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惡客登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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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王朝尚武,或者說,而今的大觀能有這般廣闊的疆域,靠的便是那幾支無往不利的鐵騎。
每年大半的賦稅都被用在了擴充軍備上,這幾年來更是連年征戰,兵戈不斷。
誰都不知道當今金鑾殿上坐著的那位真龍天子,為何對開疆辟土有著如此之深的執念。
這種對力量不加掩飾的欲望也從朝堂上映射到了民間,街頭巷尾常常能見到佩著刀劍的遊俠兒,動輒便大打出手。
雖說民風彪悍也不是什麽貶義詞,但規矩寬了,明裏暗裏難免滋生出一些醃臢事。
客棧大堂內此時正坐著四個佩著樸刀,戴著鬥笠的粗壯漢子,盡管穿著茅草製成的雨衣,可他們內襯的衣服卻還是濕了大半,不斷地向地麵上滴水,把腳下洇濕了一片。
可這幾個漢子卻不以為意,大剌剌地把包裹堆疊在一起,倒還算是規整。
隻是這他們臉上和裸露的手臂上的幾處刀疤,實在讓人難以聯想到良民這兩個字。
四人圍坐在一張木桌旁,其中一個絡腮胡子正在大聲抱怨:“狗屁的鬼天氣,一下雨就像哭喪的小娘子似的沒個停,這上寧鎮也算個不小的鎮子,外麵幾家客棧居然連個空房都沒有,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麽家破破爛爛的小店,也隻能將就一下了,等雨停去了下一站,我請各位兄弟喝花酒。”
“不礙事不礙事。”坐在最右側的國字臉漢子環顧四周,看到掌櫃的正在櫃台前記賬,才又壓低了聲音,“這次收獲比想象的大得多,夠咱們哥幾個兒花天酒地好一陣子了。”
幾人心照不宣地露出了笑容,又是交換了幾句帶著顏色的汙言穢語,笑聲頓時大了起來。
這種江湖客謀生的手段頗多,性子方正些的大多進了鏢局,做些押鏢護衛的活計,若是走了邪路,賺錢的法子更是五花八門。
大觀王朝不禁勾欄,京都裏更是有一座天下聞名的慶元春,這些正值壯年的漢子刀口舔血攢下的銀子,最終有一半都要進那些做皮肉生意的窯姐口袋。
所謂保暖思**,此時的境況竟是完全相反,嘴上的葷腥不知怎麽的勾起了這幾個江湖客肚中的饞蟲,幾人都是覺得有些腹中空空,於是那絡腮胡轉頭看向櫃台,粗聲粗氣地喊道。
“掌櫃的,拿兩壇酒,再切幾盤牛肉,上幾個炒菜。”
本來在櫃台邊神遊的馬姓中年人被這突然的呼喊嚇了一個激靈,不情不願地拱著手從有些逼仄的櫃台後走出,開口說道:“對不住了幾位爺,我們家的廚子前段時間回老家去了,本店現在隻提供住宿,簡餐還行,酒肉就有些為難了,還請您見諒則個。”
他的語氣頗為客氣,一套說辭稱得上滴水不漏,想必是這些年生意場上也應付過不少難對付的客人。
尋常客人聽了這套謙卑與恭謹都做足了的話,就和重拳打在棉花上一般,沒有發作的地方。
可那幾個漢子顯然沒那麽好打發,其中一個更是瞪大了雙眼,用力拍了拍身旁的劣質木桌:“直娘賊,什麽破店,又小又破,中間還有根礙眼的柱子,這就罷了,連酒菜都沒有?”
馬掌櫃陪著笑練練作揖,本來就不挺拔的脊背更是要彎到塵埃裏,很快就想到了個折中的法子:“城南有家酒樓,這麽著,我去讓人給您送一桌席麵來,您先喝些熱茶等著。”
他轉頭對著牆邊裝模做樣抹桌子,實則豎著耳朵在偷聽的小廝說道:“丁酒,還不快去給客人倒茶。”
之前頗有些牙尖嘴利的小廝這時倒是有些發怵,暗暗嘀咕著拿著銅質茶壺走到那四個漢子的桌前,頭埋得仿佛在尋找地上的螞蟻。
見瘦弱的小廝走過來,坐在左側的絡腮胡向對麵的國字臉大漢悄悄使了個眼色。
那人立刻會意,在丁酒即將從自己身前走過時,不偏不倚地伸出了一條腿。
可憐小廝一時沒有防備,被狠狠絆了個跟頭,茶壺中的熱水更是濺了滿地。
銅質茶壺蓋沾著淋漓的茶水在地上轉了好幾圈,客棧卻是詭異地安靜了幾秒。
“丁酒,你幹什麽吃的,連水都不會倒了?”一直做著謙卑狀的馬掌櫃此時也注意到了異樣,直起身叉著腰向對著摔了個狗啃泥的小廝嗬斥道:“快把東西收拾好了麻利滾過來,別讓幾位爺笑話。”
國字臉漢子卻是一腳踩住了滾過來的茶壺蓋,陰惻惻開口:“怎麽著,把我們衣服都弄濕了,這就算完了?”
馬掌櫃滿臉堆笑,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哎喲,您可別說笑了,您這衣服是雨水淋濕的,怎麽就又變成茶水打濕的呢?”
