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人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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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三妹特別撩人看了睡不著所以明天來看吧w 沈伐石麵色不動如山,不過好在他沒嫌棄季三昧的口水, 把手指平靜地挪了開來。然而, 那線綿密的銀絲卻難舍難分地糾纏著他的食指,直到它被拉長到難以承受自身的重量的地步, 在半空中不堪重負地彎成一道弓形後, 才終於戀戀不舍地斷裂開來。
占得便宜的季三昧麵色如常,一本正經地伸手入懷,摸索著掏出用來裹身的白絹綢, 把自己的寶貝一件件細致地包好。
這樣一來他就能貼肉穿著沈伐石的梵雲袈/裟了, 美滋滋。
確定東西已經包得滴水不漏,季三昧抱緊了包裹:“我收拾好了。”
話音剛落,一陣淩空失重感就猛然侵襲而來,季三昧喉嚨一緊, 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蜷身往前一拱,額頭不輕不重地碰上了一塊彈性十足的肌肉。
把季三昧打橫抱起來的沈伐石:“……嚇著你了?”
季三昧正忙著和沈伐石僧綃下隱隱露出的胸肌大眼瞪小眼,無心理會他的詢問。
舌燦蓮花的小家夥突然說不出話了, 這讓本來一片好心、怕小家夥乏了走不動路的沈伐石皺起了眉。
“……撞疼了?”他騰不出手來揉季三昧的前額, 隻能如是發問。
在意識到自己撞上什麽東西之後,季三昧反應飛快, 作恐懼狀,把自己打包好的寶貝放在小腹上壓著, 隨後騰出雙手來死死摟住沈伐石的後頸, 把臉深深地埋進了他的胸膛。
看不到小家夥的臉, 隻能看到他緊張得顆顆繃起的光裸腳趾,沈伐石暗自失笑。
這般狡猾的小孩兒,居然會怕高。
他本還想一手抱小孩一手拿法杖的,現在看來是不行了。
他用抱嬰兒的姿勢把季三昧牢牢抱穩在懷中,手掌輕柔地插/入他濃密的烏發,托著他的後腦勺,好教他躺得舒適安全些。
走到牙行老板跟前,沈伐石沉聲道:“請陸老板遣人把我的法杖送到‘一川風’去,多謝。”
老板也聽出了些意思,知道這小奴隸竟是沈法師故人之子,哪敢不從,忙不迭道:“沈法師不必客氣,不必客氣。”
季三昧就這麽勾著沈伐石的脖子,被帶出了困住他七年的牙行。
他把腦袋抵在沈伐石的胸肌上,並暗自對其品頭論足:
有溝,有肉,走起來偶爾還會動,堪稱極品。
季三昧一臉愉悅地埋著胸,因此對沈伐石幾番投在他身上的視線渾然不覺。
……小孩兒剛才那副放肆挑弄人的模樣,真的像足了他。
其實按照昔年燭陰城男人的審美,季三昧就是個小白臉,跟“高大魁梧、麵白有須”這一標準簡直是南轅北轍,不過在他冷絕的氣質下橫生的一身純媚妖骨,絕對是任何美人都及不上的。
那次季三昧強拉他去喝花酒,隻不過去上趟淨所的功夫,季三昧就被幾個外來的公子哥兒糾纏住,把他當做賣唱的小倌兒,拉他唱曲,季三昧竟也不推搪,用三弦彈了一曲燭陰古曲,拿了一百兩黃金賞錢,跑來向沈伐石炫耀。
沈伐石猶記得他一手舉托煙槍、一手拎著銀袋子進門來時滿麵的襲人春風:“沈兄,今日的花酒錢我來結。”
得知前因後果,沈伐石心中氣悶不已,隻默默飲酒,一語不發,任那家夥徐徐吞吐煙霧著誇誇其談:“……沈兄,不是我自誇,別說是幾個公子哥兒,你就算是給我個泥鰍,我都能給它勾引得盤起來。”
沈伐石聽得心煩意亂,猛地把酒杯頓在案上:“你怎能如此孟浪!”
