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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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滾過,一道閃電將烏雲籠罩下的上寧鎮徹底照亮。
老槐樹下,抱著碩大書箱的周衍被嚇了一跳,苦著臉嘀咕道:“這麽大的雨,再不找地方落腳,怕是要被雷劈了。”
“三四百文一間房,在老家,都夠買一匹布,五刀熟宣,七八鬥米,和好多支毛筆了,可書要是淋濕了,也挺貴的……”
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卻十足的老農做派。
這時候,春天才剛露頭,料峭的春寒尚未完全退去,周衍卻隻穿了一身單薄的布衣,腳上踩著一雙式樣簡易的草鞋,細密的雨水正連成一串串水珠,從頭發上一滴一滴淌下來。
周衍環顧四周,眼睛突然一亮。
槐樹不遠處坐落著一棟有些破舊的小樓,一層的門框上斜斜掛著一個小小的木質招牌,上麵躺著兩個同樣歪七扭八的字——客棧。
周衍抱著書箱跑了過去,沒注意到那兩個字的顏色是有些不正常的暗紅。
倘若這時從門外向內看去,便能看到客棧的櫃台上趴著個三十來歲的枯瘦漢子,正對店裏的小廝發著牢騷。
“照理說這下了雨,咱們上寧又在官道旁,住店的應該不少,可這大半天,咋連個人影兒都沒見著?”
漫不經心抹著桌子的小廝聽到這話,抬頭沒好氣道:“馬掌櫃,這一下雨,個個不都跑到最外麵那幾家去了,咱們這兒又老又舊,你也舍不得翻新一下,除了窮鬼,哪來的人住?”
他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了一道聲音。
“請問,您這邊還有空的客房嗎?”
謔,真來客人了啊。
“還愣著幹啥,迎客啊。”
客棧裏的小廝聽到掌櫃的開口,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跑到門口,擺出了一個“請進”的姿勢。
周衍卻沒踏進門,隻是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店家,在這兒住一宿要多少錢。”
“兩百文。”
周衍聽到掌櫃嘴裏蹦出的數字,卻沒作聲,依舊默默佇立在雨中,似乎在計算著什麽。
小廝插嘴道:“這方圓十裏,可都沒有比咱家的價格更公道的啊,不信您瞧瞧去。”
這場從清晨就開始下的雨並沒有停歇的跡象,周衍本來便已濕透的衣衫在雨水的連續擊打下皺巴巴地貼在身上,他卻依舊沒踏入客棧,隻是笑道:“已經瞧過了,就是想問問,還能再便宜些嗎,通鋪最好,實在不行,馬廄也成。”
又是一番討價還價,周衍才抖了抖鞋子,踏進了本來也不算幹淨的客棧,向老板和小廝微微作了一揖。
“我叫周衍,叨擾兩位了。”
………
這是周衍走出北境小村趕考的第四個月。
大觀王朝自建國以來便頗重視人才選拔,不過而今的模式,與古例不同,隻考兩場,鄉郡每年推舉或選拔三位貢生,就能去參加京都尚書省舉行的省試了。
在往常,推舉的人選確定後,便會舉行一場名為“鄉飲酒禮”的宴席,再由州郡的長官統一帶士子去京都。
可這些年戰亂頻發,州府的賬麵上計往往漏洞百出,往常的慣例便不再遵循,而是由上頭發下銀錢,考生自行進京趕考。
周衍上了客棧的二層樓,安置好了行李,隨手從箱籠裏拿出一本《公羊春秋》,卻半個字沒能讀進去。
這路程雖說已經走了大半了,可身上的銀子卻也隻剩下三十多兩,這還加上了平日裏打獵賣皮子攢下的錢,等到了京都,保不準又要一大筆花費。
想到這些,他便有些心痛,當初那張品相極好的白狼皮,果然該多要些價,要不然自己現在也不至於如此窘迫。
