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汙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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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道得仙!
“師父。”
疑真叫他。
寒林君並不回頭,背影清疏淡漠,近在咫尺,又遠似天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隻覺得手腳都自有主張,她半跪起身,往前挪了兩步,把手伸向他的肩膀。
她要按住他的肩膀,撕破他高高在上的冷靜,讓他的眼裏隻有她。
手伸在半途中,寒林君輕聲回答了她的呼喚“嗯。”
他雖然不會回頭,但他總會回應她。
疑真的手頓了一下,向下一偏,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細膩的衣料下,包裹著他分明的肌理,溫熱感讓她立即收緊手指,指尖陷入他的手臂,緊緊攥住。
她胸口劇烈起伏一瞬,感覺指尖滾燙,臉上立刻爬上了豔麗的紅暈。
——抓到了。
像她妄想的一千一萬遍那樣,在他意識清醒的情況下,打破了師徒之間守禮恭敬的界限。她主動犯上,抓住了他。
寒林君怔了一下。
手臂上傳來鮮明的觸感,近乎微微的痛楚,他聽到疑真的呼吸聲,就在身後。
溫熱急促,像柔弱又驚慌的小動物。
他偏過頭去“疑真?”
她今天有點異樣,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她臉頰鮮紅,嘴唇微微開啟,目光明亮,灼灼盯著他看。
他藏在袖底的指尖輕輕動了一下。
疑真看到了他清淡平和的目光。
他就這樣看著她,似乎有一點疑惑,又帶著無窮無盡的包容。
仿佛她做什麽事,他都會容忍她,理解她,對她一如既往。
她倏地撒開了手。
這是看孩子的目光和神態。他對她的冒犯一點都不詫異。
沒有人會完全包容另一個獨立的人,即使對方唐突冒昧也並不在意。他把她當成了絕不會帶來威脅的人——幼崽,孩童,徒弟。
她重新低下了頭。
寒林君眼看著她臉上的紅暈一點點褪去,恢複了往日的蒼白。她低下頭,尖尖的下巴顯得她消瘦又脆弱,仿佛一觸就碎的雪雕。
他心裏軟了一下。
疑真如今還傷著,是他說的太急了。
他輕聲一歎“為師並無責備之意。疑真,莫怕。”
她不看他,黑發像絲一樣泛著光,披在她的肩上。
她跪在泥濘裏,模樣有些狼狽。
寒林君又歎了一聲。
自從疑真成年,知道了男女大防,就恪守師徒本分,對著他拘束得緊。每次靠近他說兩句話,她總是跪的遠遠的,好像生怕他責怪,顯得格外生疏。
橫葉和錦繡也從未這樣恭敬到近乎卑微,他不知是誰教壞了她。
可是眼看她連泥地也跪得下去,渾然不顧惜自己,他心裏升起無奈。
地上濕冷,對身子不好。
他從往日靜坐的石台起身,帶她去小亭中“隨我來。”
疑真爬了起來,一身都是泥。
她倒坦然,清潔汙濁盡為身外之物,師父不是看外在的人,她便也並不在意。
她隻是感到一種深切的失望和無力。
已經趁勢觸摸了他的身體,指尖尚且殘留著他衣袖下皮肉和肌理的觸覺,此時她心裏卻隻是發冷。
他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甚至冒昧抓住他,他都不會想偏。
他竟然還以為是他話說的太重,傷到了她這個徒弟的自尊心。
有些可笑。
心裏覺得可笑,可疑真臉上更冷,神情像凍結的冰。
寒林君引她坐下,她就順從落坐亭中石凳,隔著小桌正對著他。
她對他“有殺意”的點評並不反駁爭辯,隻是靜靜坐在那裏,仿佛在出神,又仿佛失落。
寒林君便不願再提起剛才的事。疑真被他點明,總是會聽話的。
可他又心疼起她的聽話,總覺得是仗著師父的身份欺負了她。
他略微沉吟,取出棋盤“疑真,與為師對弈一局。”
對弈一局,引她散散心,轉移心神,把剛才的事岔過去吧。
本來是為了維護疑真和她師兄之間的情誼,也在意橫葉幾百年的心結,他才多管這一樁事,卻不曾想傷了小徒弟。
事已至此,也隻能按照他往日最厭煩的含糊做法,把事情糊塗過去,假作無事。
他心裏有些亂。
他總是不擅長和疑真相處,或許,這也是她避著他的緣由。
疑真不再作勢惹他,把手在帕子上擦幹淨,落下棋子。
她的棋,字,琴,都是寒林君手把手教的。
然而離開寒林君,她從來不練,如今加上心神不定,也十分生疏。不過她記憶奇佳,和寒林君相處的每時每刻又常拿來反複回味,她很快回想起來。
棋路裏還能看出寒林君的影子,是一種長久的模仿,使其內化為近乎固執的本能。
棋局過半,黑白雙色竟廝殺的平分秋色,寒林君便看出,疑真的棋風,與他形似而神不似。
他中正平和,見一知十,穩而清。
而疑真,前期與他極為相似,中後期就掀掉了麵具,殺伐決斷,橫衝直撞,本以為的步步穩妥,都成了重重殺機,至於有些急切和貪婪。
此時再看,前期對他的模仿,都隻不過是隱忍和偽裝。
寒林君執棋望了她一眼。
她好像精神起來了,圍殺了他一片棋子,正低著頭,認真地把白子一粒粒提出棋局。
手指纖細易折。
他摩挲著指間棋子,突然覺得,剛剛被她抓緊的臂上,被她手心的汙泥染出手印的地方,有一點微微的燙。
袍子突然被扯了一下,寒林君低下頭,看到膝蓋高的小傀儡人抓著他“師父衣服髒了我來洗。”
一張嘴就說話不間斷,語速又快又平,伴隨著急速的哢哢聲,聽得讓人喘不過氣。
早上疑真說要修理它。
結果竟把兩個字往外蹦的零零修理成了現在的樣子。
促狹。
疑真低頭看了一下桌子裏的零零,眼神一動。
這局棋是疑真贏了。
她發覺了寒林君的放水,本來陰鬱失落的心情變好了一些。
她本來就知道他根本不通情,自己隻不過是一廂情願,自顧自內心火熱。現在師父願意哄她,哪怕他是把她當小孩子,也已經足夠了。
她早就習慣了。
師父的話她都會聽,寒林君不讓她殺柳仙,她就不殺。可不殺也有別的辦法讓她永遠閉嘴。
眼前更重要的事有一個。
疑真在房裏等著,零零來敲門“疑真開門我來收髒衣服。”
她立刻把門打開,居高臨下俯視小傀儡人。
她左右張望,寒林君並不在附近,便把小傀儡人讓進來。
然後把門關上。
她蹲下身,一把將它推倒,掀開它的蓋子。
——師父的髒衣服,果然被它收來了。
她臉上露出微笑,把衣服拿出來,把零零拆卸,抹去這一段記憶。
疑真幼時,零零就洗衣縫補做家務,照顧她。
當時為了零零的靈識穩定發育,師父也會讓它做事。果然,師父這次也順著它,讓它去洗衣。
雖然他對零零的縱容讓她心頭不快,不過總算也是件方便了她的事,她不計較。
把零零踢出去,疑真一個人關在屋裏,猶豫一瞬,抱緊他的衣服。
鬆林霜雪的氣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