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難(七)

字數:6384   加入書籤

A+A-




    安解玉連環!
    木鐸甲子二十一年,四月初九
    南疆南,羽界近郊。
    冰淵外的春天來得要比南疆早些,可惜季節長度不變,因此走也會更早一些。四月以來,天上接連落了幾場雪。積雪不化,大地生寒。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6。花草對於季節的更迭一向敏感,為了度過漫漫寒夜,這些盛開在冰淵附近的花兒們,自落雪時節便紛紛斷了葉莖,一朵接一朵地謝了。果然,天冷得很快,簡直滴水成冰!
    幾天下來,瀟瀟風雨,地白天青。
    今日清晨,一片大霧彌漫,伸手不分五指,遠遠望不見人。一直到了晌午,陽光才勉強穿過陰雲,悠悠灑落在林間。
    霧氣朦朧,清一色雪白的林子裏,突然闖出一個高大的身影。
    武士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勒住韁繩“喝”一聲。烈馬停蹄,悠悠打一個響鼻,抖碎一身殘雪;站在原地隨意甩著尾巴。武士兩腿一緊,用力夾住馬腹,從隨身的布袋中抽出一根木棍,一麵往懷裏摸,取出一塊耀眼的石子。指端稍一用力,明石破碎。撒開手掌,將火粉灑落在濕寒的火把上。
    火把燃了起來。
    武士穩住身子,高高舉起火把,在空中揮一個來回。沒等多久,對麵也有一線火光晃了起來,是在回應他的招呼。“下馬,歇息!”翻身落馬,一麵將火把按在積雪中掐滅。
    “下馬——歇息!”
    “下馬——歇息——”
    兩聲如釋重負的傳話,在風中競相追趕,慢慢遠去。林間一陣騷動,很快又闖出幾對人馬來。原來武士身後還跟著一個馬隊,十餘人列行一線,前後相隨,每人相離兩個馬身,連綿近百步之遠。現在一個接著一個從霧氣中走了出來。
    武士壓著隊伍,一行人緩慢向前,來到冰牆腳下。霧氣散去以後,前方居然出現一個洞穴,洞頂還掛著一塊匾,上麵寫著“避雪洞”三個字,筆勢挺拔。洞內霧氣縹緲,散發著溫暖的香氣……是十餘碗剛剛倒好的熱茶,沸水還在碗裏翻騰。
    沒讓他們久等,洞裏跑出一個人來。這人體魄強健,肩上纏一條粗布,中年模樣,來到武士麵前,握拳頂在心口,大聲報道“二四七,呂齊。”說完,一步上前,接過武士手裏的韁繩,將那匹大馬牽去馬槽喂料。
    武士自往洞裏走,找地方坐下。很快,呂齊又跑過來迎接下一個人,牽下一匹馬。如是幾次,接到隊尾一名青年時,見是新麵孔,呂齊雙眉一挑,“新來的?”
    青年握拳趴在胸口,沉聲回複道“二五一六,高陽!”
    呂齊拍拍他肩膀,欣慰道“身體蠻結實!”
    高陽把韁繩遞過去,一麵苦笑“不結實扛不住啊!”
    呂齊想起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許多年前,他也是一名青年。光陰似箭,如今他已變成一位前輩了。老兵見新丁,呂齊咧嘴一笑,指了指身後避雪洞,對高陽說道“洞裏倒了熱茶,快去喝了暖暖身子!”
    高陽“哎”一聲,忙走過去,緊趕兩步跟在大家身後,進洞取暖。這是他第一次到避雪洞來,心裏好奇,難免多看兩眼。腦袋裏產生的第一個念頭,是覺得此處十分簡陋
    洞深不過三丈,正中挖一圈土坑,用磚石隔開,分成上下兩層,——石頭早被熏得發黑;坑裏邊烤著火,幾塊木炭燒得發紅,很快變成白色;炭灰沿著磚縫飄落,在地上堆出厚厚的一層。積灰已有一掌深。
    一張木桌,三條長凳。桌麵其實是半截枯木,被削得平齊,上麵擺著十幾碗苦黃的茶水。是將斷頭花的花瓣收集、碾碎、炒成渣以後,用滾水泡出的新茶,此時還在冒著熱氣。長凳更是兩根陳年老木,對半劈開,剩餘一截擺在桌子正對麵,直望風雪。早被前輩們的屁股磨得光滑。
    別無他物。
    說不上失望,高陽心想,戍邊的生活本該這樣。往裏走幾步,打算找個空位坐下。方才領頭的武士突然對他招了招手,——這人叫吳舟,是他隊長。對高陽說“十六,你是新人,這趟你留下,多歇一個時辰跟六隊走。”
    南門在界外建造的第一座轅隘,名曰“鎮北”。鎮北轅隘中,負責巡邏冰淵的隊伍一共有十二支。按照規定,每隊在來到避雪洞休息的時候,都要留下一人接待下隊人馬,也是為了方便兩隊之間互通情報。此時給大家端茶倒水、照顧戰馬的呂齊,便是四隊留下的人。
    “知道了,大哥。”高陽落座,端起身前茶水,一飲而盡。
    “大家湊近點、湊近點,好好烤火啊!”