他並不知道大觀王朝發下的銀兩本來足夠進京趕考的士子過得很滋潤,甚至在進京後還能有結餘,當作失利回家的路費,隻是層層克扣下來,到手已不足十一。
當然,這些錢對於那些帶著書童和婢女趕考的世家子弟而言隻算是個添頭,可對於家境一般的士子而言,卻是關係到這一路上衣食住行的救命錢,更不幸的是,周衍離家境一般甚至都還有很長的一段路。
這個早慧的少年本不該活得如此困窘,可生在大觀北境邊陲的小村莊裏,從小無父無母,由一個老獵戶撫養長大,這一路以來能夠磕磕絆絆長大已然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
倘若不是六歲那年在私塾外偷聽的時候被先生發現,又碰巧有些讀書上的天賦,恐怕現在的周衍不是在北境茂密的森林裏忍受著蚊蟲叮咬尋找獵物的蹤跡,便是在鎮上尋了容易的生計當了一個小小幫工。
如此在溫水一般的日子裏結束一生,斷然沒有出來看看那座天下雄城的機會。
遐想間,周衍不自覺地攥緊了自己的拳頭,緊接著又有些自嘲地鬆開手,這還沒到考試的時候,怎麽陣腳就已經亂了幾分。
咚,咚。
門外突然傳來兩聲緊促的敲擊。
周衍收斂了心思,起身打開了房門。
外頭站著的是那個名叫丁酒的小廝,手上提著一壺熱水,肩上搭著一條毛巾,不住打量著麵前的這個同齡人。
“聽你口音是從北邊來的吧,這下雨天,不就幾十文錢的事,至於嘛。”
大概是又看到周衍桌上還晾著幾本書,丁酒的眼睛一亮:“喲,沒看出來,你這是趕考去的?”
周衍道了謝,又微微點頭,算是默認了自己的考生身份。
“在我們這兒下榻的考生可不少。”
興許是這兩天都沒和生人說過話,麵前小廝的話匣子打開了便有收不住的趨勢,“前段日子也來了幾個,可日子都還沒住滿,就都不聲不響地沒了影,要我說,你們這些讀書苗子,就是太急躁了些,這考試難道也是先到先得?那我是不是也可以雇匹快馬,去爭個第一哩?”
周衍笑了笑,並未理會這些荒唐話。
他麵色不變,輕輕開口:“可能是存了提前到京都好好溫書的心思,提前熟悉一下環境也能多幾分勝算。”
丁酒此時正伸著頭,想看看屋裏那個有些過分巨大的箱籠裏究竟裝著什麽,但被周衍不偏不倚地正好擋住,他便隻能倚在門框上繼續搭話:“你這人看著就心思活泛,雖然小氣了點,就算考不上也能在京都謀個生計,比我們掌櫃強的多。”
周衍心中暗道這小廝真是不會說話,哪有在考生麵前提落榜的道理。
倘若遇到個脾氣差點的迂腐老儒,非得拿著書卷和他爭個臉紅脖子粗不可。
他咳了兩聲,把話題輕巧地岔了過去:“我方才看到櫃台上放著書,掌櫃的也是讀書人?”
“害,他算個勞什子讀書人,開個破客棧,又沒什麽生意,整天就知道研究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兒,據說半年前,老婆和他吵了架,都回娘家去了。”
小廝絲毫沒有是在宣揚自己老板家醜的覺悟,滔滔不絕道:“我就沒見過這麽窩囊的,老婆走了後,店裏的廚子也撂挑子不幹跑了,可他卻連個屁都不敢放,也難怪這一把年紀還隻能呆在這犄角旮旯,要不是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活計,我就不在這幹了。”
周衍聽他三言兩語就把東家的老底抖落了個一幹二淨,有些尷尬地別過頭,也為了躲開小廝嘴上飛濺出的唾沫星子,“人各有誌,馬掌櫃這樣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
丁酒感覺自己的惡趣味並未得到附和,不免有些悻悻,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就聽到樓下傳來了一陣喧嘩。
“哎,貴客四位。”
“丁酒,快點下來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