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難(六)

字數:8181   加入書籤

A+A-




    安解玉連環!
    五月中旬,南疆南,龍淩城近郊。
    一輪白日當空,寒風吹過曠野,飛雪散漫,鋪落在大地上。荒野間,馬蹄聲噠噠作響,木輪車咿呀咿呀地唱著,地上並行的車轍悠悠蜿蜒向遠方。
    兩個年輕人一前一後坐在馬車頂上,隨著車身的顛簸,兩人也跟著搖搖晃晃。年齡稍長那人,手中握著一枚酒紅色葫蘆,擦了擦滑落嘴角的酒水,一臉醉醺醺然。
    “也給我喝一口。”小的向他伸手。少年眉心有一線金印,像是在額頭抹了一點蜜糖,他是已經穿戴齊整的淩征。
    “小孩子少喝點酒。”青年乜他一眼,有些不太情願。
    “不小了。”淩征也看過去,一雙明亮的眼睛顯得他很真誠。
    青年本就隻是客氣一下,又喝了口酒,便爽快地將葫蘆遞給他。淩征接過那枚酒紅色的葫蘆,目光忽然變得有些黯淡,一時間低頭不語。沉吟片刻,緩慢說道“不知道我們……還有沒有再見麵的機會。”捧著葫蘆灌自己一口。
    酒水入腹,淩征深深蹙眉,強撐片刻,終究壓不住上竄的酒氣,趕緊扶著紅木車蓋,嗆了半口酒出來,一通咳嗽。
    看著淩征狼狽的模樣,青年滿意點頭,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師父騙去吃酒的樣子,和他的反應差不多。很是一番憶苦思甜。——這酒,烈!
    他幸災樂禍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小小年紀,想那麽多!”
    淩征皺眉,扭頭瞥他一眼“又說教!”緩過勁來,看向心情大好的青年,開口問道“不過下次見麵,你是不是就真的成一個老頭子了?”
    青年反問“也就十年,我能變得那麽老嗎?”又說“怎麽,舍不得我?”
    淩征針鋒相對“是你舍不得我吧!除了相識那天,沒見過你喝酒的……”語氣低了下來,又將葫蘆遞還回去。
    青年接過葫蘆,仰頭便喝。可別小看這枚紅彤彤的葫蘆,西門不爭湖,大吧?可是幾百年以來,這枚小小的酒葫蘆裏,已經裝下了半個不爭湖的酒水!——還沒裝滿。
    淩征撫摸著橫在腿上的二尺紅妝,心中猶豫一番,抬頭看著青年,問了一個他早就想問的問題“師兄,當年你第一次揮出紅妝的時候,是怎樣的感覺?”
    青年麵無表情地放下了手中的葫蘆。也許是覺得兩人再也不能見麵了,也許是因為當年的故事始終無人訴說。那張微微泛紅的臉上,漸漸露出一絲緬懷的神色。
    他想起了那個一到晚上,就像一幅畫一樣“星光全在水,漁火欲浮天1”的南門小鎮;想起了那個方圓不過十丈,卻彩旗鮮豔,鑼鼓喧天,皮影、傀儡、花棍、唱曲……各色雜技應有盡有的鎮中瓦舍;想起了鎮子裏那位很牛很牛的“南門管家”牛大叔;還有自己住的南門客棧裏,那位每天熱情招待客人的打雜小二楊二哥……
    人想過了,又想起那湖、那山、那片日日夜夜在他屋後招搖的鬱鬱蔥蔥的竹林。
    還想起了在那段時光裏,自己每天都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樣。一到晚上,就是滿臉抓痕,身上又青又紫,簡直狼狽得要死!那段時間,每一天晚上,自己從窗戶外麵翻進屋子裏以後,先胡亂吃點楊二哥送上來的東西,簡單果果腹,就一個人披著夜色,悄悄地離開客棧。
    南門鎮是個精致的小鎮,總共也就隻有鎮子中心的一條長街。沒走幾步路,他便來到湖邊,遠遠地守望著那位在談笑間“揮斥方遒,縱橫沙場”,儼然化身為一介說書人的落魄師父。
    “話說慕容泉手持天鏡,直奔戰場,一劍劈裂天山!一瞬間山河失色,日月無光,乾坤顛倒,四海皆立!北門嬌子慕容泉僅憑一人一劍,竟然逼退千萬敵軍!可惜……慕容泉一介肉體凡胎,又能抵擋龍族多久?一劍以後,巽州局勢不過短暫緩和,眾人依然未能改變大局。……”
    既然想起了師父的模樣,自然就會想起那些從他老人家口中飄過歲月的長河,重新浮現在孩子們眼前的一個個生動的故事“南門一十二等淩雲劍匣;西門腹中空空竹;東門四季錦囊吞明月;龍靈殿活靈飾寵龍點睛2……”以及那些雖然已經在歲月中逝去,卻依然活在師父說的故事裏的人物們