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後悔,暗自懊惱話說重了,而讓他心頭一緊的是,季三昧聞言怔了一怔,停止了高談闊論,不再和他搭話,轉過頭去,隻顧聽曲賞樂。
沈伐石越發不安,滿腔子的話在口中翻滾,他左挑右挑,總算在歌女調弦時找到了空檔,冷著一張臉道歉:“……季賢弟,我話說重了。”
季三昧正吸了一口煙,聞言轉過眸去,上下打量了一番沈伐石後,貿然伸手,一把揪住了沈伐石的前領。
沈伐石猝不及防,往前一栽,頸部就被兩瓣溫軟的唇碰了個正著,嫋嫋的煙氣自季三昧一張唇中緩緩冒出,如繞樹春藤,順著他滾動急促的喉結上攀爬而上,不徐不疾,而沈伐石垂下眸去,恰好對上季三昧的視線,那纏綿如蛇的惑人視線,簡直刺得他眼睛發痛。
在沈伐石口舌僵硬、渾身肌肉緊繃之時,季三昧伸出繚繞著煙草氣息的手指,往沈伐石胯/下一抓,麵露訝異:“咦,沒有硬。”
沈伐石:“……”
季三昧搖頭歎息:“沈兄心智堅毅,果非常人能及。是在下輸了。”
沈伐石:“……”
沈伐石推桌而起,轉身便走,獨留季三昧一個人在花柳叢中放聲大笑。
負氣走到樓下,沈伐石在即將踏出門時很是躊躇了一番,最終還是折返了回來,咬牙切齒地來到了賬台:“……季公子的花酒錢記在我賬上。”
龜公聽了這話,立即露出了大喜過望的表情,沈伐石也知道這種大喜過望是因為什麽——若是由季三昧這隻鐵公雞結賬埋單,他根本不會給唱曲的姑娘任何額外的打賞。
可現在的沈伐石情況緊急得很,不和龜公多言,隻留下這句話後就匆匆而去。
他就近挑了間小茶樓一頭鑽入,挑了個偏遠的位置,點了一壺熱茶。
——茶桌下,沈伐石的雙腿難堪地大大敞開,生怕有任何衣料摩擦過那裏,把那灼燒感再翻上一倍去。
沈伐石緊攥雙拳,竭力試圖把那雙冒出煙霧的雙唇從自己腦海中趕出。
最終的結果是,沈伐石在安靜的茶館裏坐立難安了一個下午,還是沒忍住探手入褲,握住了脹痛到不行的蓬勃粗壯。
等生生報廢了一條褻褲,沈伐石才滿麵通紅地踏出了茶館,沒想到季三昧恰巧出了花樓,夾著金玉煙槍迎麵而來。
他衣帶當風,滿身冷豔之色,隻在瞧見自己後,唇角才歡快地翹起一點弧度:“……沈兄,咱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那人冷豔和輕佻並存的模樣頑固地在沈伐石心裏生根發芽,從初次見他開始埋下種子,到現在,儼然長成了參天大樹。
到兩人互通心意那日為止,沈伐石傾慕了季三昧整十年之久。
思及此,沈伐石低下頭來,看著蜷在自己懷中,與他容貌不盡相同,卻同樣生了一副狡黠模樣的孩子,心中疑雲彌漫。
剛才在牙行老板麵前,沈伐石不方便多問些什麽,等到了“一川風”,他必得試這孩子一試。
伏在他懷中的季三昧埋胸正酣,直到沈伐石邁步走上一方石雕台階,他才仰起臉來——
“一川風”三個鐵鉤銀畫的大字在空中耀武揚威,最後一點提鉤古樸有力,像是從劍鞘中拔出的一星寒芒,頗似沈伐石的手筆。
季三昧凝眉思忖,覺得“一川風”這名字熟得很,再細想一番,便豁然開朗。
這是燭陰城裏二人常去的花樓牌名。
然而此“一川風”非彼“一川風”,踏進門來,入目的赫然是一間古樸雅致的小客棧,數張椅,幾方桌,櫃台處的玉瓶裏插著幾株新鮮的寶珠茉莉,一線檀香正嫋嫋揚揚地散發著冷淡的馨香。
這裏的陳列簡單素淨,但樣樣東西都算得上頂級貨色。
單說那鋪滿一室的老山檀木地板,就安詳地散發著一遝銀票的味道。
看到這些,季三昧心中微微一動,看向了沈伐石。
托他的福,能在異域他鄉看到一處熟悉的小築,這讓季三昧心中愈發安定起來。
“一川風”位於雲羊城的中心地帶,四周盡是貴人宅邸,鬧中取了這一點靜,著實可貴,因此就連來迎接的仆侍相貌都頗為不凡,通身的書卷氣,瞧著就讓人喜歡。
但仆侍一開口,就讓季三昧稍怔了怔:“沈法師,您來了?”
