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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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三妹特別撩人看了睡不著所以明天來看吧w  屋中挨挨擠擠的,蹲滿了長相秀氣的小孩兒。小孩兒們都穿著同樣的中衣素衫, 規規整整的一片白, 放眼望去, 活像是進了烏雞圈。

    活潑潑擠成一團的白毛雞們紛紛抬起多疑的眼睛, 把新來的同伴從上到下品鑒一番, 很快就喪失了興趣,各自垂下頭去, 琢磨起自己的心事來。

    暈頭雞們漸漸清醒過來,總算開始正視起自己的處境了。

    有個年齡最小的放聲哭了出來, 成功調動起了一片悲傷的氛圍,新來的小孩三三兩兩地為著他們未知的前景啜泣起來。

    其他的白毛雞半點都不在乎,並默默地遠離了那個哭得最起勁的家夥。

    很快,一個白頭巾就聽到了屋內悲悲切切的動靜,他抄起一根大棒,推開虛掩的門, 準確地把哭得最慘的小孩兒鎖定為目標, 狠狠用大棒杵起他的臀和腰來。

    這些地方都隱秘得很,就算受點傷,衣服一穿一蓋,也不會影響賣相。

    況且, 就算真的搗傷了貨物的腰也沒什麽打緊的。

    這些小奴隸因為生了一張好臉, 大多逃不了賣給達官貴人做童妾的命運, 雲羊不忌男風, 一些長相精致的幼童也是不少興趣別致的貴族們喜愛收集的玩意兒, 傷了腰不影響他們侍奉左右,反倒會讓他們憑空多出一股弱柳扶風的柔美之感,有些達官貴人專吃這一套。

    “號什麽喪呐!”大棒舂穀似的往下搗去,伴隨著粗野的吼罵:“誰再敢號一句就剌了他的舌頭!”

    威脅和暴揍是立竿見影的,等白頭巾收去大棒,大步流星走出屋中,再沒一個敢發出多餘響動的反抗者了,啜泣聲被他們統統咽進了喉嚨中,在他們細弱的喉腔裏來回滾動。

    其他的孩子對此見怪不怪。

    這些漂亮的小孩兒,有集市上拍花子拐來的,也有被家境困頓的父母含淚賣掉的,誰都有苦楚,誰都在夜裏飲泣過,等眼淚哭幹了,沒勁兒了,就會漸漸硬起心腸來,到那個時候,日子就會好過許多。

    但是,一個新來的九歲小孩卻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冷靜和漠然。

    他生得很不錯,左眼下一滴漂亮的淚痣更是將這點“不錯”擴展成了十分。他默不吭聲地挪到了炕上的一處空地,抱膝坐下。

    誰料到小淚痣這一坐,本來個個靜如頑石的白毛雞們紛紛扭過頸子,驚訝地盯著他,仿佛他做了什麽冒犯尊者的事情。

    小淚痣實在不明白這些目光的意思,隻好四下轉動著腦袋,想要尋求一個答案。

    很快,一個老成的白毛雞給了他一個沒頭沒尾的忠告:“別坐在那兒,那是小季爺的地盤。”

    小淚痣有點挑釁地歪歪頭,根本沒有挪位置的打算。

    小屋裏的孩子們也算得上老江湖了,一看小淚痣這架勢,立即對他的身份有了猜想。

    ——這是個刺頭,估計在街麵上混過,八成是被人牙子套麻袋拐跑的,平素獨來獨往慣了,瞧他的筋骨,估計是街頭兒霸鬥毆的一把好手。

    對待這樣的新人,老成的白毛雞覺得自己給不出太好的忠告了,便再次沒頭沒尾地撂了一句話:“……算了,不過你得記著,最好不要跟小季爺說話。”

    話音未落,小屋的門被人從外推了開來。

    季三昧走入屋內,沉重的門扇在他身後猝然合緊,一把大鎖哢嚓一聲落下,把這一屋的孩子同外界隔絕了開來。

    小淚痣輕蔑地瞟向季三昧的臉,呼吸卻因為這一眼窒了一窒。

    那張臉生得太妙,明豔濃彩,卻又別有一番純淨天然,在泛著微微塵灰的漫漫天光中,他朝自己的方向走來,步伐優雅得像是小淚痣曾在街角窺見過的貴家公子。

    ……這麽一個伶仃細軟的身子,怎麽配得上“爺”這種稱呼?怎麽就連跟他說句話都不準?

