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秘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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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三妹特別撩人看了睡不著所以明天來看吧w

    距離許宅還有小半裏地, 季三昧就聽到了許宅裏傳來的小兒哭鬧聲。

    許泰的麵上現出急色,恨不得一馬當先衝回家中, 把一身累贅的肥肉和一行四人全都甩在後麵,可他的教養又不能允許他一走了之,他隻能拖著步伐, 每一步都恨不得把自己栽進地底裏去,化為土行孫,一路土遁入府。

    老實孩子長安見不得許泰這樣的苦大仇深:“您先回去吧,我們先在門口查探一二。”

    許泰如遇大赦,立時健步如飛,奔向宅邸。

    四人都是行內人, 能動手的盡量不瞎叭叭,踱到許宅門口,季三昧仰頭看向槐樹上如烏雲般濃密的老鴉窠,沉吟半晌,朝長安伸出了一隻手來:“師兄, 搭把手。”

    一隻手伸了過來,把季三昧細長的手腕抓在了掌心裏。

    季三昧眼睛彎彎地一鉤, 就著他的手往沈伐石懷裏一歪: “師父, 搭把手。”

    一模一樣的話,愣是被他說出了兩種滋味。

    沈伐石將季三昧牢牢地抱在懷裏, 伸指在地上輕輕一點, 幾人腳下的土壤就變了顏色, 從豐沛的潤黑色變成了焦黃的淡褐色, 而多餘的水分被沈伐石摶成了一柱清冰,從沈伐石腳下拔地而起,將兩人送上了半空之中。

    扶著季三昧的腰,沈伐石確定他雙腳踩穩在了樹枝上才放開了手,隨即他一揮手,水珠潰散,他翩然落地,僧綃飛動,從上方隱約可見胸膛的完美輪廓。

    可季三昧正專注於研究起腳下的枝蔓,沒顧得上看沈伐石英勇落地的雄姿。

    沈伐石:“……”

    他伸手攏了攏胸前的衣領,把剛才悄悄解開的襟扣重新扣了回去。

    槐樹約高五丈,兩人都難以合抱,看起來起碼有三百歲樹齡,季三昧在枝椏間緩緩踏步,發現從這個方位,恰好能看到許泰穿過院落,火燒屁股似的鑽進一間廂房中。

    ……每天晚上,鬼車就是在這裏一目了然地窺探著許家的幼子。

    季三昧看得分明,這一牆的符紙都是在鬧著玩,唯一能將鬼車拒之門外的,是原先的捉妖師提供的四角銅鏡,按理說,當鬼車發現自己不能得手,自然會轉換目標,但顯然,這隻鬼車軸得非比尋常,硬要夜夜盯著此處悲泣嘶叫,即使冒著被剝去妖核的危險,也不肯屈尊挪個地方。

    季三昧可以確定,許家幼子對鬼車而言,必然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思及此,季三昧轉過頭去,卻發現沈伐石竟不在旁邊等他,而是已然站回了地麵上,望向自己,被他引渡上來的水正在他腳下呈螺紋狀悉數融入地麵。

    沈伐石沉默地保持著袖手的姿勢,等待季三昧開口,拜托自己接他下來。

    季三昧嘴角勾起了一點淺笑,微彎的眼中仿佛藏著一隻鋒利的魚鉤,在將將好勾離出沈伐石的一星魂魄後,季三昧縱身一躍,毫無預兆地直接跳下了樹梢!

    見狀,沈伐石像是被一柄鐵錘狠狠砸中了天靈蓋,理智、思考刹那間被敲離了軀殼,他的魂魄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朝著下墜的季三昧飄去,直到攬住了他的腰身,將他擁緊在懷裏,魂魄才來得及麻木地踉蹌過去。

    季三昧笑眯眯地抬頭,卻撞上了沈伐石一雙靈魂歸位的冷眼:“你幹什麽?!你不想活了嗎?!”

    萬一又沒有接住他……萬一……

    那隻斷翅的蝴蝶第三十八次從他眼前跌落下來。

    前三十七次是虛幻,這一次是真實。

    前三十七次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人在自己麵前粉身碎骨,這一次他牢牢地抱緊了滿懷溫軟。

    但是,一個人被欺騙久了,會連帶著真實一起懷疑起來。

    季三昧被憤怒且疑心幢幢的沈伐石一把推了開來,後背狠狠撞上了樹幹,一根生在低處、旁逸斜出的短小枝杈看準了他蝴蝶骨下方的脆弱地帶,狠狠咬了進去。

    沈伐石沒有注意到季三昧的境況,他的臉色慘綠一片,恐懼將他呼吸的力量撕扯得分崩離析,在他眼前次第交織著駭人的種種景象,讓他的瞳孔層層疊疊地湧現出一片片光圈,把他自己牢牢套死在了裏麵。

    王傳燈見狀,神色遽變,一把按住了他的後心位置,將一股火靈力飛速推入沈伐石體內,沈伐石的眼瞳裏滾過兩道刺目的紅,將還未來得及凝結的極冰燒得炸裂了開來。

    季三昧也知道自己這回是鬧過頭了,但他現在疼得連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來。

    ——那根短枝穩準狠地叼住了他的肉,且斷在了裏麵。

    他背靠著樹幹,兩條腿痛得發抖,好容易才穩住了自己的聲音:“師父,對不起。”

    沈伐石的喉嚨裏滾過粗重的歎息,憤怒的魂魄勉強鎮定了下來。

    季三昧正背靠著樹木,雙眼死盯著自己,艱難地把雙臂抬起來:“師父……”