沈法師嗯了一聲,把季三昧往自己懷裏抱了抱,示意不需仆侍來抱走這小孩兒,同時吩咐道:“找一間房,再準備些湯飯。素淨些,少油水。”
仆侍不多話,一欠身,把二人引進了東側的一間房裏,待二人進入房內,便腳步輕快地掩門離去,準備飯食和熱水去了。
沈伐石把季三昧安頓到柔軟的床鋪上,季三昧倒也不認生,翻身坐起,揉一揉蓬亂的頭發:“沈叔伯,這裏住一夜,怕是很貴吧?”
沈伐石在床榻邊坐下,目光沉鬱地看向他:“你小小年紀,為何這般在意銀錢?”
季三昧爽快地承認了自己身上彌漫的銅臭氣:“……因為窮怕了。”
沈伐石伸出手,把他鬢角一根沒有打理好的頭發捋回原位,又把他推倒在床鋪上:“安心歇息下便是。這是我的一處產業。”
言下之意是,免費住,不要錢。
季三昧轉了轉眼珠:“我們要等剛才那兩位叔伯回來?”
他這樣的機敏靈活,讓沈伐石說話也能省勁不少。
“不錯。”沈伐石應道,他抖開被子,給季三昧掖好,“先躺下休息,飯食一會兒就好。”
季三昧卻根本沒打算安分守己地躺著,他翻了個身,側臥在榻上,單手托著腦袋,笑盈盈地看向沈伐石:“沈叔伯是居士?”
沈伐石點頭。
“隻守三戒?”
沈伐石繼續點頭。
於是,季三昧精準地抓住了事情的本質:“不必守色戒嗎?”
“不必。”
季三昧本想促狹一把,捉弄沈伐石一番,卻發現沈伐石的目光冷肅無比地鎖緊了自己,一字一頓地補充道:“人世最好的情愛歡好,我已經體會過了,不必再體會多餘的。”
他盯緊季三昧的臉,期望從他臉上看出一絲動搖來。
在季三昧十八歲的生辰上,借著醉意,他挑破了那層窗戶紙。
而在翻雲覆雨間,他才知道,這份心照不宣的情,讓他和季三昧蹉跎浪費了多少美好時光。
若他是季三昧,他不可能不記得那一天發生的事情。
而季三昧的笑容,如他所願,猛地僵硬了起來。
——“人間情愛”的意思……是他所想的那個意思嗎?
——沈伐石……竟和別人睡過?
女人來得氣勢洶洶,把理智一路拋甩到身後,聽到季三昧哭疼,理智們才零零星星地溜達了過來,附體入身。她提著桶,倒吊的眉毛舍不得放下,嘴角的兩撇法令細紋卻緊張地繃了起來。
王傳燈隻需一愣之息就領會了精神,一步上前道:“等等,夫人,請先別走。”
本來還打算質問到底的女人瞬間被這一句話打成了“撒潑後想跑路”的不良形象。
季三昧的眼淚順著臉龐往下滾,看起來好不疼人:“嗚啊……”
且不說那女人的良心會不會痛,長安先給心疼壞了,不顧自己一身的濕,用袖子不住地為季三昧擦眼淚:“不哭,不哭啊。”
王傳燈的上下臉涇渭分明地劃分出了各自的領域,眼裏有冰,嘴角含笑,構成了一個標準的“皮笑肉不笑”:“夫人,我家孩子好好地在這裏玩耍,你一盆水沒頭沒腦地潑上來,這讓我們很難辦。”
季三昧適時地扭過頭來,用一雙無辜得無比真實的淚眼坐實了來人的罪行。
“夫人”有些慌了,她隻瞧到了那張名為“季三昧”的臉,至於殃及的池魚……
於是,她在人工烘托起來的負罪感下,如季三昧所願地對來龍去脈做了個簡要概括:“他!就是他!要不是他八年前來沂州勾引我家姐,我家姐也不會被他引走了魂,到今天還犯失心症!”
