露出半張臉,風從門窗縫隙之中鑽入,使得燭火搖搖晃晃,照得她臉上神色時暗時明。
    楚玦心中頓時開始惴惴不安。
    “這大楚的天下,本宮可以讓你坐,也可以讓慶王之子坐,可以讓任何人坐,血脈於我而言,無謂輕重,以此作要挾,你著實失策了,不過你比皇叔強了些許,尚且能與本宮說上這許多話。慶王之子,你要殺便殺,你求的恩典,本宮許或不許?也自由本宮來定。”
    楚玦此刻已是半句話說不出來了,他無法想象事情何以至此?也無法想象眼前之人到底經曆了什麽以至於到了今日如此可怖之地步,與當初竟無絲毫相像。
    他不敢去想她這話中真偽各幾分,他怕無論他說什麽,她永遠都有意料之外的對策逼他上絕路。
    明皎慢慢踱步至宮燈前,微微的燭火正閃閃跳躍,如遊魚一般,她輕輕一笑,竟比燭火還要明亮,“今日本宮與皇叔做交易,以你換朝綱安穩,皇叔未肯,是以功敗垂成。此刻本宮也欲與你做一個交易,倘若你點頭,本宮便允了你所求之恩典,如何?”
    楚玦的眼中燃起一絲希望,他眼中倒映出的宮裝女子正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並俯下身湊近他的耳邊,嘴唇微動,然片刻後輕飄飄地起身離去,隻聽得她吩咐道“高公公,將他帶回梓元宮,藏好。今夜至此時已經夠了,本宮也是時候去給天下臣民做一個了斷了。”
    廝殺之聲已完全停止,戰事已消,窗外傳來整頓士兵的喝聲,而楚玦此刻卻仿佛什麽都聽不見了,連高公公湊在他耳邊喊了數聲,震得他耳中嗡嗡作響,他的腦中卻還隻有明皎臨走前在他耳邊說的話,還有最後那一聲對他的稱呼。
    她喚他——
    高公公沒辦法,隻好命親信將楚玦拖拽而出,暗中帶回梓元宮。
    等楚玦反映過來已身在密室之中,他急急喚住欲離去的高公公,問道“殿下為何……”
    高公公今日來來回回奔走數裏,竟於冬日汗流浹背,已是諸般疲憊,見楚玦似一問不止,索性全不聽,喘籲道“小王爺,您與殿下也算是老奴看著長大的,老奴好心奉勸一句,切勿激怒公主,切勿威脅公主。”
    ……
    明皎自金鑾殿而出,迎接她的便是護國大軍擒誅叛賊,百官俯首稱臣。
    她微微扶起領軍之人的首領,“勞累舅舅了。”
    護國公楊劭身披甲羽,雖年過四旬,但仍老當益壯,英武不輸當年兒郎時,他順勢起身道“老臣今日能陪殿下清君側,誅反賊,肅朝綱,乃臣之幸。老臣未曾辱命,也算對得起陛下,對得起殿下了,隻是今日未能生擒賢王於禦前以國法處置,實乃老臣之過。”
    還未等明皎語,單膝跪在一旁的一位少郎將便立即俯首請罪,此人正是白日裏崇光殿內之將,“請殿下明察,此事之過罪不在護國公,乃是罪臣見賢王欲以金蟬脫殼之計脫困,情急之下,才將其斬於馬下,賢王之首級在此,一切罪責全由罪臣一人承擔。”
    楊少將從身側推出一個漆紅色木盒,送至明皎腳下之處。
    明皎聽完垂首低低笑了起來,望向百官首位之處,原本身處崇光殿的謝遠道不知何時已至此處,“中書令對此有何見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