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人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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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三妹特別撩人看了睡不著所以明天來看吧w 但是, 季三昧仍舊在濃鬱的鬆香中辨認出了一縷幽微的木蘭香,來源是自己身上蓋著的被子。
季三昧對著被子認真地吞了幾口口水,把臉埋入其中, 珍惜地把氣味收入自己的肺裏,確認儲存無誤,才翻身坐了起來——
他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海青色沙彌服。
季三昧心神一悚,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確認自己頭發還在,他就放心地下了床,就著屋內的洗漱用具把自己收拾幹淨。
把攙著青鹽的漱口水吐入小盅後,困意尚濃且煙癮發作的季三昧打了個哈欠。
他打哈欠時習慣用手遮一下, 動作秀氣得很, 但還是不免從指間露出兩顆白生生的虎牙。
就這麽齜牙咧嘴的時候, 他在敞開的居室門口瞧見了一張熟悉得讓他心肝打了個顫的臉。
長安趴在門邊, 伸了個腦袋出來,待到和季三昧視線相碰,他卻刺溜一聲把腦袋縮了回去。
季三昧:“……出來吧。我看到你了。”
聞言, 長安尷尬地頓了頓, 理了理自己的僧袍, 從門後走出來,很是端莊地行了一禮:“抱歉, 小師弟, 我不是有意窺伺你的。”
即使季三昧向來喜歡自己上輩子那張臉, 但是眼見長安這麽周吳鄭王地使用自己的臉, 仍不免牙疼。
在季三昧眼中,世上的人分兩種,一種是不可在其麵前掉以輕心的人,一種是沈伐石和季六塵。
是以上輩子人人皆以為他季三昧是心狠手毒的高嶺之花,而知道他是在高嶺間穿梭蹦跳、狡兔三窟的小狐狸的,大抵隻有沈伐石和季六塵了。
鑒於還不知曉長安的性格,季三昧信手披上了乖巧小孩的畫皮:“師兄早上好。”
軟糯的童音迷惑性十足,長安眨一眨眼睛,一臉要被萌壞了還要強行保持理智的表情:“走,我帶你去吃飯。”
初夏時節,太陽升起得格外早,而這片禪房禪院卻仿佛有著隔離一切熱度的本事。四麵環樹,層綠滴翠,一條曲徑安然自在地通往幽處。在環綠掩映下,依稀能聽到水流澹澹,可目力所及之處,最遠隻能捕捉到一方流杯亭。那流杯亭形狀獨特,姿態如臥佛環抱,讓人疑心那水聲是來自佛陀的喃喃經誦。
季三昧被長安牽出了禪房。
他精心地挑選了一片向陽地,把季三昧領到了那處。
麵朝著紅澄澄的太陽,長安示意季三昧學習自己的動作,隨即凝神調息,半刻之後,他收起了流動的法力,蹲下來摸摸季三昧的發旋:“學會了嗎?”
季三昧:“……學會什麽?”
長安指著太陽:“吃飯。”
季三昧:“……”
季三昧不打算跟一隻樹靈計較。
此處是一方獨立的小院,共計六間禪房,明瓦熠然,鴟吻飛簷,房房相離,呈合抱之勢,分別是一間主禪房,兩間側房,一間書房,一間小廚房和一間盥洗室。季三昧摸去了小廚房,從尚有餘溫的鍋裏翻出了一碗熱騰騰的烏米飯。飯的中央放了一顆紅梅點綴,樸素得讓季三昧相當滿意。
他端了飯出來,在長安身側坐定,安靜地喂自己。
長安以為季三昧總要有些話問自己的,可遲遲等不到他的問話,他就有點手足無措起來,沒話找話道:“我今年三歲了。”
語氣頗為乖順。
季三昧略略驚訝了一下就恢複了淡定,吮去沾在大拇指上的米粒:“那你個子長得可夠早的。”
長安第一次交朋友就如此順利,讓他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是!”