季三昧飛快把時間軸往前撥動了八年,然後就卡死在了原地。
……八年前的事情,早不知被何方神明從他腦中一把拔除,寸草不留。
這時,被無辜拖下水的長安眨一眨眼睛,頗有良家婦男的風範:“我才三歲。”
這句話在女人的怒火上撒了一碗油,火勢嗡地一下滔了天,她手上再沒有水,隻能抄起空桶,狠狠地往長安腦袋上猛扣下去。
但是,長安依舊好好地抱著盡職盡責地抽泣不已的季三昧。
女人手裏的鐵桶被一記禪杖懟成了一團廢紙,皺皺巴巴地貼在樹上,頗有死不瞑目之態,佛鈴還在錚錚作響,調和進了一聲巨響的餘韻之中。
沈伐石手持禪杖,在女人和季三昧之間劃定了一條楚河漢界,邊緣就是粉身碎骨的鐵桶。
女人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沈伐石:“施主,請冷靜。”
言下之意很隱晦,施主,再冷靜不了,你會很難做。
沒辦法,女人隻能將口頭詛咒一股腦隔空砸在季三昧身上:“季三昧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長安把懷裏的季三昧護在了自己身後,捂住了他的耳朵,不叫他聽到這樣的汙言穢語,表情甚是不解:“我明明不是,你為什麽硬說我是。”
“你還想抵賴!”女人眼角裏燒起熊熊的火光,“姐姐和我當初就不該救你性命!誰想你,你——好!好!我給你個證據——當初我還是個姑娘,給你擦洗過身體,你胸口左肋靠下有一顆紅痣,是也不是!”
長安毫不含糊,一把拉開了寬鬆僧袍的襟帶,掐住領口往下一拉——
那裏什麽也沒有。
女人脫口而出的鐵證化作一記鐵砂掌,帶著風勢重重拍回了她自己的臉上。
季三昧趁勢又抽泣兩聲:“好冷……”
結合萬裏無雲的天氣來看,這句話完全是在信口雌黃,但無地自容的女人已經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就連那張確鑿無疑、屬於“季三昧”的臉也在她眼前變了形。
真的是他嗎?自己認錯了人嗎?
她後知後覺地想起了羞恥,本能地倒退兩步,想要逃回家裏去——
王傳燈已經攔在了她的身後,一抹溫柔的笑意在他唇角綻開:“夫人,不是說了,請先別走。我家孩子的事情,不說一說,是不是不大合適?”
幾番拉鋸後,這隻唇角噙笑的禽獸尾隨著滿麵窘色的女人進了她的家門,敲詐勒索,兼打探情況去也。
長安扭頭望著沈伐石,仍是不解:“女施主為什麽要給我澆水?”
沈伐石並不回答他的問題,蹲下身來,將掌心貼在季三昧背上,刹那間,季三昧和長安衣服頭發上的水全部化成了冰,並不等季三昧覺得冷就裂了開來,嘩啦啦掉了一地冰碴子。
他把手掌探進了季三昧的背部。
帶著薄繭的掌心掠過幼嫩的皮膚,叫季三昧興奮得直吸冷氣,一抽一抽的調子讓人分不清他是痛還是爽。
就連樹枝□□的時候,他都沒什麽知覺,直到長安也把手鑽進他的衣服,撫上他的傷口,從指端分泌出薄薄的樹液滋潤起季三昧的傷口來,他才顧得上去想那女人的事情。
季三昧上輩子的最後兩年是一張被強行潑上了漆的白紙,他懷疑過,自己也許死在了十八歲那年,魂魄飄蕩兩年才得以轉世,但女人的證詞,證明並非如此。
在八年前,他不知為何流落到了這個村落,形容狼狽,被這對姐妹所救,且無意中被妹妹看到了自己左肋骨下那顆鮮豔欲滴的朱砂痣。
季三昧腦中常年儲存著一張以縣級為單位的各地地圖,據它顯示,沂州距離臨亭極近,臨亭又是燭陰大陸和雲羊大陸的連接點,從臨亭到沂州境內,馬程最快隻需一個時辰。
自己八年前為何來此?是來調查什麽的?