    “一劍裂天山,雙拳退劍雨”的北門嬌子慕容泉
    “話說慕容泉手持天鏡,直奔戰場,一劍劈裂天山!山河失色,日月無光,乾坤顛倒,四海皆立!北門嬌子慕容泉僅憑一人一劍,竟然逼退千萬敵軍!可惜……他一介凡軀,又能抵擋龍族多久?一劍過後,巽州局勢不過短暫緩和,眾人依然未能改變大局。……”;
    騎乘神獸騶吾、日行千裏,以一幅雲中蒼辰卷拓了天山的北門老祖慕雲安
    “刹那之間,天色昏暗!慕雲安微微一笑,那逆行於天的蒼辰卷竟然自行展開,綿延千裏,更如煙雲般向四方彌漫。薄如蟬翼,輕如絲綢,飄在天上如同一麵天湖,悠悠映照著人間景象。慕雲安雙手上下一合,天地一震,萬物懸空,蒼辰卷飄然墜落,上下兩座天山先是山尖相撞,繼而仿佛融化一般沒入彼此,如同鏡麵化成一片水麵,將照鏡之人吸入其中。待蒼辰卷吞下天山,慕雲安手臂一揚,蒼辰卷收卷而回。方圓千裏陡然空曠,一覽無餘!……”;
    還有“白雪紛紛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風起。”身懷詠絮之才3的北門才女謝思雨;“韜光養晦一甲子,運籌帷幄煙海閣”的北門神算子謝思安……
    想到最後,在那份遙遠的記憶裏,青年始終不敢想又不敢不想的,一直逃避又不得不麵對的,渴望能與之消除誤會,相逢一笑泯恩仇的……還有那隻成天與自己嬉戲的猴子跳跳。
    鄭閣喝了一口酒,說道“那一夜……”
    ————
    『虹途·煙塵舊夢(節選)
    ……十年以後,二十一歲的鄭閣卒業於南門寒魄學院。離開學院那天,他第一次拔出了那把位列羽界十六名劍之上的南宮寒魄劍。
    又過一年,他在護送淩征去往“奇絕穀——禦神道”渡甲子劫時。手握二尺紅妝的淩征實在忍耐不住,開口問向身邊這位自己無比仰慕的青年。問他當年第一次揮出紅妝時,究竟是怎樣一種感受。
    鄭閣沉默一瞬,喝了口酒。他是這麽描述當年那一幕的
    “那一夜,銀月如一輪千丈玉盤,無聲照耀著人間,灑下億萬琉璃。我第一次覺得,原來月亮如此地貼近我的生命,好像隻要腳踩屋簷,我就已經站在世界的。
    我想起了風中的落葉,想起了秋天飄零的花朵。我想象著自己是一片輕靈的羽毛,隻要心念一動,就可以飛上那輪觸手可及的銀月。
    於是我輕輕躍起,一切都歸於靜謐。空氣清涼如水,我就好像沉浸在一壇濃鬱的酒水中,全身每一寸肌膚都深深陶醉,不願醒來。
    在我舉劍的時候,紅妝似血流銀。我根本不知道,原來在我身後,房屋、草木、甚至湖水、甚至山中碎石,一切東西都已隨我拔地而起,逆天而行。那個時候,我已經忘記了一切,隻想揮劍,拚命揮劍……”
    說到這裏的時候,淩征注意到,這名一向以劍術與開朗著稱的青年,他那雙清澈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可掩飾的哀傷。就像清晨的林間彌漫起一層水霧。
    鄭閣繼續說道“驚雷炸響,山林震蕩。我重新醒來的時候,方圓一裏再無生機。我恢複了聽力,卻不再有鳥鳴;我晃動著雙眼,卻再也看不到原先那片竹林。——已經沒有竹林。
    不遠處,跳跳一雙金瞳如火,我從未見過跳跳這般模樣。它的胸口有一道一尺長的劍傷,深可露骨,那身棕色柔順的毛發此時已經變得黑紅。跳跳齜著利齒,一雙怒瞳仿佛要將我吞噬。
    我緩緩側過腦袋,看見了師父手中的紅妝,——紅妝飲血。我知道,方才是我砍中了跳跳。第一次……我真正傷到了它。”
    鄭閣冷笑一聲,是在嘲諷他自己,仰頭灌酒,接著說“畢竟朝夕相處了那麽久,我們早就能夠讀懂對方的表情。從對上跳跳的眼神時,我就知道,曾經那隻會和我一起玩捉迷藏的小猴子,一定不會再原諒我了。
    師父說跳跳有著常人十歲的智力,可如果你深深地傷了一個十歲孩子的心,他是會記恨你一輩子的。
    隻是一瞬間,我仰頭栽倒在地上,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我突然覺得自己身上一點重量都沒有,甚至不知道我的手腳還在不在。
