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五章 閭左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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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放心下一震,他這些時日鑽研劍法,滿腦子想的都是報仇雪恨,劍法所求早已非克敵製勝,而是一意要置敵於死地,他自己渾然不覺,此時聽道濟一言,突然回過神來,心中遲疑,口中卻道:“武之道,豈非就是刀斬凶虜,劍誅惡鬼,替天行道?”
道濟道:“你如此港也不算錯,武從戈,從止,止乃腳趾之意,上有一手持戈,本義便是征伐。但隻是表麵而已。楚莊王曰: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為武。以國而論,這武字恰恰是要不動刀兵。你去看曆朝曆代,明君都是休養生息,以仁治國,不妄開殺戮,就算派兵打仗,也是為的長治久安,大凡窮兵黷武的皇帝,有幾個有了好下場?動機不純,持刀兵鮮有勝者。”
沈放心中思索,道:“大師之意,學武是為了匡扶正義,鋤強扶弱,不得已方可為之?”嘴角一抹輕笑,自顧搖頭道:“若師出有名,攜正義二字便能百戰不殆,那我等還練什麽功夫。”他心中自是不信這等空泛之言,解辟寒、彭惟簡,哪一個是好人?哪一個不是惡貫滿盈,罄竹難書。可這些惡人、壞人都活的好好的,自己一個也打不過,別說報仇雪恨,每每還險些喪命。對這腐儒論調,沈放是發自內心的嗤之以鼻,連帶道濟和尚也看低了幾分,隻覺這傳聞的活佛神僧也不過如此。
道濟似是看出他內心所想,笑道:“若求正義,扶天下之弱,當去學文,治的萬世太平,學武何為?貧僧問你,唐宗宋祖與始皇帝相比,孰強孰弱?”
沈放微微一怔,心道,是啊,大師說的倒也直白,若是為國為民,治世太平,武夫何以擔之,自然遠不如讀書人。想了一想,回道:“若論武功,秦皇統一六國,天下無雙,唐宗宋祖多不及也,但論文治,始皇差之亦遠。”
道濟道:“不錯,秦僅二世,不過十四年,唐共曆二十一帝,享國二百八十九年,我朝開國至今,也有二百四十餘年。若論攻城伐戰,誰能與秦皇相比,但施政清明,長盛不衰,若論高下,秦又豈能與唐宋相提並論?”
沈放似有所悟,低首沉默不語。
道濟又道:“國之武是為百姓安居樂業,國富民強,若是隻求兵甲之利,軍陣之強,不施仁政,其國必覆。人之武,亦如是。若是隻求殺戮,與禽獸何異?再強的禽獸,能打的過人麽?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正所謂求強則弱,求生則死。”看看沈放,搖頭道:“隻想殺人的武功,看似厲害,其實剛脆易折。你覺得自己招招都能置人死敵,卻不知道有把刀,也懸在你的頭上。”
沈放心頭一震,自己這些日子苦練劍法,雖有困擾,但自覺所得也甚多,劍法應是強過往日。但不知為何,心中總是隱隱不安,覺得自己劍法中似有什麽說不出的缺陷。這幾日,這種感覺愈發明顯,如同劍招之中潛伏著一頭怪物,三成心思盯著敵人,倒有七分念頭在自己身上。回想自己適才所練劍法,若是對手看破,或是武功遠超自己,自己每次出手,隻怕多半都是有去無回。一念及此,背心不禁一涼。
道濟長歎一聲,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也不是笨人,怎地這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也是不懂。你如今劍入魔道,劍中隻有殺意,劍分兩刃,能傷人,亦能傷己。若是如此下去,別說武功難有進益,秦二世怕就是你的下場的咧。”
沈放如遭雷轟電擊,矢口就想否認,張開了口,卻是說不出話來,額頭背心都是冷汗。心道,我這些時日練劍,的確想的都是如何能一擊必殺,招招都想要人性命,不知不覺,已陷入偏執,劍法走了極端。我心中恍惚,有所覺卻又不明所以,不想竟已是入了魔道。心魔所障,我隻見劍法傷敵之妙,卻不覺害己的破綻。不求傷人,先圖自保,我怎地連練武最重要的法則也是忘了?
沈放心中飄搖不定,千頭萬緒,如一團亂麻一般。他知道濟說的有理,習武也是修道,亦是修身,理應順其自然,著急不得。自己幾個仇人,彭惟簡和解辟寒、柯雲麓,都是武功不低,就是解辟寒也在自己之上,背後更是勢力不小,高手如雲。但父母之仇,金鎖爺孫之恨,豈能輕了?我經脈受損,誰知還有多少時日,又叫我如何耐心等待,難道這些仇恨都隻能靠燕叔叔去報?那我這一生又有何用?
