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個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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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周衍而言,馬掌櫃的回憶陰冷,荒謬卻又有些淒慘。
或許有人會因為這個故事中偶然流露的溫情與執念而動容,可絕對不包括這個自小在北境森林中長大,見慣了各種血腥場麵的少年。
他非常看不慣那個倚靠在牆角邊的中年人語氣中透出的居高臨下,仿佛那些死去的人都是河邊低賤的,隨手可以采摘的葦草。
人命何時這般薄了?
更何況這個故事裏,還有著太多的疑點。
周衍看向麵色頹唐的馬掌櫃,輕輕開口:“雖然我不懂你們這些……修行者的事情,但我還是有很多疑問。”
“先前丁酒與我說過,你的妻子是在與你吵架後才負氣出走,當然,他說的話未必可信,可倘若你連起死回生這種禁忌之事都能做到,救治一個普通人的性命,真的有這麽難嗎?”
“從始至終,你對屍傀表現出的情緒,都像是在欣賞一件……物什,而並非曾經親近的人,即便是在她受傷時,你也沒有過半點動容。”
“我本以為你是自信於她的恢複能力,可在剛才的那場一邊倒的戰鬥中,她都被……板凳打得這麽淒慘了,你卻沒有露出半絲心疼的神色。”
“倘若你真有自己說的那麽深情,時刻期盼著她能恢複神智,又怎麽會在此時這般不在意呢?”
“於是,我又想起你先前說過的一個詞,田間老農喂豬的時候會用這個詞,主人家賜予貓狗食物時也會用這個詞,可麵對著自己曾經最親近的人,還會用‘喂養’這個詞嗎?”
他頓了頓,眼裏露出一絲厭惡。
“當然,這一切並非不能解釋,但你太急了。”
“我雖然幫過丁酒,可我依舊覺得他,雖然本質並不壞,但卻有些聒噪和討嫌,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揭別人的傷疤與短處,像你這般視常人性命如草芥的人,真的會無視他的冒犯,反而如此看重往常的情分?”
“我想起剛進客棧時,你說過客棧沒有廚子,便難免有了一些不好的聯想,倘若……我是說倘若,那廚子是因為你而遭遇了不測,那丁酒,會不會隻是你預備的飼料?”
周衍看了看外麵逐漸亮起的天光,歎了一口氣。
“而丁酒口中,那些之前路過此地趕考的貧困書生,如果沒有見到什麽詭異之事,又怎麽會住期未滿便離開,可如果看見了,你又怎麽會放他們離開?”
這個還未及冠的大觀貢生,雙肩不住的顫抖,露出難以掩飾的憤怒神色。
“告訴我,在這座客棧下,究竟埋著多少白骨?”
真名馬沾的枯瘦中年人沉默了片刻,嘴角牽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歎了口氣。
“要是我當年有你這般靈敏的心思,又怎麽會屢試不第?”
他散亂的頭發混著鮮血覆在臉上,仿佛地獄爬出的惡鬼,可他說出的話卻比現在這幅模樣更讓人脊背發涼。
“幸好,幸好蒼天有眼,給了我踏上修行之路的機會,與這相比,那些蝸角虛名又算什麽?我每日發瘋般的修煉,隻想有一天,能窺見大道,站到這世間眾生的頂端。”
“我並沒有騙你,我和我的妻子感情很好,在我當初陷入低穀的時候,她也沒有離開我,所以我一直想等一個合適的時機,把這件事告訴她。”
“後來有一天,我在修煉的時候,被我的妻子發現了,我以為她會很驚喜,可她的眼裏卻隻有驚恐,還說我是個怪物。”
周衍眉頭皺起,他隱約意識到,馬掌櫃口中的修煉,可能充滿了許多常人無法理解與接受的血腥過程。
麵前的人還在繼續講著那個讓人發寒的故事。
“她為什麽要這麽說呢?在我身無分文的時候,她都能一直陪著我,為什麽在此時,就無法理解我的做法呢?”
狀如惡鬼的馬掌櫃臉上突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斷斷續續地說道。
“是了,她終究是個凡人,又怎能理解我這種修行者的想法?百年之後,她終將化成一堆白骨,又怎能看到那時我眼中的景色?”
“她本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吃不了苦,天賦也很差,連最基本的引氣入體也沒辦法做到,更別說進行修煉了,那就隻剩下一個辦法能讓她永遠陪著我了。”
“那可真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他的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看著不遠處倒地的屍傀,看著曾今的妻子,慢慢說道。
“她應該不會怪我的吧,畢竟,想要成功,總要有人做出一些犧牲啊。”
他的話音剛落,那屍傀便睜開了猩紅的雙眼,卻沒有撲過來,隻是身體不斷地顫動,鬆垂的皮膚詭異地鼓起,直至膨脹到一個駭人的程度,似乎在下一刻,就要炸開一般。
而在牆角,一道血光突然亮起。
周衍沒有任何猶豫地放開了弓弦。
這一箭瞄準的是胸口,尖銳的鳴聲響起,裹挾著疾風的柳葉箭帶著少年燃燒的憤怒破空而去。
箭鏃的尖端在接觸到目標時,驟然綻開一朵血花,可卻又詭異地穿了過去,深深嵌入了牆麵。
在周衍的眼前,馬掌櫃的身形已經迅速淡去,隻能看見隱約的輪廓。
在牆上的某個地方,有一個以血繪製的模糊圖案,這個陰毒的中年人,竟是利用講述那個故事的時間,用手指畫出了一張複雜的法陣。
一聲輕歎響起。
板凳上白衣公子眉宇間的憊懶之意不知何時已經散去,他輕輕搖了搖頭,指間的那一簇星光便驟然散開,於是整個客棧都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溫暖氣息。
那極將爆炸的屍傀一接觸到這氣息,鼓脹的皮膚就迅速癟了下去,恢複了正常,這星光並無實質,也不知如何能像樊籠般,讓她不再動彈。
屍傀眼裏的猩紅雖然並未散去,此時卻分外安靜,仿佛在對著星光發呆,仿佛在思索過往發生的一切。
仿佛沐浴著春夜和風,因錯付深情而怔怔出神的尋常女子。
……
砰!
半空中突然出現一個身影,重重的撞在地上,正好落到了先前那梅花般的瓜子殼旁。
李觀邪彎下了腰,平靜地看著那個滿臉鮮血,痛苦地捂著胸口的中年男子,緩緩開口。
“我說你走不了,你就走不了,打了這麽久,難道你真以為我隻會用板凳?”
他沒有理那中年人喉嚨中發出的含糊聲音,而是轉頭看向右手無力垂下,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的周衍。
“小兄弟,你覺得該怎麽辦?”
這個來自大觀王城的公子哥兒語氣頗為自然,仿佛在詢問自家的子侄後輩一般,盡管嚴格算起來,他們不過剛剛認識。
周衍低著頭,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發出了一個疑問:“我想知道,那屍傀,是自己有靈,還是他在以某種手段操控?”
李觀邪歪著頭思索了片刻,便明白了周衍的意思,眼神玩味地說道:“你倒也不算迂腐嘛。”
回應他的隻有一陣沉默。
白衣公子哥兒輕輕打了個響指,空氣中便響起某種絲線斷裂的聲音。
客棧裏的星光已經散開,濃稠的夜色裏響起衣料與地麵摩擦的沙沙聲,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匍匐著,蠕動著。
因為痛楚在地上不住扭動的馬掌櫃驚恐地回過頭,終於發出了此生最淒厲的哀嚎。
迎接他的是一雙血紅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