國字臉漢子也笑了,“掌櫃的說是雨水不是茶水,我倒要看看誰能證明?”
橫豎在上寧開過好幾年客棧的掌櫃哪裏會聽不出這話裏的意思。
店小客大,這幾個江湖客擺明了是想打上一筆秋風了。
想到這處,他瘦長臉上本來就粗黑的眉毛此時簡直要擰成一根麻繩,綠豆般的眼珠子微微一轉,咬了咬牙開口道:“要不這樣,要不今天這桌席就算是我請的,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當這沒父沒母的倒黴玩意兒是個屁,把它給放了。”
客棧裏牙尖嘴利的小廝確實是一個孤兒,可這不代表他沒有大觀子民代代傳在骨子裏的血性。
本來趴在地上的他聽了這話,頂大的不樂意,小聲嘀咕了一句:“誰是屁,明明是這孫子絆的爺爺我。”
他說話的聲音極小,但還是被那漢子聽到了隻鱗片爪,這人看上去隻是身材魁梧了些,沒想到一隻手便將身材瘦小的丁酒如同小雞般提了起來:“你說是我絆的你,誰看到了?”
他轉身向身旁坐著的三個同伴:“你們看到了嗎?”
一陣不懷好意的哄笑。
他又提著被麻布衣領勒得有些喘不過氣來的丁酒問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的馬掌櫃。
“掌櫃的,你看到了嗎?”
回應他的卻是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
“既然沒人看到,你怎麽能說是我絆的你?小東西,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這話你父母沒有和你說過嗎?”
這張沒有一絲正氣,隻透著野蠻與奸猾的方正黑臉上露出一個促狹的笑,“哦,對了,我忘了,你好像是個沒爹沒娘的野種。”
......
“我看到了。”
這道短促而有力的聲音來自客棧的第二層樓。
眾人抬頭望去,隻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站在橫欄邊,少年的容顏隻能算得上清秀,但雙目卻極亮,在注意到了眾人投遞來的目光後又重複了一遍。
“我看到了。”
大堂裏的眾人一時失語,倒不是震驚,隻是誰也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會有人突然出聲幫襯這個小廝,連他的東家都沒出聲,你憑什麽出頭?
“按大觀律法,無故尋釁滋事者杖二十。”少年無視了底下或錯愕或好奇的目光,用一本卷成棍狀的書輕輕敲擊著自己的手掌,繼續說道:“如果你現在放下他的話,我還可以當作沒看見。”
“你是腦子有問題還是讀書讀傻了?”國字臉不氣反笑,終於鬆開了丁酒的衣領,後者則如蒙大赦般屁滾尿流地鑽到了櫃台後,“你憑什麽覺得老子會在意你說的那什麽狗屁大觀律法?”
“你在不在意和我有什麽關係?捕快們在意不就行了。”
聽到這話,國字臉突然有些心虛,用餘光看了看四周。
還好,沒旁人。
一直站在國字臉身後的絡腮胡便低聲笑了起來:“哥幾個自然沒辦法沒辦法與官老爺們掰腕子,可我們隻需要能收拾你不就行了。”
“我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貢生,但畢竟還算是有功名在身,按大觀律法,無故傷功名在身者杖五十,致其身死者誅三族。”
二層樓上的周衍語調聽不出絲毫慌張,不知底氣來自何處,似乎此刻身後就站著大觀的巍巍鐵甲一般。
早年間的確是有這樣的故事,最出名的當屬大觀建國一甲子後的那一例。
來京趕考的窮苦書生被京都的膏粱子弟折辱,羞憤而死,本來事情已經算是被蓋了過去,但某一天不知為何又被挖了出來,直接引得那位耄耋之年的開國皇帝龍顏大怒。
與此事有關的王公貴族貶的貶,殺的殺,那條有名的天潤大街更是直接被染紅了一半,但也正是這一場腥風血雨,才使得士子歸心文脈聚攏,鑄就了大觀延續千百年的巍巍氣象。
可那畢竟已是千年前的事,如今大觀王朝叫得出名字的國之棟梁,大多都是武官出身,近些年的征戰更是出了好幾個大將之才,倒沒幾個讀書人,能讓尚武的大觀子民們多看一眼。
所以樓下四個漢子聽了此話,沒有露出多少驚色,而是先彼此交頭接耳了一番。
那國字臉抱了抱拳,用有些誇張的語調說道:“原來是我大觀的貢生,我們哥幾個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我代他們向您賠個不是,您可千萬要在官老爺麵前幫我們幾個多說幾聲好話......”
他嘴上說著抱歉的話,臉上卻沒有露出絲毫抱歉的神情,身後的三人更是隨意叉著腰交頭接耳,仿佛在看一場笑話。
如果周衍聽力足夠好,便能聽到那國字臉壓低聲音的後半句:“如果你到時候舌頭還在的話。”
周衍沒聽見,可他看到那四人的眉間都有一抹戾氣與凶殘掠過,他很熟悉這種眼神。
那是森林裏擇人而噬的野獸看到弱小獵物時露出的眼神。
但他並不在乎,那些貪婪的,暗中窺伺的野獸,到了最後,都變成了本該是獵物的孩童手上的皮子,去鎮上換成了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