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十三章 人心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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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之上,又遇雨雪。所幸眾人尋到個小廟,又停了一日半。秋夜蓉傷勢稍有好轉之色,眾人也不急著趕路。
一路不疾不徐,走走停停,棄舟登岸已經十餘日,眼見離洛陽還有兩百餘裏。若是蕭平安等人,一日兩百裏也不在話下,但莘瑤琴即便騎馬,每日也難行到四十裏。
曲宛煙調笑,此番帶上金陵花魁,正好走到洛陽過年。
她如此一說,蕭平安方才醒悟,原來一年將終,又要過年了。忽然想起衡山派,自己的小屋,師傅師娘門前的對聯。他血往上湧,眉聳眼跳,忽地大踏步前行,一氣衝出十餘裏。
雲陽道人跟卓青行習以為常,視若無睹,曾路幾個又是嚇了一跳,不知此人為何突然就發瘋。
一個多時辰,蕭平安回轉,一言不發,隻是麵色更加陰沉。
行到天色將晚,路過一個村落,忽起變故,自村莊忽地湧出四五十人,直奔一行人而來。
卓青行搖頭道:“先前便見有人鬼鬼祟祟偷窺,本還指望他們識趣一些。”
洞陽道人道:“自尋死路,怨不得旁人。”
曲宛煙道:“此地怎已破敗至此。”
雲陽道人長歎一聲,道:“這才剛剛開始,更糟的還在後麵呢。”
一行人一路行來,觸目驚心,田地荒蕪不說,樹木鳥雀,河魚小獸,一切可食之物,蕩然無存。饑荒想已蔓延開來,餓急了的百姓,又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曾路幾人也是不慌不忙,這群人雖半數拿著武器,卻不過都是些叉耙菜刀,跑在前麵一個,居然攥著個水瓢。行進之時,更是東倒西歪,有兩人無緣無故,自己就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略帶一看,兩人一頭白發,已是老的不行。
四五十人怕已是這村裏所有人丁,為充人數以壯聲勢,一個不落。中間幾乎沒有青年男子,皆是老弱婦孺,人人麵黃肌瘦,衣衫襤褸。
村民目標便是莘瑤琴坐下的馬,為首的老漢張開空無一齒的幹癟嘴,有氣無力,卻是凶狠,道:“馬留下,這次人給你們過去。”
濮壽通忍不住笑了,道:“怎地,你們還想吃人不成?”
任誰都看出這老漢色厲內荏,可老漢還在強撐,竭力擺出凶悍的樣子,道:“不知好歹,那就都留下來!”
連曾路四人都不願出手,這四五十人,刮陣稍大點的風,就能帶走兩個,實在是勝之不武。曾路上前,一把抓住那老漢衣領,雙手一揚,將他拋起來兩三丈高,隨即穩穩接住。如此扔了三趟,本想問道來留不留,卻沒說出話來,忙不迭鬆手。那老漢未必全是怕,八成是管不住自己,尿了一褲子,沾了倒黴的曾路一手。
四五十村民都知厲害,卻無一人後退。眾人目光直勾勾盯在馬上,看的那馬都害怕,不住後退。
人群之中,有大約七八個孩子,大的拿著木棍站在人群之中,同樣一臉凶狠,小的在大人懷抱之中,隻會哭個不停。
洞陽道人不耐,道:“走,誰敢阻攔就死。”
莘瑤琴忽然下馬,對蕭平安道:“蕭大哥,你討來這馬,咱們不要了成不成?”