他想著,一抹眼睛跳下了長安的身體,利落地抹掉了眼角的淚花,眨巴了兩下眼睛,逼退了眼角盤桓的紅意,光速恢複了自己的光鮮形象。
身價五千兩白銀的季三昧先是被自己人怒插一刀,來了一個出身未捷身先死,又是被兜頭澆了一瓢冷水,不過總體來說,他還算比較慶幸的。
多虧上輩子自己在沈伐石麵前從未提過那顆痣,痣生的位置又隱秘,不然沈伐石聽到自己在外頭調戲良家婦女,必然又要多上一番說教。
許家的門在此時赫然洞開,一位鶴發雞皮的老管家姍姍來遲,他一邊弓腰致歉一邊道:“對不住,對不住,老奴正在後院盤賬,來得晚了,幾位高僧裏麵請。”
季三昧點一點頭,全身上下都是分寸感極強的恰到好處,風範意態十足,光這副不動聲色的意氣風發,就值當掏五千兩紋銀來換。
沈伐石卻注視著他肩後被樹枝劃破的衣服,轉頭吩咐長安道:“你不必進去,再看看這棵樹有什麽古怪。……等傳燈回來,去給他買件孩子穿的幹淨衣褲。”
他跟上了季三昧,二人繞過影壁,穿過三進的院落,看了一路的瞎眼的符紙黃,等循著小兒的啼鬧聲抵達目的地時,季三昧眼前已經多了一片熒黃色的重影。
他想抬手揉揉眼睛,卻不意扯動了肩膀,皮肉還記憶著剛才火燒火燎的刺痛感,他嘶了一聲,微微皺起眉來。
還沒等他的肌肉放鬆,沈伐石的掌心就合了上來,捂住了他的傷處,緩緩推揉了一把。
季三昧頓時精神百倍,滿口的浪言已經箭在弦上,許泰就在這時不插眼地推門而出,懷裏抱著個靛藍色的繈褓,急得汗出如漿:“小,小師父,三昧師父,可否……”
小孩子哭得聲幹雲霄,扯出了九曲十八彎的回音,哭得情到濃時還揮舞了一把拳頭。
季三昧瞧著那隻粉嫩的小爪子,心中突然微妙地軟了一瞬。
季三昧伸出手來:“許員外,孩子讓我抱吧。”
沈伐石眉頭一挑,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
許泰對季三昧甚是信任,蹲下來將脆弱的肉團子放在了他手中,季三昧接過孩子,不多說話,輕輕在他額心落下一吻。
柔軟的唇貼在嬰兒的額頭,持久而溫柔,孩子的哭聲小下去了一半,但還是咿咿呀呀哼哼唧唧地哭個不休。
季三昧哄拍小家夥的手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熟稔起來:“好了,乖了,爹爹馬上就回家了,我帶你去見阿娘。噓——想睡了嗎,哭累了嗎?哭累了就睡一會兒……”
他的調子裏像摻了蜂蜜,輕又柔滑,一個個浸了蜜的字完整清晰地從他口中跳出,在人們的天靈蓋上彈跳成一首動人的樂曲。
小孩竟真的漸漸安靜了下來,捏著小爪子好奇地看著季三昧,伸手想去揪他的一綹頭發。
季三昧垂下頭來,把頭發給他揪。
——他小心地把媚骨隱藏在端莊正派的皮膚之下,把附著在骨子裏的算計刮得精光,整個人柔軟得像是一縷無害的光芒。
小小的孩子軟嫩溫香,手和腳裏的骨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孩子看樣子不到滿月,許泰卻已是四十有餘的年紀,據許泰自己說,這是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就他的重視程度而言,他並沒有撒謊。
鬼車逡巡不去的理由,究竟是什麽?
