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談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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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圓月清霜!
    鴻樓雖不是霖州最大的酒樓,卻是霖州所有的酒樓裏生意最好的,究其原因,是因為其掌櫃經營有方。鴻樓的掌櫃名叫彭賀生,與尋常商家不同,是個極其有雅趣的人,自然,他手底下辦起的酒樓也就成了極其有雅趣的酒樓。
    彭賀生最擅長釀酒術,他所釀的酒名喚笑談生,是鴻樓最大的招牌,那笑談生酒味聞來清淡,入口清冽,後味綿長回甘,隻飲一杯,隻飲一口,便叫人神思蕩漾,人生多少貪嗔恨,都付杯酒笑談中。
    此外,鴻樓的格局布置、菜品成色等方麵亦各有別出心裁之處,彭賀生還在樓中專搭了台子編演節目供人消遣,或彈或唱,或說或評,每日不同,莫說有點閑錢的平頭百姓、公子鄉紳們愛去,就連霖州城平日裏深居簡出的夫人小姐們也是鴻樓的常客。
    此刻,二樓雅座中,兩位年輕世家子弟模樣的酒客各自攜了一位綺霞館的姑娘,正聊得歡暢,滿室馨香。正聽其中一位姑娘嬌滴滴開口,
    “季公子,您瞧樓下那人,已經在鴻樓門口站了許久,像是在等什麽人的模樣,莫不是喝多了酒卻錢袋空空,正等著家裏人送銀子來呢?”
    季昀往樓下望了望,霖州街道人來人往,鴻樓酒客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其中有一位身穿赭色長袍,氣態瀟灑的美髯公,立在鴻樓右手門邊往城門方向張望,
    “香香有所不知,此人便是喝了再多的酒,也不必憂愁付不起談笑生的酒錢。”
    香香姑娘柔聲問道“這是什麽緣故呢?”
    “此人正是鴻樓的掌櫃彭賀生,他在自己的酒樓喝自己的酒,自然不用付錢。”
    香香姑娘柔聲再問“那便更奇怪了,何人值得勞動彭掌櫃的大駕在門口等上這麽許久呢?”
    付酌豎起耳朵偷聽許久,他最見不慣這兩人每回出來都要膩在一處竊竊私語的模樣,明明是大家一起出來玩的,好像旁人都多餘了似的,他偏要攪開這兩個人,“香香,你可莫要再管旁人了,彭賀生在等什麽人和我們有什麽關係,該輪到你講笑話了,你這老是扯東扯西的,該不會是要耍賴皮吧?”
    香香聞言反駁道“我可沒有耍賴皮,分明是你偏心,今日我都已經說了五個笑話了,盈依卻才講了一個,怎麽算都輪不到我頭上吧?”
