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千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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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三昧看得分明,沈伐石滿額都是細碎的銀光, 一道白色的陰影正從他眼裏緩緩消退, 仿佛有一隻蠢蠢欲動的三角蛇頭潛伏在沈伐石的瞳孔中, 幽幽地望了一眼季三昧, 才縮回了它的蛇穴當中。
季三昧麵色一緊,走回屋前台階,拉了拉沈伐石的衣帶:“這是怎麽了?”
王傳燈大逆不道地照沈伐石的膝彎後懟了一記,示意他快些回魂, 並隨手替他打了個圓場:“總督他身體不適。”
季三昧稍稍蹙起了眉,拽著他的衣帶在手腕上繞了一圈,口吻帶了點命令的味道:“師父, 蹲下來一點。”
季三昧小豆丁似的身高在沈伐石麵前著實不夠看,沈伐石聞言彎下腰來,盯住他在月色下泛著淺淡光輝的雙眼,似乎還是不能完全地凝聚精神。
而季三昧可顧不得去探究沈伐石在想些什麽。
在鬼車的尖嘯和嬰孩的啼哭中, 季三昧伸手扣緊了沈伐石的後腦, 踮起腳尖, 把唇直接印在了沈伐石的額頭上。
沈伐石像是被燙傷了似的渾身一抖。
合在他額間的兩瓣唇濕潤又柔軟, 像是透明的樹脂, 在他額上淺嚐輒止地留下了一滴琥珀,幾顆汗珠從他額間順勢滾落下來,沿著他的臉頰滑到唇邊, 湧入口中。
苦鹹的汗水經由季三昧的一吻點石成金, 讓沈伐石喝了一嘴的銀耳糖水。
季三昧撤開了唇, 好奇地自言自語:“不發燒啊。怎麽會不舒服呢?”
說了,他的一丁舌尖晃晃悠悠地冒了頭,心滿意足地在自己的嘴唇上掃蕩一圈,品嚐著這口豆腐的餘味。
王傳燈目瞪口呆。
他似乎懂得了什麽是所謂的“給條泥鰍都能把它勾引得盤起來”。
雖說是對總督夫人的勾人技巧歎為觀止,但王傳燈好歹還知道要辦正事。
——總督對總督夫人總是軟著軟著就硬了,他們二人若要調情,現在的時間場合都不合適,許泰看情況也差不多要趕到了,背景裏還有一對淒淒慘慘戚戚的二重唱你方唱罷我登場。
沒辦法,他隻能強勢插入進來,打斷了這兩人間的繾綣氛圍:“總督,怎麽辦?”
季三昧豆腐到嘴,天生帶著攝人倒鉤的雙眼衝王傳燈淺淺一眨:“走吧。我帶你們去看‘蟈蟈籠子’。”
季三昧隨手一個媚眼拋過來,沈伐石反手就將一道不善的視線釘在了王傳燈背上。
被夾在當中的王傳燈都要被氣樂了。
……對不起總督,我對總督夫人這樣的男人沒有興趣。我比較喜歡能養在家裏又乖又省心我要提槍上馬的時候能老老實實張開腿等我艸的。
撂下一句話以及一個貽害無窮的媚眼,季三昧轉身朝門口跑去,臉頰上鮮紅的符籙刹那泛起,寬鬆的縹色袖袍一揮,緊闔的院門便得了令,豁然洞開,差點兒撞上匆匆而來的許泰。
許泰:“不得了了,三昧法師!她……那東西來了……她來了!”
季三昧頭也不回,快步而去,其餘三人也從門內直掠而出,朝門口奔去。
越是逼近,怪異的嚎叫聲越是走調,像是把燒熱了的汞水倒入笛子的氣孔裏,汞水在其中漸漸凝固,樂音也變得荒腔走板,近乎淒厲。
讓許泰意外的是,當他氣喘欲死地趕到樹下時,向來望風而動、一有風吹草動便會逃之夭夭的鬼車卻仍呆在樹上。
樹上掛著一個瘤子般碩大的鳥窩,或者更準確一點,正如季三昧所形容的那樣,是一個巨大的蟈蟈籠子。
細長柔韌的槐枝彼此穿插編織,精心地扭曲成了一個天然的牢籠。
一片黑鴉鴉的影子蹲踞在樹枝上,正瘋狂地用鳥喙撕扯著枝葉,誰想那枝葉看似脆弱,實則已在歲月積澱下變得韌性十足,她單槍匹馬,實在是破不開這個柔軟的牢籠。她的唇角已經染了血,尖喙覆蓋的硬殼被啄得幾近脫落,但槐樹卻硬是一絲不肯鬆開。
鬼車成了甕中鱉,籠中鳥,她淒厲地悲嚎著,蹦跳著,團團轉著想要尋找一條出路,卻始終不得其法。
季三昧轉身麵向目瞪口呆的許泰,唇角張揚地一挑:“許員外,它是你的了。”
而王傳燈更好奇季三昧是怎麽有本事抓住鬼車的。
他拉住了顯然和季三昧有所圖謀沆瀣一氣的長安:“怎麽回事?”
長安當然是乖巧地據實以告:“今天下午小師弟沐浴出來,就找到了我,讓我找一棵樹,跟老槐前輩談一談,讓他幫忙。恰好庭院裏有棵桃花樹,裏麵住著一隻八歲的桃花樹靈,她答應幫我去求老槐前輩。所以……”
王傳燈眉頭一挑:“你對那桃樹精以身相許了?”