在季三昧思考的時候,沈伐石也在盯著他破損的衣服思考——
上輩子同他相好時,他分明記得,季三昧的左側肋骨下,有一顆鮮紅如血的朱砂痣。
他將賬表合上:“把他叫進來。”
“他”必然且隻能是季三昧。王傳燈領命,推門而出。
坐在外頭的長安偷眼看著季三昧的唇以及從他口中嫋繞飄出的雪白煙霧,醞釀許久之後,終於生出了無窮的勇氣來,打破了兩人間的沉默:“你不要吸這個了,不好聞。”
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季三昧聽了這話,竟然不和他多交流,而是抱歉地衝他一點頭,拿著煙槍坐遠了點。
長安:“……”
我是說錯話了嗎?
長安暗自反省了一番,認定是自己太不客氣了。所以他鍥而不舍地跟了過去,為自己的錯誤打補丁:“……但是隻要是你抽出來的就很好聞。”
季三昧夾著煙槍,以不變應萬變地笑道:“謝謝。”
確定可愛的小師弟沒有生氣,長安便再接再厲地推銷自己道:“可這種葉子沒有梧桐葉子好聞。”
為了證明自己的說法,他把左手化成梧桐翠枝,刷拉拉地在季三昧麵前抖動著:“師弟,你需要的話,我就拔給你。”
季三昧一來不是羊,沒有吃葉子的習慣,二來委實覺得從樹精身上薅葉子這種行為過於殘暴,所以他理所當然地婉拒了:“謝謝師兄,煙葉就挺好的。”
由此可見,長安是一棵多麽孤獨的樹,為了找人說句話,甚至不惜自殘。
季三昧油然而生了一股同情之心,正打算把這袋煙吸完再跟長安好好嘮,就見一隻小紙花顫悠悠地伸到了自己跟前。
看見這朵花,季三昧一口煙悶進去差點兒忘了往外吐。
花的式樣是再平凡不過的,但是用一千兩的銀票來折這種東西,不得不說要有很大的氣魄。
長安從剛才起就在折騰這個,看季三昧的樣子像是喜歡,他的嘴角立即綻開了如水溫柔的笑弧:“送你一朵小花。”
針對這折紙所用的奢侈原材料,長安也乖巧地給以了解釋:“師父教我不能撕毀書卷,可我剛才翻遍了屋子也找不出多餘的紙張,隻找到了一遝這個。……我挑了一張最大的來折,剛剛好夠。”
季三昧接過花來,一邊端詳,一邊誠懇道:“長安師兄,若你以後喜歡上哪棵樹,就這樣送她幾朵花,不愁娶不到媳婦。”
長安眼睛亮亮的:“真的?”
還沒來得及把話匣子完全打開,王傳燈就走近了來:“三昧,總督叫你過去。”
季三昧依言站起,順手撿起一片掉落在地的心型梧桐葉,衝長安晃了晃。
長安眼睛更亮了:“你會吸這個嗎?味道很好的。”
季三昧樂出了聲來,揚手把那朵經由長安精心折疊的小花丟回了長安懷中,順便將那張樹葉貼身掖入了自己懷中:“……我暫且收下這個。師兄,等你什麽時候開花,再送我一朵真的吧。”
撂下這句話後,他飛快回頭,步伐如風地掠向了書房,留下長安一個人呆愣愣地注視著他的背影,大半張臉不覺浮上了一層羞色。
而季三昧之所以躥得那麽快,主要是怕自己控製不住肉痛得發顫的心。
他確是愛財,但他寧願從一個老奸巨猾的鐵公雞那裏用盡手段敲來三顆棗子,也不願去賺一個不諳世事的樹精的千兩銀……
……不行,還是肉疼。
扔掉了到手的銀票,季三昧心絞痛得厲害,連吸煙的勁頭都減去了三分。他沮喪地捏著煙槍踏入書房:“師父,你叫我?”