季三昧一麵吃飯,一麵拿眼睛丈量長安。
他身高整整八尺,和自己上輩子時的身高一模一樣。
一想到身高,季三昧就有點想笑。
上輩子季三昧個子長得早,且並未受缺衣少食的影響,十歲時就已經身高六尺,手腳修長,卻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不折不扣的軟腳雞。而沈伐石自小習武,身高卻隻能心有餘而力不足地在四尺上下徘徊。季三昧向來嘴賤,常常會一手掐著竹煙槍一手去摸沈伐石的頭發:“沈兄乖,喝下這杯牛乳,能長個子。”
那次,沈伐石黑著臉把牛乳一飲而盡的樣子逗得季三昧連煙槍都拿不穩了。
但在那次之後,季三昧就以秘密身份前往瀧岡,從此從燭陰城中銷聲匿跡,和沈伐石足有四年未曾謀麵。
四年後,瀧岡和豳岐一樣覆滅,被燭陰吞並。
季三昧帶著一身榮耀和惡名返回燭陰城,騎馬遊街,鮮花披肩,端的是招搖無比。
他試圖在圍觀的人群裏尋找那個熟悉的小矮子,但卻铩羽而歸。
再見到沈伐石時,是在慶功酒散席時分。外麵已經是暮色四合,他拒絕了孫家家主孫無量送他回家的好意,獨身一人溜達上街醒酒。一杆竹煙槍在夜色裏寂寞得像是一隻閃光的眼睛,一明一滅,季三昧讓一口煙霧在五髒六腑裏逛了個夠,才緩緩吐出,在空中形成了一個圓滿得驚人的煙圈。
行到一個上坡處,另外一隻閃著光的眼睛突然沿著青石板街道上骨碌碌滾來。
季三昧穩穩地一腳踏住了那東西,低頭一看,是一隻雕飾精巧的馬燈。
但他滿目裏隻能瞧見馬燈上的一個“沈”字。
沈家有三郎,大郎沈桑梓無心修仙,以收藏各色硯石為樂,二郎沈敬止倒是醉心氣修,無奈身體跟不上野心,自小罹患肺疾,一言不合就能咳出二兩血來。
大郎不會騎馬,二郎一上馬就散架,算來算去,這馬燈之主,唯有體氣兼修的沈伐石一人了。
果不其然,他一抬頭,就看到沈伐石站在坡上,高得讓人目眩。
幾年過去,他當真長成了“沈兄”,高逾八尺,肩寬腰細,俊美得讓季三昧雙腿發抖。
沈伐石緩緩從坡上走下,來到季三昧跟前,身高的對比就愈加明顯了。
季三昧飛速接受了這個事實,抬手揉了揉沈伐石濃密的雲發,輕而易舉地就將氣氛拉回了四年前二人分別時的輕鬆愉快:“喲,沈兄,長個子啦。”
沈伐石不躲不閃,任他亂摸,神色卻沉鬱如鐵:“為何不告而別?”
季三昧在慶功宴上那副高嶺之花的模樣全然褪去,笑嘻嘻地插科打諢:“日後再說,日後再說。先說說你是怎麽長這麽高……”
他的手被沈伐石攔了下去,隨即一隻手反壓上了他的頭發,用力揉了揉,沉默以報數年來的嘲諷之仇。
季三昧被揉得很享受且頗以為榮:“沈兄好手法。”
“……臉皮還是這麽厚。”
“臉皮厚,沈兄就不疼我了嗎?”
這撩撥的話一出,沈伐石立即抽手,不敢再多“疼”季三昧分毫,眉頭也皺了起來:“這麽些年過去了,你怎麽還是這麽口無遮攔!”
季三昧:“……”
是啊,剛才自己的話著實有些越界了。
季三昧收起了心底那點莫名其妙的落寞,俯下身將馬燈撿起,遞向了沈伐石,並岔開了話題:“我長得這般俊俏,若是脾性好,那還了得。”
沈伐石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竟然伸手抱住了馬燈的燈身。
這馬燈避風效果極佳,導熱效果也是一樣,沈伐石被燙得臉色一變,失手把馬燈摔落在地。
這隻眼睛在地上垂死掙紮了一番,還是熄滅了。
在夜色中,許多微妙的表情都被黑暗模糊化,季三昧隻能從沈伐石臉上讀出一絲慌亂,不知是因為自己那句“疼我”而困擾,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
兩人相對而立,沉默良久。
半晌後,沈伐石打破了沉默:“怎麽還用竹煙槍?”