沈放臉色陰沉變化,道濟看在眼裏,知他心中塊壘,並未放下,搖了搖頭,道:“你根骨不凡,若能潛心磨礪,未來成就可期。我不知你與何人究竟有何仇怨,竟叫你記恨若此。罷了罷了,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和尚吃了你的狗肉,總不好欺負你小孩子。我有一道‘禪定印’,傳了給你,日後你練功前不妨先持此印。”
沈放大喜過望,道:“多謝大師指點。”
道濟道:“不必謝了,也算不得什麽非常手段。”盤膝而坐,雙手放於胸前,左掌朝內,左手食指伸出,右手四指將左手食指合抱當中,雙手拇指相抵。道:“貧僧乃禪宗弟子,結手印修行,乃是密宗的不二法門,且未受傳承,私結手印,是為盜如來密法。我這印雖出自佛祖手印,是佛祖菩提樹下入定成道時所結,卻又有不同。乃是修心養性之法,自在觀想,也不須誦經。若有人問起,你可如此答他。”
沈放點頭道:“大師放心,我就說自己想出來的。”
道濟嗬嗬一笑,道:“你右手緊握左手食指,感覺食指鼓脹,與心跳同步。再取一碗水放於麵前,心中觀想,體內血液如水流,自掌心滴落碗中,待到手指不覺心跳,耳邊似有水滴之聲,靜數一百零八之數,即可。”
沈放微微一怔,道:“這就完了?”
道濟笑道:“你還想怎樣?”
沈放雙手比劃一下,道:“那條狗腿有這麽大,大師再傳授些吧。”
道濟哼了一聲,道:“尺把長的小狗,你楞比劃個大象出來,和尚有這麽大肚麽?”
沈放道:“晚輩隻是想問問,大師說的‘古法’究竟是什麽?”
道濟躺倒在地,雙眼一閉,道:“貧僧困了,你莫要呱噪。”
沈放眼珠一轉,嘿嘿一聲,道:“大師,寺廟之中可是不少人得了風寒?”
道濟睜開一隻眼,道:“哦,你如何知道?”
沈放笑道:“天寒地凍,風寒最是易發。我聞大師身上,有知母、連翹、羌活、麻黃、桂枝、杏仁、甘草諸般味道,這些草藥雖與風寒都是對症,君臣佐使,卻不屬一副方子,想是得病的人多,症候有別,方子也是不同。”
道濟笑道:“好,好,不想你還懂些醫術,當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咧。妙的很,貧僧真愁缺個人用,明日早間,你來城外北郊尋我。”
沈放雖不知何事,也不多問,點頭拱手道:“晚輩自當從命,隻是……”
道濟道:“隻是什麽?和尚叫你,你敢不去!”
沈放道:“晚輩怎敢,隻是晚輩從小有個毛病,心裏存不住事,就愛胡思亂想,若是想不明白,就愛鑽進牛角尖裏,三天五天,怕也出不來。”
道濟瞪他一眼,道:“臭小子,好一張利嘴。”頓了一頓,道:其實也沒什麽,就給你講講。“這‘古法’顧名思義,乃是上古時期,武道的雛形。起初拳法、拳勢、拳路都不固定,刀槍棍棒也都不講套路,都是隻有架勢,又稱單操,這些架勢演練純熟,對敵之時,從心所欲,可以任意施為。常言道,一招一式,皆有定法,正所謂萬變不離其宗,武功套路說到底,都是殊途同歸。就拿劍法來說,再高明的劍法拆解開來,也不過是刺、點、抹、削、劈、砍這些架勢。如同寫字一般,不外側、勒、弩、趯、策、掠、啄、磔八筆,一個永字便含了這八法,這八筆練好,再寫什麽字也是不難。”永字八法,傳為隋代王羲之七世孫智永和尚所創,是國之書法精華的歸納總括。這八筆也就是如今的點、橫、豎、撇、捺、勾、挑、折。
沈放心中默想,與自己習練時的困惑對照,他先前已留意這不同招式間的同源之狀,此時聽道濟講說,愈覺欣喜,連連點頭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大道至簡,萬物歸元,如此說來,這架勢確是武術源流,根本法門。可為何今日武功全然不是這般,這‘古法’為何就不見了?”
道濟笑道:“自然是因這‘古法’太難,寫字自是不難,但若論書法,行草篆隸楷,哪樣想寫好也不容易,更不要說把這些字湊在一起,做篇文章。曹子建、王右軍、王子安之流,這上千年又有的幾個?古法習武,全靠隨機應變,就好比你出去做文章,任你才高八鬥,也不能每次都做成佳作。自然有那討巧的人,開始研習套路,虛實真假、轉承變化,一一推演周祥。便如拿著做好的文章出去跟人比對,自然贏麵就高。武道不比文道,你輸上一篇文章,至多丟些臉麵,你以古法架勢對新招套路,輸上一次,丟的可能就是性命。這世上從來都是笨人多,聰明人少,懶惰的人多,勤快的人少,日久天長,哪裏還有‘古法’的存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