幾天的工夫,季三昧已經把對沈伐石的稱謂固定了下來。相比於“沈叔伯”這個中規中矩的稱呼,叫“師父”於他而言更多了一分禁忌的快感。
沈伐石這幾天也沒閑著。他收受了人牙子陸老板的三千兩紋銀,預定了一場長達七日的水陸道場。
顯然,賣品中“有鬼”的傳聞對陸老板的生意造成了毀滅性打擊,那些“有可能沾染鬼氣”的孩子們斷然是賣不出去了,陸老板隻得忍痛把這些“高級貨”交與沈伐石處理,沈伐石也不猶豫,去官府銷去了季三昧的奴籍,一幹小奴隸也得以返回原籍。找不到家的,諸如自小流落在外的小淚痣,也被沈伐石安排在雲羊城內,做了學徒工之類的正當工作。
——須得把諸事安穩下來,沈伐石才能靜下心來,好好同季三昧談一談。
季三昧對這次談話也早有預感,進來之後就熟門熟路地找了個凳子坐下,兩條比例優秀遠超同齡孩子的雙腿交疊著垂下,整個人癱得無比自然慵懶。
沈伐石先開口:“你父親不日就會來接你回家。你到時候跟他回去嗎?”
季三昧笑嘻嘻地看向沈伐石。明明是衣冠楚楚的稚嫩幼童,卻總能給人一種□□的錯覺:“師父想叫我留下嗎?”
沈伐石不動聲色地拋回問題:“看你。你怎麽想?”
季三昧毫不猶豫:“自然是跟師父。”
沈伐石:“為何?”
“師父如此俊美,叫我一見傾心。”季三昧含上煙管,慣例地用舌尖舔了舔煙嘴。
兒童的舌尖細軟幼嫩,透著股不諳世事的甜香氣,沈伐石放在桌下的雙腿忍不住並攏了——
那股靈識在他體內不受控製地遊走,輕輕地掃過他的大腿根部。
如果是九年前的沈伐石,一定會把季三昧這樣的話語當做惡劣的撩撥,又氣又急,麵皮發燒,有滿腔滿心的話要說,卻又難堪地止於唇畔,最後隻好演變成少年的氣急敗壞。
現在的沈伐石,卻能以很平靜的態度談起那個人了:“你很像我昔日的一名摯友。”
話一出口,那團燃燒的妖豔火苗停止了危險的撩撥動作,隻噙咬著煙管不說話。沈伐石能清楚地感受到腿間有點酥/麻的咬合感,那是季三昧在緊張地啃煙嘴。
“他是我一生的好友。”沈伐石娓娓而談,神色安靜,“後來他死了。在八年前,我二十一歲的生辰那天。我贏了一場本來不可能贏的戰鬥。那場戰鬥,所有人認為我會輸。但我大概是因為太想著要去見他,一直難以衝破的修煉桎梏突然解了開來。”
“……贏了之後,我很歡喜。我知道外界都在傳言,說我死在了戰場上。我怕我的朋友擔心,就一路禦劍直奔主城,力氣耗盡了,我又換了一匹馬,總算是在一天之內趕到了……進城的時候,我在一棵古榕上看到了一具腐化的骸骨。”
季三昧倒抽了一口冷氣,迅速提煉出這段內容的重點。
……上輩子我竟然死在一棵樹上?
他決定吸口煙壓壓驚。
見季三昧隻是驚訝,卻並沒有旁的神色變化,沈伐石更加確定他也許是忘記了上一世的很多事情:“後來……我來了覺迷寺。一個朋友贈我一顆樹種,說種植能夠陶冶心性。我種下了種子,來年卻長出了長安。讓我驚訝的是,他和我的摯友的麵容……一模一樣。”
季三昧是知道樹靈的成長機製的。
……樹靈化出人形之後的相貌如何,全憑種植者的心意而定。
他似乎料到了沈伐石接下來的話,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緊了他。
沈伐石站起身來,越過書桌,踱到了季三昧麵前:“……因為在種樹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他。”
季三昧注視他良久,突然笑了出來,從唇內冒出一縷精巧的小小白煙:“真的嗎?”