    就在那個瞬間,我已經和童年揮手作別,丟棄了過去的一切。那個時候,我心裏隻想著一件事‘若不是師父及時趕到,我真的會死的……會被跳跳殺死。’”
    短暫的春天仿佛一夜逝去。昨日還在夕陽下盛開的花朵,今晨便已零落成泥,化歸於塵土。清晨時分,太陽升起,枯萎的花莖粉脆如蟬翼,靜悄悄貼在地上,層層隨風漂浮。
    冰冷的陽光下,表麵釘著一圈鐵皮的車輪緩緩向前滾動,繼續碾過荒野。
    淩征沒有說話,也沒有再次看向身邊的青年。
    一百年,或者隻是一瞬間的沉默以後,淩征終於再次等到了鄭閣的聲音,像是從千裏外傳來,像是飄蕩了十年的懺悔……
    “其實我並不真的想傷它的,紅妝明明是一把連菜都切不了的鈍劍……從那以後,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踏入南門鎮半步了。——雖然那裏是由兩位師父創建、並且生活過許多年的地方。但是自從師父們走後,南門鎮真正的主人就已經是跳跳了。而我,已經成為一個不受主人歡迎的人……”
    那一年,鄭閣二十二歲,淩征十四歲。
    二十年後,當十六歲的淩征再一次離開禦神道,專程前往南門鎮拜訪那隻有著一雙金瞳的猴子時。雙方照麵,他不過是才提了一句鄭閣的名字,便被後者以雷霆之力打出南門,讓身具一身金骨的淩征硬是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此後又過一甲子,當鄭閣以一種決絕的方式離開人世以後。三十五歲的淩征帶著佩劍紅妝,再次來到南門鎮。
    這一次,已經年邁的老猿跳跳並沒有像六十年前那般動怒,它隻是從淩征手裏接下紅妝,咬在口中,轉身跳入那片茂盛的竹林,便再無音訊。
    ——虹途前傳·煙塵舊夢·長夜·師徒4』
    聽完這段精彩的往事,淩征輕歎,心裏久久不能平靜。
    說完以後,鄭閣眼神縹緲,無聲飲酒。
    淩征輕撫著手中紅妝,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師兄想要砍傷跳跳,師兄砍傷了跳跳,事情就是這樣的。
    他低頭看去,紅妝沉默。這是一柄妖冶的劍,當它認主複蘇的那一刻,會如一位出閨的女子般,透露出一股天然的魅惑。在那短暫的一瞬間,它會帶你領略“一劍退敵”的快意。隻是在那個時候,你的內心除了渴望殺敵,會失去其他一切的雜念。
    太陽西斜,馬車變了一個方向,陽光正麵照來,剛好落在淩征的臉上。他抬頭望去,遠方的天空在那雙明亮的眼睛裏,暈染出一片瑰麗的顏色。
    喝酒的喝酒,擦劍的擦劍,兩人一路無話。畢竟該說的,不該說的,此刻都已經說完了。溫馨的時光總是短暫,淩征還在發楞,陽光卻忽然地弱了,空氣也一下子涼了下來。
    兩人又回到了幾日前離開的那條冰淵,不過這一次,他們有了一個新的去處。——那是一個被世人稱之為“羽界門戶”的地方。
    傳說在上萬年前,南門祖先曾經跟隨著一位戰無不勝的神將,一同為神族鎮守天門。數千年過去,時代已經變了。如今的人類,再也不需要為神犧牲自己的生命,然而,那份流淌在南人血脈中的使命,卻依舊傳承了下來。時至今日,不論南人對羽界是否心存怨言,他們都始終堅守著心中的正義,為世人守護著這扇脆弱的門戶。
    最後一段雪路,是兩人徒步走完的。或許是因為分別在即,淩征和鄭閣都走得很慢。眼前不變的景色,一度讓淩征以為他們可以就這麽一直走下去,走到歲月的盡頭,永遠不分離。然而風雪還是飄散開,固若金湯的冰牆下,悄然出現一個裂口;不知是自然的偉力,還是人跡的神工。
    淩征停下腳步,喃喃道“奇絕穀——禦神道。”與東門長穀、西門殘暮原、北門天青飲馬川不同,此處是“羽翼”真正的、也是唯一的一個缺口。
    南疆,——這片中土最貧瘠的大地,本該是羽界最致命的弱點。諷刺的是,事實卻完全相反羽人守不住長穀、守不住殘暮原、甚至曾被北方的敵人逆著飲馬川一路平推到燕雲兩州,這才有了那些“北門驕子”們的傳奇;可是他們南人的地盤,卻從未被敵人攻破過!哪怕在最艱難的歲月裏,也至少在界外保持著兩座轅隘。
    淩征的心中不禁生出一份責任感,就是這片貧瘠的大地,卻孕育出了整個羽界最強大的戰士,他們的名字是——南門子弟!