    高陽放下空碗,往對麵看一眼,是二哥在喊。
    “哎呀~好不容易能歇會兒,又眯不成了……”有人出聲埋怨。
    老二瞪那人一眼,轉臉嘿嘿一笑,搓著手向高陽湊了過去。高陽隻好起身,騰點位子給他。老二坐定,伸手攬過高陽肩膀,指指兩人身邊的牆壁,熱情說道“十六,知道這牆的來曆嗎?”
    高陽嘬一口茶,他在隊裏諢號十六。又提著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碗,一麵問道“不就是冰嗎?”
    “冰?”老二不屑,馬上說道“又是個從小縮在鳥籠裏,沒見過世麵的!”
    高陽心想鳥籠自然是指羽界了。可說自己沒見過世麵,是什麽意思?自己可不是那隻不可語冰的夏蟲。老二從他手上搶過那碗茶,一口喝幹,抓著空碗在身前繞了一圈,故作驚訝道“冰!如何能結那麽大一塊?”
    高陽坐正,他倒還真不明白冰為什麽就不能結那麽大一塊,盯著老二手裏的碗,笑笑不說話。
    老二把空碗砸在枯木上,“砰”的一聲,好多碗茶水灑了出來,飛濺在空中,像一朵朵花,凋零之後,順著桌上兩道傾斜的凹槽,一路流到避雪洞外麵。
    幸好壺裏還剩些茶水。高陽俯身,伸出一隻手,把空碗捏過來,又給自己倒上一碗。雪水無暇,茶葉提神,“煮雪烹茶”也算是他們這群人別致的享受。
    老二見高陽不信,便握著刀柄,往倆人身邊的一個坑裏使勁兒搗。很快,他扒出一塊硬土,捏到高陽跟前,兩指一用力,老練地把土塊撚碎。
    碎土灑了一碗。
    高陽低頭看看,心想這茶是不能喝了。二哥卻不在意,一把端起破碗,又是一氣喝幹!抹抹粘在嘴角的土渣,把手指遞到高陽跟前,湊近說“看到沒,紅色的!傳說這土可是息壤,山海神書看過沒?裏邊最後一段講的就是這故事!”
    『“紅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紅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鯀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山海經·第十八卷·海內經》』
    “上古傳言罷了,當不得真。”一個眯眼的漢子接道。
    “那可未必!”老二急了,手舉得老高,像是要在頭頂捅出個窟窿,忙說“我祖上在這帶當獵戶,是地道的南人,我祖爺爺還招待過南宮老祖喝酒哪!”看向高陽,真誠道“這故事可不是我編出來的,我是個粗人,沒那個能耐,山海神書我也沒看過,但就是知道這最後一段!既然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話,錯不得!”
    高陽心裏有些好奇,便開口問道“二哥祖上怎麽傳說這故事?”一麵提起茶壺,又勉強倒出最後半碗茶水。茶已經涼了,壺也空了。
    老二轉到他對麵,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尋思一番,說道“說是當年紅水滔天,古帝派人下界治水,治水的人靠的就是這神土。‘土自長息無限,以塞紅水。’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
    “還是書上寫的。”眯眼漢子又接話,一臉不以為意。
    他是讀過點書的。
    『“息壤者,言土自長息無限,故可以塞洪水也。”——郭璞《山海經注》』
    “你他娘的不說話能死是吧?”老二抓起身前那盞破碗砸了過去。茶水濺了出來,在空中形成一條透明的絲帶,飄然灑落在地上,洇出一片陰影。高陽雙眉微蹙,心裏很有些遺憾,本來還想喝口涼茶爽爽身子的,這下倒好,連碗都沒了。
    “既然能無限生長,為何如今卻是一塊冰山?!”被砸的漢子生氣了,站起來逼問老二。
    “據說……是被什麽人偷去了神力,由那四族繼承了。後來……後來就不能再長,慢慢落了雪了,結成冰了……”老二終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二哥,你這道聽途說的,可別誤人子弟啊!人家十六可是正經兒從學院裏頭出來的,肯定不信你這沒根沒據的話。”
    “你他娘的臭老四,大哥在這給你臉了是吧?誰說我沒根沒據!”