沈伐石蹲下,拉住了季三昧的右手手腕,抵在自己胸口位置:“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看。現在我還在想著他。”
季三昧心裏一突,但還是改不了浪蕩本色:“……這我可摸不出來。不過師父的心跳得很快。”
沈伐石掐住了季三昧的脈搏:“彼此彼此。”
一時間,書房裏靜成了一片,兩個人的心跳合在了一處,季三昧靜靜地盯著沈伐石的眼睛,也不把手抽回來。
沈伐石倒率先放開了他的手,似是自言自語道:“可惜,此人非彼人。”
這話季三昧信,除了一張臉,長安和自己根本沒有半處相似。
季三昧回過神來,話裏有話地問:“師父,和我說這些做什麽?”
……難不成他已經猜到自己是季三昧了?
不對啊,自己迄今為止雖然隨性浪蕩了些,好像並沒有露出什麽破綻吧?
由於性情溫和無害,樹靈常被當做寵物。飼養樹靈,在修道之人中一度頗為流行。隻需在樹種上滴下一滴血,待成功化形之後,樹靈就會認滴血之人為主。至於化出人形之後的相貌如何,全憑種植者的心意而定。
當然,化形時間的長短要視滴血之人的道行而定,像季三昧這種廢靈根的修士,恐怕直到老死也等不到樹靈變成人來供自己使喚。
名喚“長安”的樹靈顯然有個不錯的主人,治愈法術在樹靈中算得上高階了。從他掌心湧出的透明樹汁覆蓋在季三昧頸部的傷口上,還蠻舒服的。
季三昧在短暫的怔愣後回過了神來。
看到這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他不僅不惱不氣,還有點美滋滋的。
上輩子,季三昧的記憶在自己十八歲生辰時戛然而止,在兩年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自己就死了。
把這稀裏糊塗的兩年刨去,掐頭去尾,滿打滿算,季三昧迷戀了沈家三郎沈伐石整整十年光景。
但因為種種原因,季三昧隻能將這份愛意暗藏心底,與他以朋友身份相識相交,逛花樓,同飲酒,不越雷池一步。
問:如果你上輩子傾心愛慕求而不得的人,造出了一張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臉陪在身邊,能證明什麽?
答:至少證明他對你的臉很感興趣。
想通了這一點,季三昧對長安就生不出額外的惡感來了。
……更何況他一向喜歡自己的臉。
季三昧與長安之間距離很近,近到憑空生出了幾分曖昧的情愫,季三昧探出手去,食指和拇指搔過長安的手掌心,取回了那顆翡翠珠子。
季三昧讓珠子靈巧地指掌間翻覆了幾個來回,往上一拋,又輕鬆抓握在了掌心中,隨後,他把珠子湊到鼻翼邊嗅了一下,珠子表麵帶著一層被陽光蒸透了的樹葉香氣,清冽中帶有一絲辛辣的芳香,一聞便知是長安身上的氣味。
他對長安留下一個令人浮想聯翩的淺笑:“你身上很香。”
不意被誇獎了一番,長安忍不住紅了小半張臉:“謝……”
話剛說到一半,季三昧便主動往後退去,抽身走掉。
……調戲自己皮囊的感覺還不錯。
在他身後,長安原本撫在季三昧脖頸處的手還虛舉在半空中,他愣愣地望向季三昧剛才蹲著的位置,好久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用目光追隨著季三昧的位置——
經過剛才的一片混亂,季三昧身上裹著的白絹綢已經變得鬆鬆垮垮,有一角拖到了地麵上,露出一片勻稱修長的大腿風光。
沈伐石同樣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微微皺眉,單手解下袈/裟,罩在季三昧身上,把人裹得連個腳趾頭都露不出來。確定包裝無虞後,沈伐石將季三昧打橫抱起,放在了高約兩尺的展台邊緣。
在他身後不遠處,王傳燈收了那丈八有餘的火鐮,一把抓起還呆呆地注視著季三昧的長安,垂眸肅立:“總督,我和長安先去白帝山了。”
沈伐石:“……嗯。”
“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季三昧裹緊袈/裟,厚顏無恥地想,“一個‘嗯’字都這麽有腔調。”
王傳燈恭敬地一弓腰,拖著長安的後領,徑直把他拽出了賣場。
在被拖出賣場前,長安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季三昧。
直到季三昧在他的視線中消失,他才攤開手掌,輕輕嗅了嗅上麵的味道,又伸手抓了抓掌心裏被季三昧碰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