蕭平安微微一怔,麵前這女子雙目之中水光流轉,如霧似幻。
莘瑤琴輕輕一笑,道:“不過二百餘裏,走走也就到了。”
蕭平安轉過頭去,道:“好。”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十三朝古都洛陽,乃是華夏文明祖根文源,因地處洛水之陽而得名。“煌煌祖宗業,永懷河洛間”。儒學奠基之地、道學產生之地、佛學首傳地、玄學形成地、理學淵源地,指南針、造紙術、印刷術均誕生於此,“河圖洛書”出於此。人傑地靈,文風鼎盛,人才輩出。
昔日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的一代名城,如今風華不再,惟餘一片狼藉。
洛陽並未被戰火波及,城中卻也是萬般蕭條。街上行人寥寥,兩旁屋舍空了一半,商鋪十家不見一兩個開門,更無一家開著的飯館。
進的城來,曾路難掩驚訝之色,道:“官軍未曾到此,怎也如此蕭條不堪?”宋金兩邊,都慣稱自家為官軍。
洞陽道人道:“打仗的人從哪裏來,錢糧哪裏來?打仗的地方反而有糧,有道是皇帝不差餓兵,不能叫當兵的餓死不是。”
卓青行搖頭道:“這城裏未必比鄉村好到哪裏,咱們一路行來,附近鄉鎮是何模樣?但洛陽此際模樣,也超乎我之想象。”
雲陽道人道路熟識,進城直奔東北,穿街過巷,來到一所大宅跟前。
有童子應門,回報不久,引入門中,關瀕湖已在院中相迎。
人命關天不由我關瀕湖乃是江湖中一位異人,出身名醫世家,機緣巧合,又練了一身不俗武功。如今六十餘歲年紀,身材矮胖,不苟言笑。
此人有怪癖,輕易不與武林人治傷,尋常百姓上門求醫,卻是來者不拒,沒錢的甚至免費醫治。
雲陽道人、卓青行兩人與這關瀕湖顯是頗有交情,聞聽來意,關瀕湖當即給秋夜蓉看傷,未用多少時間,便道無甚大礙,開了幾個方子。瞧他模樣,並未將秋夜蓉傷情放在眼裏,見他如此,曲宛煙跟莘瑤琴反是放下心來。
午間備飯,請諸人一道進食。桌上不過兩條鹹魚,一碟臘肉,兩盤醃菜,一大桶的米飯。關瀕湖吃飯之時,想是有“食不語”的習慣,曾路忍不住開口,被洞陽道人狠狠瞪了一眼。
飯後堂上落座,雲陽道人方道:“這洛陽城,怎也衰敗如此。”他與關瀕湖相交甚久,知道這個江湖神醫其實衣食考究,從不會虧待自己,待人接物,更不會小氣。瞧這家中的飲食,想來日子確是不好過。關家乃是洛陽有名的富貴人家,他府上尚且如此,常人生計可想而知。
關瀕湖頗有些氣憤,道:“怎會如此,自是上了宋人的惡當。”
雲陽道人道:“此話怎講?”
關瀕湖道:“君不聞管子衡山之謀、陰裏之謀和菁茅之謀,又有魯縞弱魯,買鹿製楚?還有宋人羅織局在前。此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朝廷一群酒囊飯袋,也不知防範。”
雲陽道人道:“願聞其詳。”
關瀕湖輕歎一聲,道:“諸位都知這洛陽城,什麽最是有名。”
卓青行道:“以往有名的東西多了,如今怕是隻有牡丹了。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關瀕湖道:“不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洛陽早不能與燕京、臨安相比,沒落之下,也隻有這牡丹還拿的出手。起於隋,盛於唐,至今不衰,官商百姓,種賞牡丹已成風氣。”搖了搖頭,道:“兩三年之前,忽湧進許多外地客商,都來購買牡丹。”
雲陽道人道:“洛陽牡丹甲天下,天下的達官貴人,不管南北,總要院中種上幾棵,這販賣牡丹的生意不是一直都有?”
關瀕湖道:“這兩年尤其凶狠,一來收購牡丹的商人多了數倍,其次開出的價錢高的嚇人。一本上品的‘姚黃’、‘魏紫’,你們猜能賣到多少銀子?”
卓青行道:“銀子?一兩錢?”
關瀕湖道:“再猜。”
莘瑤琴嫣然一笑,道:“小女子也猜下可好。”
關瀕湖點點頭,道:“你是金陵花魁,定是個懂行的,你猜猜看。”
莘瑤琴道:“不敢不敢。第一名花洛下開,馬馱金餅買將回。這牡丹本就價格不菲,據聞仁宗時,有人以千貫價錢,買下一園牡丹,已經驚為天價。書中說的含糊,也不知那園子多大。如今尋常種花的園子,多是一畝地,尋常牡丹能種兩千株,若是名品,多是五百、六百株。那人買的,想必不是尋常花本。仁宗年間,一貫錢一兩銀,就算五百株,恰巧半兩銀子一株。如今銀子值錢,要三貫錢才換一兩銀。先生既說高價,小女子鬥膽一猜,莫非能賣到兩三兩銀子?”
關瀕湖輕笑一聲,道:“相差倒是不遠,三年前三兩銀子,確是能買上一株‘姚黃’‘魏紫’。”伸出一隻手掌,正反比劃三次,道:“去年三月,十五兩一株!”
眾人都是吃驚。曲宛煙和莘瑤琴也是難掩驚訝之色,做個誇張神色。
關瀕湖道:“這還隻是尋常上品,如今洛陽牡丹不下百餘種,若是珍稀罕見的變異奇花,上百兩銀子也不稀奇。莫說是花,就是洛陽的土,鏟起來都能賣錢。”
濮壽通奇道:“土也能賣錢?”
關瀕湖道:“這洛陽的牡丹移到別處,倒也能活,隻是花開的小,顏色也失豔麗。歐陽修說‘洛陽地脈花最宜,牡丹尤為天下奇。’隻因洛陽有地氣、王氣,這牡丹才長的如此之好。便有精明的商人,也將洛陽土地分作三六九等,挖土一般賣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