    小淚痣握拳,等著季三昧下一步的動作。

    發現自己的位置被占了去,季三昧卻並無惱意,揀了個位置,側身在炕角坐下,打量了小淚痣一番。

    看多了他的臉,小淚痣竟然有些口幹舌燥,為了掩飾這種奇怪的情緒,他敵意十足地問:“……看什麽?”

    季三昧聽清他的口音後,唇角微微勾起,形成了一道溫柔可親的美人溝。

    在這道惑人的笑意中,季三昧開口篤定道:“……你是鬆州人。”

    小淚痣一呆。

    自從有記憶開始,他就隨父母背井離鄉,在外逃荒,四年前父母染疾先後亡故,甚至沒能來得及告訴小淚痣他來自何方。

    “你怎麽知道?”

    季三昧學著小淚痣的口音輕聲道:“鄉音難改。”

    小淚痣麵色一白,自從父母去世後,他再沒有聽過這樣熟悉可親的鄉音,心就先不自覺地軟了下來,再也擺不出譜來。

    提醒小淚痣不要跟季三昧說話的白毛雞見狀,無奈地聳了聳肩,從袖中摸出一副葉子牌,和身邊的人沉默無聲地打了起來。

    小淚痣正詫異這裏為什麽會有葉子牌,就見季三昧朝自己靠了過來。

    湊近了看,那張臉愈加美豔,驚得小淚痣往後一跳:“你做什麽?”

    季三昧一笑,越過小淚痣的身子,雙手按上了兩片煙色的牆磚,指尖微微一用力,竟將看似密實的牆磚推動了。

    小淚痣瞠目結舌地看著數片牆磚以一個匪夷所思的軌跡在季三昧手中上下翻飛地運作,終於,有一片牆磚從牆麵上脫落而下,季三昧探手進去,從鑿空了的牆壁裏摸出了兩隻酒杯和一隻葫蘆。

    他捏著葫蘆口,在小淚痣震驚欲絕的目光中斟下一杯酒來:“……這酒好得很。”說著,他把陶製的兩隻小酒杯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越的脆響:“為鬆州,幹了這杯。”

    ……這酒入口之後,的確有一股醇厚的糧食酒香,但也不知道季三昧在其中添了什麽東西,單用鼻嗅,竟聞不出什麽酒味來。

    他究竟有什麽神通,能在這種地方弄到酒?

    ……他看起來也不過是個奴隸而已啊。

    一杯酒過後,小淚痣鋒利的棱角就被抹消了大半,季三昧照原樣把牆恢複之後,繼續側身坐在炕沿,用異常溫柔的腔調跟小淚痣說話。

    那把柔和的聲音加上熟悉的鄉音,溫暖得像是從夢境裏傳來的囈語,小淚痣如中巫蠱,不知不覺把家事都告訴了他。

    季三昧耐心傾聽了他的故事後,問:“你想讓你的家人知道你的去向嗎?”

    一杯牆中酒,一番交心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敲開了小淚痣的心防:“我沒有家人。”

    季三昧淺笑:“不,你還有爺爺奶奶,你說過疫病來時,老人家不想離開故土。”

    小淚痣壓根不知道自己的爺爺奶奶長什麽樣子,甚至他有充足的理由相信,爺爺奶奶已經死於那場肆虐的恐怖疫病之中,但他卻不自覺地跟著季三昧的聲音,展開了美好的遐想。

    “……他們還想著你,想著他們從來沒有謀麵的孫子長什麽樣子,他們日複一日地站在鎮口,等著你回家,有一扇門,不管白晝黑夜,將永遠為你打開,裏麵有熱騰騰的湯麵,還有一張溫暖的小床……”

    季三昧的聲音頗具感染力,等到小淚痣的目光中浸滿了遐思後,他的唇角才極快地掠過一絲笑意:“……隻需一封書信,你的爺爺奶奶就能知道你身在何方,他們會來找你的。”

    小淚痣的情緒已經全然被季三昧勾著走了:“可……書信送不出去的。”

    季三昧:“酒我都能弄進來,書信自然送得出去。”

    “有筆墨?”