    看到他這副模樣,沈伐石仿佛穿越重重的時光迷霧,抽絲剝繭地看到了另一個小小的孩子——

    他捏著另一個小孩的手,從燭陰富麗的王城中走出。

    二人一身縞素,頭發披散,小一點的孩子眼圈紅彤彤地哭泣不止,而他卻握著小孩的手,走得筆直端莊,雙眸炯炯,像是流著貴族血液的天帝之子。

    直到走出王城宮門,離開了那令人窒息的富麗堂皇,小孩的肩上突然壓上了一整座泰山,他的神采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零落成泥,雙膝一軟就跪倒在了地上。

    小一點的孩子哭得越發厲害,而季三昧卻流不出眼淚,強撐著雙膝站起來,捏住掌心裏冰冷的小手:“不要怕。六塵,不怕。還有我,兄長在這裏。”

    話音一落,背上的泰山又將他壓倒在了塵埃裏。

    他掙紮著再複爬起:“不要怕,六塵……”

    小小的孩子跪了又站,站了又跪,剛才在王城內的鎮定被名為喪父的利刃絞了個粉碎,可他仍然吝嗇得很,把最後剩下的一點勇氣全部塞給了比他更年幼的弟弟。

    沈伐石想要邁步趕了過去,身體卻被釘在原地。

    而那個時候的他,個子矮小的沈伐石恰好路過此地,他穿著一身羅靴皂服,靠近了那低到塵埃裏的兄弟兩人。

    季三昧用發抖的雙膝將自己勉強支在了原地,用朦朧的雙眼,他隻能勉強辨認出來者是人。

    不管是誰都好,不管是誰來都好……

    他勻出了一隻手捂住了身旁小家夥的眼睛,另一隻手卻狠狠撕虜著沈伐石的衣角,聲音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火焰是對沈伐石的。他將每一個字都咬得火星四射:“我弟弟,帶我弟弟回家……”

    海水是對季六塵的。沈伐石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說起話來會是這麽溫柔,溫柔得恨不得把人捧在舌尖上:“六塵,哥哥想睡一會兒,陪哥哥一起睡……”

    說完這句話,季三昧就暈了過去,而季六塵被他蒙住雙眼,呆呆地“嗯”了一聲。

    矮小的沈伐石一左一右地拖著兩個對他來說過於巨大的累贅,任勞任怨地送人回了家。

    這是沈伐石跟季三昧的第一次見麵,從那之後,這兄弟倆就沒有再讓他那麽省心過。

    而現在,看到展開雙臂乖乖示弱的季三昧,沈伐石的怒火被迎頭潑了一盆冰,滅得青煙縷縷。

    心軟得不行的沈伐石冷著一張法師臉湊了過去:“摔疼了沒有?”

    季三昧:“……疼死了。”

    沈伐石還以為他在開玩笑。

    直到季三昧順著樹幹無力地緩緩滑坐下去的時候,他才察覺不妙,一個箭步衝上去抱緊了季三昧,往他後背一摸就是一手的血。

    小家夥趴在他腿上,痛得連蜷都不敢蜷起來,嘴上卻還浪得起飛:“師父,真疼,得親一口才能好。”

    沈伐石又氣又心疼,轉頭喊:“長安——”

    不消沈伐石動口,長安就把季三昧接了過去,這老實的三歲小孩兒一摸到插/進季三昧肉裏的樹枝子,眼淚都要下來了。

    剛才幾人鬧騰出來的動靜不小,雖然許宅附近最近因為鬧妖,有不少人敬而遠之,可也架不住好奇的本性,紛紛探了頭出來,想看個究竟。

    附近的一扇大門裏鑽出了個俏麗的中年女子。歲月抹去了她水滑幼嫩的臉蛋,卻也公平地還給了她萬種風情,權做添頭。她伸著頸子、打著小扇,隻打算看看熱鬧,誰曉得等看清在許宅門口可勁折騰的一群人後,她變了顏色,旋身折進了屋裏,用纖細的腕子氣勢如虹地拎了一桶洗衣水出來——

    長安一心記掛著季三昧的傷勢,王傳燈又格外注意沈伐石的精神狀態,誰也沒想到半路殺出個拎水桶的程咬金,劈頭蓋臉地將一桶水潑在了懷擁著季三昧的長安身上:“季三昧!你這個敗類!妖怪!你好狗膽,竟敢回來!”

    一枝鬆枝從半開的蠡殼窗裏悠悠地探了個頭進來,夏日的陽光在蔥鬱的綠意之上額外添了一層厚重的脂膏,鬆針亮得透光,被光線蒸出來一股清新撲鼻的味道。

    但是,季三昧仍舊在濃鬱的鬆香中辨認出了一縷幽微的木蘭香,來源是自己身上蓋著的被子。

    季三昧對著被子認真地吞了幾口口水,把臉埋入其中,珍惜地把氣味收入自己的肺裏,確認儲存無誤,才翻身坐了起來——

    他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一件海青色沙彌服。

    季三昧心神一悚,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確認自己頭發還在,他就放心地下了床,就著屋內的洗漱用具把自己收拾幹淨。

    把攙著青鹽的漱口水吐入小盅後,困意尚濃且煙癮發作的季三昧打了個哈欠。

    他打哈欠時習慣用手遮一下,動作秀氣得很,但還是不免從指間露出兩顆白生生的虎牙。

    就這麽齜牙咧嘴的時候,他在敞開的居室門口瞧見了一張熟悉得讓他心肝打了個顫的臉。

    長安趴在門邊,伸了個腦袋出來,待到和季三昧視線相碰,他卻刺溜一聲把腦袋縮了回去。

    季三昧:“……出來吧。我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