    “師兄,我想好了。”淩征手握紅妝,目光堅定。
    “想好什麽?”鄭閣側眉。
    “我的字。”淩征跑到近處一個雪堆上,轉身平視著鄭閣,堅定地舉起紅妝,大聲喊道“淩征,字征服!”
    鄭閣滑稽一笑,隨手摘下腰間那枚酒紅色葫蘆,拋給了他。
    “我不喝酒。”淩征瞥了葫蘆一眼,蹙眉不已。君子不奪人所好……主要是上麵還黏著他的口水。
    “收下吧,還是師父留下的。”鄭閣解釋說道。師父傳給了他,他傳給淩征,這便是傳承。對淩征揮揮手說“總得送你個成人禮物,勉強認你這個師弟了。”
    淩征雙手捧著葫蘆,目光變得熱烈起來。葫蘆嘴上殘留的口水也變了……變成師父的口水!
    “哦……這麽珍貴的禮物。”淩征喃喃。
    “既然你不要……”鄭閣伸手去接。
    “這麽珍貴的禮物,我怎麽好意思不要!”淩征早轉過身,大聲喊了起來。
    似乎是為了掩蓋自己顫抖的聲音,淩征頭也不回地跑進雪洞裏,身影倏忽不見。本來還打算露出一個笑臉再告別,可是一股悲傷忽然湧了出來,嘴角怎麽也不受控製。若是再作停留,終究會哭出來的。
    鄭閣望著淩征消失的背影,從這時開始,二人將分別乘上各自的一葉孤舟,飄蕩在兩條流速不同的光陰長河裏。他轉身離去,沿著二人來時的方向,踩出一串孤獨的腳印。向遠方望去,天上白雲飄蕩,大地銀裝素裹,四野茫然。
    天色有點晚了,寒風又嗚咽起來。鄭閣微微闔上雙眼,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幾年前那些熟悉的夜晚。他披著一身黑衣,靜靜地站在屋頂上,望著對麵寨子裏闌珊的燈火,等著女孩兒的到來。
    忽然間,他眼前浮現出兩團模糊的光影。相由心生,光影越發清晰起來,是一對玲瓏精致的玉連環。他心念一動,畫麵中,一陣微風吹來,“叮鈴、叮鈴——”,玉連環在風中發出一串清脆的樂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雙眼。彎月初升,身前還是一片雪色。
    鄭閣苦笑一聲,他又想喝酒了。
    淩征進入了一條黑暗的隧道,他試著向前邁兩步,腳踩地麵,發出輕微的回響。前前後後,仔細端詳一番,這就是禦神道了。光芒黯淡,不隻有多長,頭頂偶有幾點水滴落下,“啪”一聲碎出一朵透明的水花,猝然凋零。
    淩征咳嗽兩聲,對麵忽然亮了起來,像是有人點燃了兩排火把。他知道,從這時開始,自己便成為了禦神道的新一任守護者。
    此後十年,他唯一的任務便是阻止任何外來者從這裏混入羽界。扭頭向身後看去,那片虛掩的光暈背後,已是一片黑暗。
    淩征拔開葫蘆口的塞子,仰頭喝了口酒。
    此番分離,已是兩個世界,時間的流逝已經無法衡量他的成長,光陰的變遷究竟會改變誰的模樣?下一次相見,會在哪一年,還有誰在場?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