季三昧言簡意賅:“習慣了。”
沈伐石又默然片刻,才從袖中摸出一件長條狀的東西,遞與季三昧:“今日見你回城,沒什麽好送給你的,就送你這個吧。”
那是一支金玉雕飾的煙槍,煙嘴是和田美玉所製,其耀武揚威的格調,和季三昧的氣質甚配。
沈伐石補充道:“其實還有一整套煙具,我沒能帶出來。明日我會送去府上。”
季三昧像是傻了呆了,癡癡地注視了這個禮物良久,才抬起頭來,唇角勾起叫人神魂顛倒的弧度,沒頭沒腦道:“……沈兄,明日咱們去喝花酒罷。”
……
身陷回憶中的季三昧神情柔和了不止一點半點,當他從迷夢中醒來,才發現自己腳下不知何時投上了一層蓊鬱的樹影。
他轉頭看去,發現竟是長安。
他的右臂化作了一片蒼鬱的梧桐樹枝,亭亭如蓋地罩在季三昧頭頂,也不知道他將這個姿勢保持了多久:“熱了。不要曬到。”
季三昧為他的好心稍稍一怔,隨即捧著飯碗,眉眼微彎地笑:“謝謝師兄。”
長安禮貌又溫文地對他一點頭,舉著樹蔭濃密的右臂,繼續為季三昧遮光。
把飯碗裏最後兩顆飯粒撿盡,季三昧站起身來,準備去屋裏找一找自己的煙,嚼兩片提提神,誰想他剛撐著身子預備起身,一柄金玉煙槍就遞到了他麵前。
握煙槍的是長安的左手,他望著季三昧,目光熾熱道:“用這個吧?”
季三昧不意在這裏看到昔年舊物,表情僵硬了一瞬,才把手在襟擺處擦了擦,慎重地把金玉煙槍接來,目光悵惘地在上頭逡巡一番後,仰頭問道:“師兄,這是師父讓你送來的嗎?”
季三昧隻是隨口一詐,長安就無比歡快地把事實娓娓道來:“沒錯,就是師父!他說你用這個或許會更順手些!”
……果然,沈伐石不愧是沈伐石,這麽快就已經起疑心了。
但一柄煙槍擺在季三昧麵前的誘惑,不亞於擺在老饕麵前的山珍海味,季三昧躊躇了半天,才重重咽了口口水。
……懷疑歸懷疑,不至於吸個煙槍就被他認定是季三昧了吧。
……
在一側的書房內,沈伐石坐在桌後,遠遠望著院內的兩人。
王傳燈立在他麵前,垂下眼眸,一臉無奈:“總督,我說的你有沒有聽進去?”
沈伐石抬頭,表示自己有在聽:“妖鬼狐怪近來為何如此之多?”
王傳燈聳肩:“不知道。也許是天道壞了吧。”
這樣的不敬之語,王傳燈說得那叫一個順嘴,沈伐石又向來放任王傳燈,任他胡說八道也不會多管一句。
他伸手接過此次清剿白帝山魅鬼老巢的戰果報告,翻了兩頁後,眉頭輕輕一挑:“一百零一顆骷髏?”
王傳燈頷首。
在掃蕩白帝山時,王傳燈在魅的巢穴深處發現了一個血坑,血坑裏漂著滿滿的森白頭骨。王傳燈親力親為,把所有的骷髏頭打撈上岸,清點一遍,共計一百零一顆。
魅鬼食人,向來講究的是個抽骨吸髓,連人的骨頭都要敲碎了掰開了啖食殆盡,留下骷髏頭,絕不是它們慣常的習性。
王傳燈還想說些什麽,沈伐石卻突然現出一臉難耐之色,俯下身去捂住了小腹——
王傳燈麵色一凝,幾欲搶步上前:“總督,怎麽了?”