    “怎麽算都是你!誰讓你賭酒輸了,就罰你講笑話講到我們都滿意為止,再說了,要論講笑話的本事,霖州城裏你要是認第二,誰敢認第一呀?俗話說能者多勞,你講的最好,就該你多講幾個?”論起為自己找理由的本事,付酌亦是一流。
    “好哇,你就是存心欺負我,我偏不講!”香香嘟起小嘴,撐著頭向季昀撒嬌道“季公子,你可得站在我這邊,幫幫我呀,你瞧我講得嘴巴都起皮了,他還不肯放不過我。”
    香香姑娘此刻已經喝過了幾杯酒,酒勁發作,臉頰微紅,愈發嬌俏惑人,季昀眼見一雙彎彎眉眼瀲灩含情地瞅著自己,鼻中半熏著酒氣,半熏著脂粉氣,隻覺得半邊身子都酥軟了,滿口應著“無妨無妨,我替你講一個吧。”
    席中四人,做東的是霖州知府大人家的長子季昀,字斂舟。平日裏除了讀書學藝應付家中父親外,最愛的就是與好友付酌付醴深一道攜佳人踏春遊玩,飲酒作詩取樂。付酌是霖州最大的鄉紳豪士付家的獨生子,家資千萬,慷慨大方,風度翩翩,季昀更是官門貴子,溫文爾雅,氣派不凡,且二人都生得一副儀表堂堂的好皮囊,算得上是霖州世家子弟中十分出挑的兩位。
    郎才配女貌,風月場中一等一好客人自然堪配一等一的清倌名妓。
    陪著的兩位姑娘皆是霖州綺霞館的頭牌清倌,一個叫盈依,一個叫香香,都隻十七八歲,剛剛長成的娥眉新妝,芳年華月,嫩得能滴出水來。
    方才在席間說了五個笑話的姑娘名叫香香,是三月前剛從南邊來霖州綺霞館的新人,最善彈琵琶唱曲子,天生的黃鶯嗓子,平時不開嗓,光是輕言慢語就能叫人聽得穌綿。且她也知道自己聲音好聽,就更愛多多說話,逗趣調情,勝過旁人萬千伎倆,再加上一副姣好麵容,媚眼如絲,剛來沒多久,就成了霖州風月場上炙手可熱的紅人,季、付二位,自然也成了其裙下之臣。另一位不甚多言的姑娘,名喚盈依,穿一身淺藍衣裳,氣質溫婉恬淡,宛如閨中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說,更能寒虛問暖,體貼入微,妙語解花,也是一個妙人,素來與付酌相好,。二人一靜一動,一柔一剛,花開並蒂,相得益彰。
    可即便是這樣的身家排場,鴻樓裏最後一份素燒什錦也沒能端上他們的桌子,季昀眼見跑堂小廝一陣風似的托著碟色澤鮮豔的素燒什錦從他們包間門口過去,半點也不做停留。鴻樓的素燒什錦做的極好,清甜爽口,與談笑生最為相配,可惜一日隻做十份,限量供應,先到先得。
    “站住。”季昀出言攔住跑堂,語氣頗有些不悅,“你不是說今天的素燒什錦都已經賣完了嗎?你手上端的是什麽!”
    “季……季公子……”那跑堂本想低著頭快些走過去,不料還是被發現了,隻好戰戰兢兢道“這……這是最後一份了……”
    付酌道“既然是最後一份,那我們要了。是誰點的,你去告訴他,我付酌按照十倍價格賠他。”
    “這……這……恐怕不行……”
    “你隻管去說吧,”盈依款款道“在這霖州,誰敢不賣付公子的麵子,難道連一份素燒什錦我們都要不起嗎?”
    那跑堂急的連額頭冒汗,半晌才道“這份素燒什錦,是晏公子點的。”
    “晏玳?”
    “是……”
    眾人順著跑堂的視線往最西邊的靠窗小座望去,座中一男一女,不過十五歲模樣,身量還未長齊,然風姿出眾,一望即知旁人不同。那少年是晏家長子晏玳晏無遺,眾人見他穿著一件雲羅暗紋的淺色短袍,頭上隻鬆鬆簪著一隻素白玉簪,眉目疏朗,清和容與,溫潤如玉。另一少女與他相對而坐,一身赤色短打勁裝,身形高挑,背負長劍,因背對著看不見容貌,然背脊倨傲挺立,有颯爽之姿,無人知道她的身世來曆,隻知她名叫石杳落,是晏家夫人早年收留的一個孤女。
    季昀看清座中二人,心中一陣發虛,偏偏晏玳也似察覺到了這邊的動靜,朝這邊抬了抬頭,季昀生怕與他對視,忙偏過頭,錯開眼神,隻朝著跑堂撒氣“不早說是他!連個話都不會回……別在這站著了,趕緊送過去吧!”
