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八十一章 行舟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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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獨行,往事不斷湧上心頭。
    記得兩年之前,自己也是這般趕路,卻是從南邊穿越崇山峻嶺入川。耳邊猶記得褚博懷前輩的話語,“你等可有本事,一天走上兩百裏,連走三天,過了這古道麽?”
    如今物是人非,同行的四人,林子瞻斷了一臂,褚博懷與宋源寶師徒卻已天人兩隔。還有葉姑娘,你如今又在哪裏?
    蕭平安心中淒苦,在這群山之中,幾番險險流下淚來。
    心下神傷,更不覺道路艱難。
    直到第二日午後,才發覺不對。腳下早已無路,舉目皆是大山。根本不知自己身處何處,爬上一座山峰,卻發現前麵還有更高山峰,數不勝數,一座高勝一座。
    心下發狠,朝向西南,不斷翻越山脈。
    漸漸山峰綠意漸增,山中水源也越來越多。
    這日終於打到一隻雉雞,急忙點火烤了,連骨頭都嚼碎吞了下去。一隻兩三斤的雉雞下肚,蕭平安總算活了過來。但眼前的山路,卻是越來越難走。
    此處人跡罕至,根本沒有道路,他又不辨道路,不敢亂走,遇到什麽山,都是直接翻越而過。除非遇到筆直陡峭的絕壁,輕易不肯繞行。即便如此,懸崖峭壁也是比比皆是。他已不敢再使“行道訣”練功,許多地方,他攀爬之時也要小心翼翼。
    如此在山間鑽了四五日,這日忽然見到一條山道。不由得的大喜,辨別方向,順著山道而行。行了數裏,道旁一塊石碑,叫他是啼笑皆非。
    石碑上寫的明白,此乃故道。
    故道便是陳倉道,也稱嘉陵道。“北五南三”八條蜀道之中,要數陳倉道最為好走。
    穿越秦嶺天塹談何容易,如褒斜道、子午道,都是花費巨大心血,人工開鑿而成。陳倉道卻是因形就勢,利用兩條河流,“天開陳倉道”。
    鳳翔府一帶秦嶺,發源兩條大河,一為清薑河,匯入渭河,另一條是嘉陵江,匯入長江。兩條河流在秦嶺正脊,相距甚近,且正脊又有埡口,天造地設了一條翻越秦嶺的隘道。
    此路寬闊,也可接水路而行,雖是繞遠,卻是好走。從鳳翔府向西南出大散關,沿嘉陵江至鳳縣,折西南,再接沮水可直抵漢中,也可轉金牛道入川。
    當然所謂好走,也不過是相對而言。蜀道就無容易二字,再如何繞路,總須翻越秦嶺。山中最難行之處,必須人工架設棧道。
    棧道本意便是指沿懸崖峭壁修建的道路,又稱閣道、複道。鳳州的“連雲棧道”和大家耳熟能詳的華山“長空棧道”皆是如此。
    劉邦鴻門宴後退居漢中,為堅項羽之信,回頭就燒掉了沿途的棧道,已示永不出川之意。後來韓信更是上演了一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好戲。
    這兩個故事能夠成功,皆是因為棧道修建實在艱難,而千軍萬馬要想出入川,也勢必要麵對蜀道之難。
    蕭平安也是無語,自己本想抄近道,誰知兜兜轉轉,還是到了陳倉道上。早知如此,老老實實多走三百裏,到鳳翔府便是。以自己腳程,這三百裏不過一日功夫。
    但見識了秦嶺之難,蕭平安此番也老老實實,沿著陳倉道而行。
    一路之上,風餐露宿,仍是難尋吃食。那一隻雉雞的好運再未光臨,他日漸消瘦下去。
    屈指算來,離開京兆府,已走了五六日之久。故道之上,並無多少標誌,他隻覺納悶,不說整條陳倉道也就七百裏麽,為何走了這麽久,還不見出這大山。
    路上半個行人也不見,自無人能答他。左右無法,隻得耐著性子趕路,心裏把盛雲英跟燕長安反複拿出來罵過。
    但接下來一日,他一點罵人的想法也沒有了。他滿腦子都是吃的。進入陳倉道,沿途卻一點食物尋不到了。他在一處河邊喝了大量的水,結果導致腹瀉,但排出來的,幾乎都是清水,他的腹內已經沒有任何食物的殘留。