沈伐石忍耐了半晌才抬起頭來,麵上竟然浮現出大片大片的緋紅,一直蔓延到了頸部。
他第一時間望向了窗外。
……季三昧正坐在主屋的門檻上吞雲吐霧。
小腹的異物感越發鼎盛,刺激得沈伐石想要發抖,他攥緊了拳頭,夾緊雙腿,可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蜷了起來。
這支金玉煙槍是沈伐石送給季三昧的,自從收到這份禮物後,季三昧把它一刻不離地帶在身邊,就連睡覺也是如此。
但是,季三昧不知道的是,他一心信賴的沈兄,竟在煙槍上麵動了一點可恥的手腳——
他將自己的一點靈識寄托在了上麵。
從那時候起,每次季三昧抽煙時,沈伐石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好像有一隻小獸潛伏他體內,孜孜不倦地舔舐著他的骨縫。
而季三昧抽煙的方式和別人不同,相當傷風敗俗。
他習慣先舔/吮一番,再緩緩從煙嘴裏吸進煙霧,其間,他彈滑的舌尖會一次次勾過煙嘴,唇舌之靈活柔軟,真真是連煙槍都會被他的淫/蕩折彎。
沈伐石的身體,正被這種熟悉的舔舐感全麵侵占。
這樣的抽煙方式……是季三昧,不會有錯。
他將賬表合上:“把他叫進來。”
“他”必然且隻能是季三昧。王傳燈領命,推門而出。
坐在外頭的長安偷眼看著季三昧的唇以及從他口中嫋繞飄出的雪白煙霧,醞釀許久之後,終於生出了無窮的勇氣來,打破了兩人間的沉默:“你不要吸這個了,不好聞。”
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季三昧聽了這話,竟然不和他多交流,而是抱歉地衝他一點頭,拿著煙槍坐遠了點。
長安:“……”
我是說錯話了嗎?
長安暗自反省了一番,認定是自己太不客氣了。所以他鍥而不舍地跟了過去,為自己的錯誤打補丁:“……但是隻要是你抽出來的就很好聞。”
季三昧夾著煙槍,以不變應萬變地笑道:“謝謝。”
確定可愛的小師弟沒有生氣,長安便再接再厲地推銷自己道:“可這種葉子沒有梧桐葉子好聞。”
為了證明自己的說法,他把左手化成梧桐翠枝,刷拉拉地在季三昧麵前抖動著:“師弟,你需要的話,我就拔給你。”
季三昧一來不是羊,沒有吃葉子的習慣,二來委實覺得從樹精身上薅葉子這種行為過於殘暴,所以他理所當然地婉拒了:“謝謝師兄,煙葉就挺好的。”
由此可見,長安是一棵多麽孤獨的樹,為了找人說句話,甚至不惜自殘。
季三昧油然而生了一股同情之心,正打算把這袋煙吸完再跟長安好好嘮,就見一隻小紙花顫悠悠地伸到了自己跟前。
看見這朵花,季三昧一口煙悶進去差點兒忘了往外吐。
花的式樣是再平凡不過的,但是用一千兩的銀票來折這種東西,不得不說要有很大的氣魄。
長安從剛才起就在折騰這個,看季三昧的樣子像是喜歡,他的嘴角立即綻開了如水溫柔的笑弧:“送你一朵小花。”
針對這折紙所用的奢侈原材料,長安也乖巧地給以了解釋:“師父教我不能撕毀書卷,可我剛才翻遍了屋子也找不出多餘的紙張,隻找到了一遝這個。……我挑了一張最大的來折,剛剛好夠。”
季三昧接過花來,一邊端詳,一邊誠懇道:“長安師兄,若你以後喜歡上哪棵樹,就這樣送她幾朵花,不愁娶不到媳婦。”
長安眼睛亮亮的:“真的?”