    跑堂一溜煙地走了,將一碟青蔥的素燒什錦奉到西邊小座上,點頭哈腰,一萬分的周到恭敬,與方才大不相同,向來酒樓瓦肆裏的跑堂小廝們最有眼力,哪一位才是最尊貴的客人,隻需看他們的態度就能知曉,季昀自覺在佳人麵前丟了麵子,一時訕訕的,連喝了幾杯酒也覺索然無味。
    其實,晏玳隻不過是本州通判之子,隻可惜,在霖州這個地方,做知府大人的兒子還做通判大人的兒子來得風光。
    通判本是知府副職官位,可這霖州的知府大人卻恨不得將他手底下的這個這個通判清香上供,頂禮參拜,就連霖州本作知府府邸的一座上好院落,也早早地在這位通判大人上任前就收拾騰空,讓出來做了通判府,平日裏一同處理公務,若是通判大人說了往東,知府老爺絕不會往西,通判老爺若要喝水,知府老爺絕不要喝茶,如此,方能表示他的千般敬重友好之意。
    季文甫表現的如此反常,自然不是因為晏伯驂有何過人之處,而是因為晏伯驂的背後,有他得罪不起的人——晏伯驂的夫人何藏星的娘家在朝中極有權勢!
    香香對霖州的風情人物一知半解,不明就裏,且平日裏跟著季、付二人出門,一向春風得意,百無禁忌,從未有這種吃癟的時候,忍不住出言問道“季公子,那晏玳不過是令尊大人手底下的通判之子,方才那跑堂為何這般恭敬,你又為何要讓他呢?”
    付酌笑道“你不知,他讓的不是晏玳,而是晏玳邊上的那位姑娘。”
    香香笑道“怎麽,那位姑娘原來是季公子的心上人麽?”
    季昀急道“付醴深,你別開這種玩笑,萬一被她知道了,還以為是我……”
    “有什麽關係,反正隔這麽遠她也聽不見,”付酌揶揄道“斂舟,沒想到你怕她已經怕到這種地步了。”
    “我怕她?我是高攀不起,行了吧!”
    付酌聞言也不戳穿他,想著季昀的糗事,隻抿著嘴笑。
    霖州知府季文甫對晏家禮讓有加,季昀、付酌二人自然應當對晏玳恭敬一些,至於石杳落麽,確實也是一個不好隨便得罪的人,主要因為一般人打不過她。
    石杳落本是一個來曆不明的孤女,沒有什麽身家背景,幼年時也曾有一段時間過著流落街頭,挨餓受凍的苦日子,然天底下無依無靠、流離失所的孩子那麽多,卻也隻有她能被當朝大將軍之女收留在身邊,如親生女兒一般教養長大,不能不說她的運氣實在不錯。況且石杳落自小就對武學一事最感興趣,專注一趣,寒暑不輟,又比旁的人更有天資,練就一副好身手,每日裏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看起來倒比晏夫人親生的一雙兒女更有將門風範,這大概也是冥冥中的緣分使然。
    五年前,石杳落初來霖州,季昀隨父親到晏府去登門拜訪,與石杳落二人不知怎麽起了爭執,動起了手。季昀師從霖州最好的武學師傅,學藝多年,小有成就,在霖州的一眾紈絝子弟中,身手還算不錯,石杳落當年隻有九歲,一通比試,卻把季昀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狠狠蹂躪了一番。在這件事情上,且不說季昀比石杳落虛長了六歲,當時已經十五歲整了,同一個九歲的小孩子動手,說白了就是以大欺小的惡霸行為,何況對方還是個女孩子,更顯得他沒風度沒教養,最重要的是,季昀竟然還打不過人家,簡直膿包,過後被季大人壓著去晏夫人麵前賠禮道歉,鬧得人盡皆知,十分丟臉。
    此後多年,二人年歲漸長,季昀於紈絝一道上愈加精進,石杳落於武學一道上愈加精進,當年沒打過的人,後來更是連動手都不敢了,無論季昀在外如何春風得意馬蹄疾,見了石杳落,也隻能如同見了他父親一般霜打茄子軟趴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