長安懵懂地搖頭。
王傳燈:“你要助她早日化形?”
長安再次懵懂地搖頭。
王傳燈抬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那她憑什麽幫你?”
長安眨了眨眼睛:“我有很認真地求她啊。”
王傳燈:“……”
另一邊,沈伐石也覺出有些不對勁,將季三昧拉到了一邊去:“怎麽回事?”
季三昧雖說性情頑劣,頗有紈絝子弟的浪蕩相,但也是識時務的,絕不會在重要事情上兜圈子。
他單刀直入道:“師父,你還記得嗎,今天來的時候我被樹枝刺傷了。”
樹是受天地萬物靈氣滋養而生的,生長日久,必有樹靈,眼前這棵老槐樹已經上了年歲,若是伐倒了,要數清上頭的年輪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此可見,其內必然隱藏著一個老奸巨猾且淡漠至極的性靈。而季三昧的異靈根,使得他的每一寸肉每一滴血,對於那些渴望進階的靈體妖身來說都是上佳的補品,吃飲一口,便能戀戀不忘,對修煉有所增益。
季三昧壓低了聲音:“這老槐樹雖然不能化形,但其他的意識均已具備。喝了我的血,它便以為拿捏住了我,竟在私下裏溝通了我的靈識:隻要我以一斤血肉交換,他願意幫我們擒拿鬼車。”
沈伐石麵色一變:“你答應它了?”
季三昧咧開嘴笑了,笑得沈伐石心裏生出一股不祥預感:“……你做了什麽?”
季三昧用手指繞動著鬢角垂下的一綹頭發:“……他不是喝了一口我的血嗎?”
季三昧是最標準的功利者,最擅長投機,任何一絲趁虛而入的機會他都能瞬間把握——
即使是在沈伐石失手將他推倒在低矮的樹杈上時,他也能在疼痛中,飛快地結了一個咒印,混入血液中,讓它沿著血肉模糊的傷口湧出,悄無聲息地把咒印打進了槐樹體內。
他乖乖讓槐樹吸了一口他的血肉,同時也將一劑劇毒混入其中。
在老槐樹自以為得手,溝通了他的靈識,要與他交易一斤血肉時,季三昧催動了埋藏在它體內的咒印。
早在被樹枝貫穿肩部、疼痛難忍時,他就操縱著一線符籙爬上了他的側臉,同時許下了自己的願望——任何吞服自己血液的人,均如吞五石散,一旦催動,其狀如同毒癮發作,痛不欲生。
季三昧用一個兩寸深的小小傷口,折磨了一棵貪得無厭的老樹一個下午之久,終於換得了他無條件的俯首稱臣、言聽計從。
他仰頭看向被困在樹枝中、左衝右突難以脫逃的鬼車,唇角噙笑。
沈伐石的臉色卻是一片鐵青:“你為什麽會想到在自己的血裏下咒?你怎麽知道它一定會吸你的血?一定會要挾你?”
季三昧抬手搔了搔側臉,含糊道:“知道就是知道啊。”
沈伐石眼前浮現出季三昧被刺得鮮血橫流的肩胛,還有他從樹梢上毫無顧忌地縱身一躍的模樣,胸腔裏難受像是有一座石碾在他心髒上肆意研磨:“……我推你的時候,你是故意撞傷自己的?”
既然被識破了,季三昧索性痛快地承認了:“差不多。反正你不推我,我就打算割傷手。不把我這口香餌放出去,魚兒不可能咬鉤。”
沈伐石:“季三昧!”
沈伐石看著他的眼神既氣又急,大有要把季三昧囫圇吞進肚裏去的架勢,好讓他與這個世界隔離開來,不讓他有任何自傷的機會。
季三昧卻很不能理解沈伐石的激動,他用舌頭頂了頂一側的腮幫子,把臉頰撐弄成土撥鼠的樣子,做了個鬼臉:“師父,我隻不過是跟這棵樹做了一場必勝的交易而已,不拿出點籌碼、付出點代價怎麽行?”
沈伐石緘默不言。
周伊人曾說,季家裏唯一生了副好風骨的,是季三昧的母親江瓷。
但在沈伐石看來,季三昧卻像足了他的母親。
這兩人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末日狂歡的自毀氣質,是為達到目的,不惜拿自己做籌碼的瘋子,是完全不顧別人感受和想法的混蛋。
沈伐石卻不知道該怎麽把自己的想法傾吐出來,從牙關裏硬生生繃了一個字出來:“你——”
他剛開了個頭,數十聲慘烈的女人尖嚎聲就在幾人頭上同時炸響,尖銳得像是用利爪抓撓鋼鐵,炸得人的頭皮瑟瑟發麻。
季三昧仰頭看去,陡然變色——
五隻,十隻,十數隻,數十隻生著人臉的姑獲鳥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們頭頂上,雙翼漆黑,體大如鬥,綠瑩瑩的眼睛像是碩大的燈籠。
她們在空中上下飛旋,嘶吼不已,從她們的喙鉤上滴下的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季三昧一行人的肩膀和額頭上。
……等等,纏住許家員外兒子的,究竟有幾隻鬼車?!
他裹著沈伐石的袈/裟站起身來:“這位叔伯可認得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