還沒來得及把話匣子完全打開,王傳燈就走近了來:“三昧,總督叫你過去。”
季三昧依言站起,順手撿起一片掉落在地的心型梧桐葉,衝長安晃了晃。
長安眼睛更亮了:“你會吸這個嗎?味道很好的。”
季三昧樂出了聲來,揚手把那朵經由長安精心折疊的小花丟回了長安懷中,順便將那張樹葉貼身掖入了自己懷中:“……我暫且收下這個。師兄,等你什麽時候開花,再送我一朵真的吧。”
撂下這句話後,他飛快回頭,步伐如風地掠向了書房,留下長安一個人呆愣愣地注視著他的背影,大半張臉不覺浮上了一層羞色。
而季三昧之所以躥得那麽快,主要是怕自己控製不住肉痛得發顫的心。
他確是愛財,但他寧願從一個老奸巨猾的鐵公雞那裏用盡手段敲來三顆棗子,也不願去賺一個不諳世事的樹精的千兩銀……
……不行,還是肉疼。
扔掉了到手的銀票,季三昧心絞痛得厲害,連吸煙的勁頭都減去了三分。他沮喪地捏著煙槍踏入書房:“師父,你叫我?”
幾天的工夫,季三昧已經把對沈伐石的稱謂固定了下來。相比於“沈叔伯”這個中規中矩的稱呼,叫“師父”於他而言更多了一分禁忌的快感。
沈伐石這幾天也沒閑著。他收受了人牙子陸老板的三千兩紋銀,預定了一場長達七日的水陸道場。
顯然,賣品中“有鬼”的傳聞對陸老板的生意造成了毀滅性打擊,那些“有可能沾染鬼氣”的孩子們斷然是賣不出去了,陸老板隻得忍痛把這些“高級貨”交與沈伐石處理,沈伐石也不猶豫,去官府銷去了季三昧的奴籍,一幹小奴隸也得以返回原籍。找不到家的,諸如自小流落在外的小淚痣,也被沈伐石安排在雲羊城內,做了學徒工之類的正當工作。
——須得把諸事安穩下來,沈伐石才能靜下心來,好好同季三昧談一談。
季三昧對這次談話也早有預感,進來之後就熟門熟路地找了個凳子坐下,兩條比例優秀遠超同齡孩子的雙腿交疊著垂下,整個人癱得無比自然慵懶。
沈伐石先開口:“你父親不日就會來接你回家。你到時候跟他回去嗎?”
季三昧笑嘻嘻地看向沈伐石。明明是衣冠楚楚的稚嫩幼童,卻總能給人一種□□的錯覺:“師父想叫我留下嗎?”
沈伐石不動聲色地拋回問題:“看你。你怎麽想?”
季三昧毫不猶豫:“自然是跟師父。”
沈伐石:“為何?”
“師父如此俊美,叫我一見傾心。”季三昧含上煙管,慣例地用舌尖舔了舔煙嘴。
兒童的舌尖細軟幼嫩,透著股不諳世事的甜香氣,沈伐石放在桌下的雙腿忍不住並攏了——
那股靈識在他體內不受控製地遊走,輕輕地掃過他的大腿根部。
如果是九年前的沈伐石,一定會把季三昧這樣的話語當做惡劣的撩撥,又氣又急,麵皮發燒,有滿腔滿心的話要說,卻又難堪地止於唇畔,最後隻好演變成少年的氣急敗壞。
現在的沈伐石,卻能以很平靜的態度談起那個人了:“你很像我昔日的一名摯友。”
話一出口,那團燃燒的妖豔火苗停止了危險的撩撥動作,隻噙咬著煙管不說話。沈伐石能清楚地感受到腿間有點酥/麻的咬合感,那是季三昧在緊張地啃煙嘴。
“他是我一生的好友。”沈伐石娓娓而談,神色安靜,“後來他死了。在八年前,我二十一歲的生辰那天。我贏了一場本來不可能贏的戰鬥。那場戰鬥,所有人認為我會輸。但我大概是因為太想著要去見他,一直難以衝破的修煉桎梏突然解了開來。”
“……贏了之後,我很歡喜。我知道外界都在傳言,說我死在了戰場上。我怕我的朋友擔心,就一路禦劍直奔主城,力氣耗盡了,我又換了一匹馬,總算是在一天之內趕到了……進城的時候,我在一棵古榕上看到了一具腐化的骸骨。”
季三昧倒抽了一口冷氣,迅速提煉出這段內容的重點。
……上輩子我竟然死在一棵樹上?
