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牢獄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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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便是。”揮了揮手,叫管家退下,那管家心道:“你們定有好多話說,那還少的了的?”強忍笑意,退了下去。
    鄭挺又道:“你說有什麽東西要當麵給我?”
    蕭平安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遞了上去,又道:“梅阿姨還說,裏縣被金兵圍住了,請大人派兵去救人。”
    那鄭挺一把接過那布包,解開一看,果然是個象牙的盒子,喜不自勝,隨口問道:“什麽梅阿姨?”
    蕭平安道:“梅阿姨也是從縣城裏逃出來的,大人快派人去救她!”他此時還不知梅盈雪已死。
    鄭挺正色問道:“剛剛你說什麽?”
    蕭平安道:“裏縣被金兵圍住啦,大人快去救他們。”
    鄭挺忽然變色,一拍桌子道:“什麽人敢在這裏妖言惑眾!來啊!”突然從門外衝進來二個身強體健的軍漢,鄭挺道:“拿了下去。”蕭平安目瞪口呆,不知何事,兩個軍漢過來,一人一隻胳臂將他按倒在地拖了出去。
    鄭挺麵露喜色,站起身來,一路去到後院,來到一間屋前,房門半掩,也不叩門,推門而入。這屋子要大的多,四麵牆上擺滿了書,靠窗書桌之前坐了一個二十六、七歲的貴介公子,拿著一個玉獅子的鎮紙正在把玩。那鄭挺滿麵堆笑,道:“嚴公子久等了,本官幸不辱命,如今完璧歸趙。”竟將那無數人以性命相托的象牙盒子恭恭敬敬的遞了過去。
    那嚴公子嗬嗬一笑,雙手接過,推開盒子看了一眼,道:“此番有勞鄭大人了!”
    鄭挺道:“嚴公子太客氣了,史大人的朋友下官怎敢怠慢!”兩人相視大笑,鄭挺又道:“這群刁民倒也真膽大包天,竟敢偷到嚴公子頭上,當真是活得膩了!”
    嚴公子看了鄭挺一眼,道:“這盒子裏是什麽東西,鄭大人不想看看麽?”
    鄭挺笑道:“本官生平喜歡的事情隻有兩件,一件是升官,一件麽,就是發財。別人的事情,本官向來是不關心的。”
    嚴公子也笑道:“大人快人快語,日後定然飛黃騰達。”
    鄭挺道:“承公子金口,托福托福。”
    那嚴公子聽到金口兩字,笑的更是歡暢,道:“這賊倒也厲害,我重重圍困,竟然還讓他把東西送了過來。”
    鄭挺道:“別看這孩子年紀小,如今四處不太平,年紀越小越是奸猾!”
    嚴公子奇道:“是個孩子?”
    鄭挺道:“正是,本官一會就將這小賊千刀萬剮,替公子出氣!”
    嚴公子搖了搖頭道:“不用,不用,這孩子辛辛苦苦把東西給我送回來,正是大大的有功,說不定哪日我還要當麵謝謝他呢。”
    鄭挺不明其意,賠笑道:“那本官就把他關了起來,等到哪天公子想見了,就給公子送去。”
    嚴公子道:“如此甚好,嗬嗬,你可莫要虧待了他。”正色道:“此事給鄭大人添了不少麻煩。”伸手入懷,掏出二張紙來遞了過去,卻是一張房契、一張田契,這比金銀卻又貴的多了,鄭挺道:“公子既是史大人的朋友,略盡微勞,那是義不容辭,公子實在是太見外了。”一麵客氣,一麵眉開眼笑,雙手接了過去。
    嚴公子道:“這次惹的麻煩不小,不知鄭大人要如何善後?”
    鄭挺笑道:“這還要請嚴公子幫個忙,公子回去之時不妨把淮河開個小小的口子,我當上報聖上,這裏縣的知縣李宗漢和指揮使沈天青二人玩忽職守,致使淮河決口,滿城百姓守軍盡皆被水淹死,請聖上治他二人之罪。”
    嚴公子拱手道:“那沈天青倒也是條漢子,如此這般甚好。邂逅幸與高賢結契,今遽相別,後會有期。”
    鄭挺還禮道:“不敢不敢,本官恭送嚴公子北歸。”
    蕭平安被兩名軍漢架下,一時嚇的不知所措,半天才回過神來,叫道:“我沒說謊,我說的都是……”“真的”二字還沒出口,一個軍漢早一拳打來,正中麵門,頓時口腫鼻破,鮮血直流。鼻子又痛又酸,連眼淚也打了出來,還好鼻梁未斷,再不敢出聲,叫兩人拖著直行。
    走了好遠,進了扇門,一股涼風撲來,裏麵卻是又冷又黑,下了幾階台階,終於看出這是個牢房,心中更怕,兩個軍漢帶著他走到最深處,一個駝背的獄卒開了扇門,一個軍漢用力一甩,把他扔了進去,道:“好好看著,一會大人來提!”