    “哦?那你說說,到底有什麽依據?”一旁看戲的老三也蹦了出來。
    老二一張糙臉憋得通紅,喉嚨裏呼嚕呼嚕的,像是猛獸要咬人。囁嚅一陣,指著幾人罵道“我、我就是吃了沒讀過書的虧,要是讀過書,還輪得到你們裝熊……”低聲嘟囔一陣,又望向高陽,希望能從他這個讀書子弟的身上得到點認可。
    高陽也有些為難,心想“這息壤的真假另說,隻是剛才二哥說的什麽‘神力由四族繼承’就不對。南門神力可是從神將古羅門處得來的。身為南人,這誰不知?”思忖一番,開口說道“二哥,息壤的事我不清楚,不過這四族繼承神力,我們南門南宮家與淩家的神力,可是從……”
    “不是這四族……”老二見高陽也不信他,索性擺擺手,臉上有點蔫。雖然他沒讀過什麽書,但是爺爺和父親的話是沒錯的,爺爺的父親和爺爺的爺爺說的話,一定也不是騙人!他們一家祖上做人都淳樸,知道這些事肯定都是真的,這才一代又一代地傳下來,可是傳到他這裏,一肚子的念頭死活就拚不出幾個字來。
    老二窩窩囊囊坐了下來,又不清不楚嘟噥了一句“說是百裏……”
    高陽模模糊糊聽到二哥嘴裏在念叨什麽,他突然想起來一件事來,羽界其實還有個“三品六位下九流”的說法,裏麵似乎也有個四族。正想問二哥,卻被一個遠來的招呼聲打斷了。
    “呦,大家夥也在?五隊還沒走呢?”遠處,一個肩寬背厚的人騎馬踏雪而來。
    “六隊?張詩?”呂齊聞聲一愣,瞥了眼掛在牆上的十二顆明石,第五顆才燃了一半。“怎麽來得這麽早?”他快步迎了出去。
    “哈哈,馬快,沒辦法!”張詩翻身下馬,拍了拍馬屁股,笑笑。一麵來迎呂齊,忽然貼到他耳邊,低聲說道“隊裏頭新人說,他在路上看到個女人,快要追上的時候突然不見了。雖然大家不信,笑他想娘們兒想瘋了。謹慎起見,隊長還是叫我來給你們提個醒。”
    “那我……”呂齊想回身通知大家,卻被張詩攔住了。臉上露出一個詢問的目光,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張詩跟呂齊對了個眼色,說道“該休息就好好休息,反正我們人也快來了,單叫吳隊注意點就行,別打草驚蛇。”歎了口氣,自語道“幾十年也沒出過岔子……”
    呂齊皺眉,心裏忽然有點別扭。南門諜報士卒分為“斥、候、烽”三級,他們這些人直屬南院,都是摸爬滾打了多年的老“候”兒。就連高陽這批新人,也是在北院擔任了年探子的“斥”字老手,都是經過幾輪精挑細選之後,才調過來的。不該犯這麽低級的錯誤。
    張詩這才鬆開韁繩,交到呂齊手裏,拍拍他肩膀,寬慰說道“那就這樣,我也跟你們一塊守會兒。”說完,轉了個身,朝避雪洞走去。
    人動了,影子卻沒跟上。
    “咦——”呂齊楞了一下。
    “怎麽了?”張詩停步。
    呂齊眨眼,伸手揉揉眉心,低頭去看張詩的影子,——還是細長的一條。怪道“哦,沒什麽,興許是昨夜熬得太累,眼花了。”
    “嗯,小心為上。”張詩點點頭,心說“真是大驚小怪!”邁步走開。
    “確實要小心……”呂齊自言自語,牽馬入槽,心想反正他不歸六隊管,等會兒還是得跟大家提個醒才好。
    沒走兩步,背後一股涼風吹亂他鬢發。
    “天黑……請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