    “自然是有。”

    “就算我爺爺奶奶知道我在哪兒,他們也買不起我。我脫不了奴籍的……”

    “至少他們會知道你在哪裏,知道你還活著,還能來看望你。”

    小淚痣抿了抿唇,眼角餘光瞄向那扇藏酒的牆。

    他開始相信那後麵也許藏有更多更美好的希望,但還是略有些踟躕不前:“……我不會寫字。”

    “我還認得一二。”

    “我不知道我家在何方……”

    “鬆州不過是一個偏遠小郡,據我所知,住民不足五百戶。……你還記得你父母名諱嗎?……記得?那便最好了,這樣一來,找到你的家人會很困難嗎?”

    一番溫言鼓舞,小淚痣竟生出了萬丈的酸楚來,眼窩發澀發脹,一時間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季三昧伸出了一根手指:“按理說,家書抵萬金。所以作為潤筆和冒險的回報,我需要從你這裏收取一點小小的利潤。如何?”

    小淚痣正對著那不知生死的爺爺奶奶充滿憧憬,就被兜頭的一盆涼水潑懵了:“我沒有錢。”

    ……用眼睛看也曉得,每個人進來時都被扒得一幹二淨,連顆石子都帶不進來,別說是銀錢了。

    季三昧眼中閃過一抹精光:“……會有的。”

    他貼近了小淚痣的耳朵,那張漂亮的唇一張一合,流暢又溫和地吐出魅惑人心的字眼:“……你的相貌算得上乘,會被送入高級賣場售賣。那裏的買家多是達官貴人。他們來此的目的,一為挑選禁/臠,二為挑選貼身奴仆,有男客,也有女賓。所以,你隻需在拍賣台上做出一副乞憐委屈的模樣,那些貴家夫人就算相不中你,也會心生同情,拋些零碎東西給你。雖然老板事後會將拋給你的珍珠寶貝和銀錢全部收走,但你隻要足夠機靈,看準機會,總能到手些小東西。不拘你帶些什麽東西回來,就能換回一封書信。如何?要不要考慮一下呢?”

    小淚痣一顆心被季三昧極具煽動性的言語拽在手中,任意搓圓捏扁,心情忽上忽下:“我如果第一次上台就被賣出去了……那該怎麽辦?”

    季三昧露出遺憾之色:“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當我什麽也沒有說過罷。”

    “別!”

    季三昧的胳膊被小淚痣一把抓住,而其他幾個新進來的孩子也都把季三昧的話聽在了耳裏、

    他們的眼中閃出希望的光芒,從四麵將季三昧牢牢包裹起來。

    “我,我做!”

    “我也來!”

    “我也可以嗎?我是陽州朱縣人!”

    小淚痣不敢再占據季三昧的位置,尊敬地挪了開來,好讓季三昧能在寬闊的炕角躺下。

    季三昧從善如流地倒臥下去,背靠著牆壁,從袖中變戲法似的取出一隻錦囊,取出些棕色葉子,放入口中咀嚼。

    注視著他咀嚼的動作,小淚痣的眼睛都直了,那顆淡褐色的淚痣幾乎要發出光來:“這……是煙葉?這都能買來嗎?”

    季三昧斜靠在硬邦邦的炕上,姿態極美,赤/裸的足弓在炕邊踏著,不像是奴隸,倒像是在貴妃榻上午睡的美人。他的腮部輕輕地動著,用虎牙細細咀嚼著那有點發澀的煙草:“可惜,不能弄出煙味來惹老板懷疑,不然我還能叫他藏支煙槍進來。”

    說到這裏,季三昧深以為憾地歎了一口氣。

    ……藏支煙槍?藏?

    小淚痣想起剛才老板吩咐季三昧做活兒的場景,不禁恍然。

    這些寶貝,莫不是夾帶在那些麻袋裏帶進來的?

    所以季三昧在幹活的時候,就能夠趁機把偷運進來的東西悄悄藏匿起來?

    以小淚痣為首的一幹新人不禁心生敬意:“那些個腳夫和你……有交易?他們怎麽會聽你的話?”

    季三昧抬起眼睛,自帶一片桃花風流的雙眼中閃過一絲幽微難辨的淺笑:“我自有我的本事。”

    小淚痣恍惚了一下。

    此刻的季三昧,和剛才對他喁喁細語的季三昧又有微妙的不同,但具體是哪裏不一樣,他也說不清楚。

    可他總算知道,那些孩子們手裏的葉子牌是從哪裏來的了。

    季三昧半靠在牆邊,左臂自然橫架在胸口,右肘漫不經心地壓在纖細的左手腕上,右手掌心朝上,指根微分,像是虛托著某樣看不見的東西。

    小淚痣心中突然一悸,慌忙低下頭來,莫名地有些臉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