    那牢房不過一丈見方,甚是狹小,都是大石所砌,一邊角上有堆稻草,另一邊靠牆放了一個便桶,滿屋都是騷臭潮黴之氣。蕭平安縮在牆角一動也不敢動,看著兩個如狼似虎的軍漢走了出去,終於哭出聲來。
    哭了一會,他究竟年紀幼小,涉世不深,隻道那鄭大人真的是以為自己撒謊,哪裏知道這是個天大的陰謀,心裏隻道大人還要問我,到時候說清楚便是。
    過了幾日,卻始終無人來提他,也沒人來給他帶上手銬腳鏈,隻有那又老又駝的獄卒每日給他送兩頓飯來,都是些清湯寡水。他忍不住向那獄卒打聽,那老獄卒搖搖頭,指指耳朵又指指嘴,原來他不但又老又駝,更是又啞又聾。
    蕭平安心裏焦急,記掛著梅盈雪的生死,隻是被關在牢裏,卻又有什麽方法可想。如此又過了幾日,他突然想到,十有八九是那鄭大人終於知道了消息,已經帶人去救梅阿姨他們去了。如此一想,心裏頓時一寬。想那軍漢說鄭大人還要再審問自己,為何一點動靜沒有,大概正是因為鄭大人帶兵出去了,根本不在城中。
    越想越是有理,頓時心寬了不少。又過了不少時日,始終是沒有人來問他,每日隻是兩頓難以下咽的飯食。
    蕭平安在牢房之內,無事可做,整日的隻是胡思亂想,為什麽鄭大人還不來?難道仗還沒打完麽?那自己不知道還要關到什麽時候。
    一日突然想起,鄭大人是不是看出了自己是個逃兵?對了,定然沒錯,自己還穿著兵卒的褲子,鄭大人是什麽安撫使,官比縣城裏那個好心的官還要大,定然是知道了。想起自己被人吊著打時,有人說逃兵是要砍頭的,這下自己多半是性命難保了,隻怕就是要等秋後問斬,一張臉頓時嚇的白了。
    其實宋時曆代皇帝對逃兵之罪各有處置,宋史誌第一百四十六兵七(召募之製)載,“逃亡之法,國初以來各有增損。”一般而言平常之時如果士兵逃跑,一般逃跑滿三天或者七天才是死罪,不過又有“帝曰:臨陣而亡,過十日而首,得不長奸乎。安石曰:臨陣而亡,法不計日,即入斬刑。”那是說如果是在打仗的時候臨陣脫逃,立刻就是死罪了,從來沒有再等秋後問斬的道理。
    這些蕭平安自然不懂,平常聽人家說的都是“押入大牢,秋後問斬”,隻當殺人都是如此,自己被押入大牢,下麵定然就是秋後問斬了,可是天氣一天一天涼了,卻始終沒人來拿他問斬。
    無人來斬他,天氣卻是越來越冷。這牢獄一半建在地下,甚是潮濕,平常也較外麵為冷,現下已將入冬,更是冷的刺骨。他隻得每日鑽在稻草之中,卻是又刺又癢,更有不知道多少蟲子和他睡在一起,餓了就拿他開飯,實是不堪其苦,但離了稻草卻又冷的厲害。
    一天夜裏,實在睡不著,突然跳起來手舞足蹈,出了些汗,倒是暖和了不少。想起軍中教過自己一套拳,當下依式練了起來。
    他練的是套太祖長拳,相傳是開國太祖趙匡胤所創,甚是尋常,於當時流傳甚廣,軍中也有教習。隻是他從軍不足兩月,學的似是而非,招式也早忘了大半,他也不管練的對與不對,反正也無旁人看著,按照自己記得的一招一式打完,出了身汗,倒頭又睡。從此每天沒事便打這套拳,反正閑來無事,他性本木訥,整日裏就是這套拳,打來打去,也不厭煩。
    如此又過了一些時日,天氣更冷,就算他拚命打拳也還是冷的厲害。這天那老獄卒突然拿了件舊棉襖給他,那棉襖雖舊卻還結實,隻是年頭久了,已分不出顏色。
    蕭平安見他給自己棉襖,一時還不明白,那老獄卒張嘴一笑,做了個穿衣服的樣子,蕭平安這才醒悟,連忙把棉襖穿上,隻覺此時天下再無比這老獄卒更可愛之人。那老獄卒嗬嗬幹笑了幾聲,轉身走了,這晚蕭平安睡的分外之香,說不出的舒服滿足。
    自此之後,他還是每日打拳,打拳時棉衣總要脫下來放在一旁,他舍不得棉衣,生怕弄破了。這是他生平穿過最好的棉衣,裏麵塞的嚴嚴實實都是蘆絮。
    宋元時棉花才在中原大麵積種植,但秦漢已有棉布,乃是西域傳來,甘肅邊陲一地早有種植,隻是產量不高,甚至有時隻作觀賞花卉。宋時有錢人穿貂裘皮衣,窮人則是穿縕袍,多半是在衣中填充舊絮和亂麻,南方也有填木棉者,最次等的便是填些柳絮蘆絮。二十四孝中閔子騫單衣順母,閔子騫的繼母給他穿蘆絮衣服,被他父親發現欲休妻,閔子騫為母求情,成全大孝。
    蕭平安自然不知道這個故事,往年冬天,他時常隻能以稻草取暖,在他看來,有蘆絮的衣服已經是不能更好。
    那老獄卒還是每天過來送兩頓飯,有時候蕭平安想和他說話,老獄卒也聽他說兩句,隻是他見識淺薄,也說不出什麽。其實老獄卒本就又聾又啞,聽他說話也就是做做樣子。
    蕭平安倒不覺難過,他自小就開始流浪乞討,日子過的著實淒慘,獄中雖苦,對他而言卻也不如何難熬,這裏更無人來欺負毆打於他,吃的雖然不好,但他以前吃的又何時好過?他性子又鈍,渾沒有少年人的活潑好動,沒有自由也不在乎,每日裏就是打拳,要麽就是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