    常人如此七日,早承受不住。他卻還能快步行走,但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一日也行不了七十裏。
    饑餓開始狠狠鞭打他的軀體。他無時無刻不感覺胃裏發虛,甚至偶然有頭暈的感覺,上腹如同吊了一塊大石,思想也開始遲鈍。滿腦子都是各種吃的,醬牛肉、燒雞、紅燒肘子、烤羊肉、燉大鵝、大餅、糖糕……
    渾渾噩噩,登上一座山峰,忽地一怔,眼下的山穀之中,赫然出現幾處房屋。
    蕭平安揉揉眼,隻道自己是看錯了。他站在高處,盡力睜大雙眼。山坳之中,坐落著三五戶人家。八九棟小屋藏在林木當中,毫不起眼,灰黑色的屋頂如同大鳥的背脊。
    蕭平安心中狂喜,雖然隻有六七日未見人跡,他卻已如同隔了許久。深山之中,杳無人煙,寂靜的叫人心底發狂,便是他如此習慣孤獨之人,也覺難熬。
    那屋舍其實尚遠,也並非在山道之旁,若不是他目力驚人,多半會錯過。蕭平安毫不猶豫,直朝村子而去。心中不住寬慰自己,這是個村子,定是有吃的。
    正午剛過便發現屋舍,但直走到四下一片漆黑,還是未見蹤影,山路盤旋,他在山中又是迷失了道路。
    天色陰沉,天空不見星月,山中靜謐,也不聞鳥獸之聲,惟有冷風吹動樹梢。
    正走的焦躁,忽聽前方林中似有動靜,相隔甚遠,似是腳步之聲,但聲音甚輕。
    急忙循聲而去,走出十餘丈,前麵一片林中,一個矮小身影映入眼簾,卻是叫人毛骨悚然。那人竟似將一個頭捧在手中,蹣跚而行。
    這深山老林,夜半三更,冷風習習,饒是蕭平安膽大,也是嚇了一跳。
    再一細看,連連搖頭,自己想是餓的瘋了,竟沒看出乃是一個老婆婆,手中捧的,卻是一塊木頭。也不怪他,老婆婆人矮背駝,頭垂在胸前,確是看不仔細。
    心中疑惑,就見那老婆婆走到一棵樹前,放下木頭,樹上垂下一條繩索,原來是要自尋短見。
    看她顫顫巍巍站上木頭,就要把頭往套索裏麵鑽。蕭平安輕歎一聲,閃身過去,一手扶住,道:“老婆婆,你這又是何必……”
    忽地言語一滯,心下駭然,這老婆婆瘦的已經不成人形,輕飄飄幾是沒有一點分量。心中哀歎,多半也是家中糧盡,走投無路。自己縱是能阻她吊死,又怎生變的出吃的叫她活命。
    他突然現身,卻是嚇了那老婆婆一跳,險些直接送她見了閻王。顫顫巍巍道:“哪裏的歹人!”
    蕭平安身材高大,眼下胡子拉碴,一頭亂發,著實不像好人,無奈道:“婆婆莫怕,我不是壞人。”接道:“我乃是路過的行人,看這裏有個村子,想去投宿一晚。”
    老婆婆驚魂稍定,本就存了死誌之人,驚嚇也不過一瞬間事,歎息一聲,道:“你救我作甚,叫我死了豈不幹淨。”
    蕭平安夜間視物,清清楚楚,見那老婆婆眉目甚是慈和,滿麵悲容,更是可憐,跟著也歎氣一聲,道:“婆婆你已這般歲數,又何懼艱難。”
    老婆婆搖頭道:“你不知我家裏事,老嫗今年七十有八,也活的夠了。”
    蕭平安隻能盡力開解,道:“可是家裏孩兒不孝順麽?”
    老婆婆麵色一變,傷心之意更濃,卻是搖頭不肯說話。
    蕭平安隻道自己猜中,眉頭一擰,道:“百善孝為先,不知孝順,豬狗不如,阿婆你莫悲傷,我隨你去,看看是如何不懂事的兒女。”
    老婆婆卻是一慌,急道:“莫去莫去,你還是快走快走,莫要管我了。”
    蕭平安見她這般,越發篤定乃是她家有不孝子孫,竟逼的這老人出來上吊,再見她苦勸自己離開,顯是心地善良。心底火起,道:“不妨事,你盡管帶我去便是。”
    老婆婆越發不肯,連連擺手道:“不能不能。”
    蕭平安餓的發慌,一路心情始終惡劣,愈發沒有耐性,道:“你莫怕,瞧我的本事。”走到一棵碗口粗樹前,也不作勢,發力一掌,“哢嚓”一聲,那樹斷成兩截,半截樹梢轟然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