他決定吸口煙壓壓驚。
見季三昧隻是驚訝,卻並沒有旁的神色變化,沈伐石更加確定他也許是忘記了上一世的很多事情:“後來……我來了覺迷寺。一個朋友贈我一顆樹種,說種植能夠陶冶心性。我種下了種子,來年卻長出了長安。讓我驚訝的是,他和我的摯友的麵容……一模一樣。”
季三昧是知道樹靈的成長機製的。
……樹靈化出人形之後的相貌如何,全憑種植者的心意而定。
他似乎料到了沈伐石接下來的話,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緊了他。
沈伐石站起身來,越過書桌,踱到了季三昧麵前:“……因為在種樹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他。”
季三昧注視他良久,突然笑了出來,從唇內冒出一縷精巧的小小白煙:“真的嗎?”
沈伐石蹲下,拉住了季三昧的右手手腕,抵在自己胸口位置:“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看。現在我還在想著他。”
季三昧心裏一突,但還是改不了浪蕩本色:“……這我可摸不出來。不過師父的心跳得很快。”
沈伐石掐住了季三昧的脈搏:“彼此彼此。”
一時間,書房裏靜成了一片,兩個人的心跳合在了一處,季三昧靜靜地盯著沈伐石的眼睛,也不把手抽回來。
沈伐石倒率先放開了他的手,似是自言自語道:“可惜,此人非彼人。”
這話季三昧信,除了一張臉,長安和自己根本沒有半處相似。
季三昧回過神來,話裏有話地問:“師父,和我說這些做什麽?”
……難不成他已經猜到自己是季三昧了?
不對啊,自己迄今為止雖然隨性浪蕩了些,好像並沒有露出什麽破綻吧?
季三昧看得分明,沈伐石滿額都是細碎的銀光,一道白色的陰影正從他眼裏緩緩消退,仿佛有一隻蠢蠢欲動的三角蛇頭潛伏在沈伐石的瞳孔中,幽幽地望了一眼季三昧,才縮回了它的蛇穴當中。
季三昧麵色一緊,走回屋前台階,拉了拉沈伐石的衣帶:“這是怎麽了?”
王傳燈大逆不道地照沈伐石的膝彎後懟了一記,示意他快些回魂,並隨手替他打了個圓場:“總督他身體不適。”
季三昧稍稍蹙起了眉,拽著他的衣帶在手腕上繞了一圈,口吻帶了點命令的味道:“師父,蹲下來一點。”
季三昧小豆丁似的身高在沈伐石麵前著實不夠看,沈伐石聞言彎下腰來,盯住他在月色下泛著淺淡光輝的雙眼,似乎還是不能完全地凝聚精神。
而季三昧可顧不得去探究沈伐石在想些什麽。
在鬼車的尖嘯和嬰孩的啼哭中,季三昧伸手扣緊了沈伐石的後腦,踮起腳尖,把唇直接印在了沈伐石的額頭上。
沈伐石像是被燙傷了似的渾身一抖。
合在他額間的兩瓣唇濕潤又柔軟,像是透明的樹脂,在他額上淺嚐輒止地留下了一滴琥珀,幾顆汗珠從他額間順勢滾落下來,沿著他的臉頰滑到唇邊,湧入口中。
苦鹹的汗水經由季三昧的一吻點石成金,讓沈伐石喝了一嘴的銀耳糖水。
季三昧撤開了唇,好奇地自言自語:“不發燒啊。怎麽會不舒服呢?”
說了,他的一丁舌尖晃晃悠悠地冒了頭,心滿意足地在自己的嘴唇上掃蕩一圈,品嚐著這口豆腐的餘味。
王傳燈目瞪口呆。
他似乎懂得了什麽是所謂的“給條泥鰍都能把它勾引得盤起來”。
雖說是對總督夫人的勾人技巧歎為觀止,但王傳燈好歹還知道要辦正事。
——總督對總督夫人總是軟著軟著就硬了,他們二人若要調情,現在的時間場合都不合適,許泰看情況也差不多要趕到了,背景裏還有一對淒淒慘慘戚戚的二重唱你方唱罷我登場。
沒辦法,他隻能強勢插入進來,打斷了這兩人間的繾綣氛圍:“總督,怎麽辦?”
季三昧豆腐到嘴,天生帶著攝人倒鉤的雙眼衝王傳燈淺淺一眨:“走吧。我帶你們去看‘蟈蟈籠子’。”
季三昧隨手一個媚眼拋過來,沈伐石反手就將一道不善的視線釘在了王傳燈背上。
被夾在當中的王傳燈都要被氣樂了。
……對不起總督,我對總督夫人這樣的男人沒有興趣。我比較喜歡能養在家裏又乖又省心我要提槍上馬的時候能老老實實張開腿等我艸的。
撂下一句話以及一個貽害無窮的媚眼,季三昧轉身朝門口跑去,臉頰上鮮紅的符籙刹那泛起,寬鬆的縹色袖袍一揮,緊闔的院門便得了令,豁然洞開,差點兒撞上匆匆而來的許泰。
許泰:“不得了了,三昧法師!她……那東西來了……她來了!”
季三昧頭也不回,快步而去,其餘三人也從門內直掠而出,朝門口奔去。
越是逼近,怪異的嚎叫聲越是走調,像是把燒熱了的汞水倒入笛子的氣孔裏,汞水在其中漸漸凝固,樂音也變得荒腔走板,近乎淒厲。
讓許泰意外的是,當他氣喘欲死地趕到樹下時,向來望風而動、一有風吹草動便會逃之夭夭的鬼車卻仍呆在樹上。
樹上掛著一個瘤子般碩大的鳥窩,或者更準確一點,正如季三昧所形容的那樣,是一個巨大的蟈蟈籠子。
細長柔韌的槐枝彼此穿插編織,精心地扭曲成了一個天然的牢籠。
一片黑鴉鴉的影子蹲踞在樹枝上,正瘋狂地用鳥喙撕扯著枝葉,誰想那枝葉看似脆弱,實則已在歲月積澱下變得韌性十足,她單槍匹馬,實在是破不開這個柔軟的牢籠。她的唇角已經染了血,尖喙覆蓋的硬殼被啄得幾近脫落,但槐樹卻硬是一絲不肯鬆開。
鬼車成了甕中鱉,籠中鳥,她淒厲地悲嚎著,蹦跳著,團團轉著想要尋找一條出路,卻始終不得其法。
季三昧轉身麵向目瞪口呆的許泰,唇角張揚地一挑:“許員外,它是你的了。”
而王傳燈更好奇季三昧是怎麽有本事抓住鬼車的。
他拉住了顯然和季三昧有所圖謀沆瀣一氣的長安:“怎麽回事?”
長安當然是乖巧地據實以告:“今天下午小師弟沐浴出來,就找到了我,讓我找一棵樹,跟老槐前輩談一談,讓他幫忙。恰好庭院裏有棵桃花樹,裏麵住著一隻八歲的桃花樹靈,她答應幫我去求老槐前輩。所以……”
王傳燈眉頭一挑:“你對那桃樹精以身相許了?”
長安懵懂地搖頭。
王傳燈:“你要助她早日化形?”
長安再次懵懂地搖頭。
王傳燈抬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那她憑什麽幫你?”
長安眨了眨眼睛:“我有很認真地求她啊。”
王傳燈:“……”
另一邊,沈伐石也覺出有些不對勁,將季三昧拉到了一邊去:“怎麽回事?”
季三昧雖說性情頑劣,頗有紈絝子弟的浪蕩相,但也是識時務的,絕不會在重要事情上兜圈子。
他單刀直入道:“師父,你還記得嗎,今天來的時候我被樹枝刺傷了。”
樹是受天地萬物靈氣滋養而生的,生長日久,必有樹靈,眼前這棵老槐樹已經上了年歲,若是伐倒了,要數清上頭的年輪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此可見,其內必然隱藏著一個老奸巨猾且淡漠至極的性靈。而季三昧的異靈根,使得他的每一寸肉每一滴血,對於那些渴望進階的靈體妖身來說都是上佳的補品,吃飲一口,便能戀戀不忘,對修煉有所增益。
季三昧壓低了聲音:“這老槐樹雖然不能化形,但其他的意識均已具備。喝了我的血,它便以為拿捏住了我,竟在私下裏溝通了我的靈識:隻要我以一斤血肉交換,他願意幫我們擒拿鬼車。”
沈伐石麵色一變:“你答應它了?”
季三昧咧開嘴笑了,笑得沈伐石心裏生出一股不祥預感:“……你做了什麽?”
季三昧用手指繞動著鬢角垂下的一綹頭發:“……他不是喝了一口我的血嗎?”
季三昧是最標準的功利者,最擅長投機,任何一絲趁虛而入的機會他都能瞬間把握——
即使是在沈伐石失手將他推倒在低矮的樹杈上時,他也能在疼痛中,飛快地結了一個咒印,混入血液中,讓它沿著血肉模糊的傷口湧出,悄無聲息地把咒印打進了槐樹體內。
他乖乖讓槐樹吸了一口他的血肉,同時也將一劑劇毒混入其中。
在老槐樹自以為得手,溝通了他的靈識,要與他交易一斤血肉時,季三昧催動了埋藏在它體內的咒印。
早在被樹枝貫穿肩部、疼痛難忍時,他就操縱著一線符籙爬上了他的側臉,同時許下了自己的願望——任何吞服自己血液的人,均如吞五石散,一旦催動,其狀如同毒癮發作,痛不欲生。
季三昧用一個兩寸深的小小傷口,折磨了一棵貪得無厭的老樹一個下午之久,終於換得了他無條件的俯首稱臣、言聽計從。
他仰頭看向被困在樹枝中、左衝右突難以脫逃的鬼車,唇角噙笑。
沈伐石的臉色卻是一片鐵青:“你為什麽會想到在自己的血裏下咒?你怎麽知道它一定會吸你的血?一定會要挾你?”
季三昧抬手搔了搔側臉,含糊道:“知道就是知道啊。”
沈伐石眼前浮現出季三昧被刺得鮮血橫流的肩胛,還有他從樹梢上毫無顧忌地縱身一躍的模樣,胸腔裏難受像是有一座石碾在他心髒上肆意研磨:“……我推你的時候,你是故意撞傷自己的?”
既然被識破了,季三昧索性痛快地承認了:“差不多。反正你不推我,我就打算割傷手。不把我這口香餌放出去,魚兒不可能咬鉤。”
沈伐石:“季三昧!”
沈伐石看著他的眼神既氣又急,大有要把季三昧囫圇吞進肚裏去的架勢,好讓他與這個世界隔離開來,不讓他有任何自傷的機會。
季三昧卻很不能理解沈伐石的激動,他用舌頭頂了頂一側的腮幫子,把臉頰撐弄成土撥鼠的樣子,做了個鬼臉:“師父,我隻不過是跟這棵樹做了一場必勝的交易而已,不拿出點籌碼、付出點代價怎麽行?”
沈伐石緘默不言。
周伊人曾說,季家裏唯一生了副好風骨的,是季三昧的母親江瓷。
但在沈伐石看來,季三昧卻像足了他的母親。
這兩人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末日狂歡的自毀氣質,是為達到目的,不惜拿自己做籌碼的瘋子,是完全不顧別人感受和想法的混蛋。
沈伐石卻不知道該怎麽把自己的想法傾吐出來,從牙關裏硬生生繃了一個字出來:“你——”
他剛開了個頭,數十聲慘烈的女人尖嚎聲就在幾人頭上同時炸響,尖銳得像是用利爪抓撓鋼鐵,炸得人的頭皮瑟瑟發麻。
季三昧仰頭看去,陡然變色——
五隻,十隻,十數隻,數十隻生著人臉的姑獲鳥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們頭頂上,雙翼漆黑,體大如鬥,綠瑩瑩的眼睛像是碩大的燈籠。
她們在空中上下飛旋,嘶吼不已,從她們的喙鉤上滴下的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季三昧一行人的肩膀和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