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君子何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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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方州郡推舉的貢生來到來了京都,憑著寫著名字、年齡、籍貫等信息的碟子,便可進入專門設置的設置的驛站住下。
    可這驛站隻在考試前一旬開放,周衍一路上放慢腳步,不願早到,便是因為不想再花住宿的冤枉錢。
    一般世家子弟是不願住在此處的,因為驛站的規製遠遠比不上京都城內的那些裝飾豪華的客棧,對於寒門士子而言,除了不包一日兩餐,這裏倒是再好不過的住處。
    周衍到驛站時,前麵已經來了幾個人,大觀將相出身,寒門要遠遠少於豪閥,因而驛站往往住不滿,即便是晚到了一段時間,也還有不少房間富餘。
    寒門士子不比將種,沒有八麵玲瓏的人脈門路,此時便是為日後仕途打下根基的最好時機,當年高祖皇帝設立這樣的機製,未必不是也存了讓這些大觀未來的國之棟梁互相熟悉的心思。
    住在周衍隔壁的,一個叫呂經益,一個叫顧鍾鳴,呂經益是京都本地人,雖然未曾言明家境,但從衣著與談吐來看,應該是出自世家門閥,顧鍾鳴則是來自江南的寒門士子,周衍則連寒門都算不上,隻能算是鄉野裏隨處可見的草根葛葉,三人客套寒暄了一番,便各自回了房間。
    今年的考試定在四月初八。
    還有十日光景,便可看那攢攢河中鯉,一舉躍龍門。
    ......
    四月初五。
    周衍難得睡到日上三杆才起,臨近考試,溫書複習的心思倒是淡了許多,隻求著能用幾日飽睡緩解先前趕路的疲乏。
    他自認記性不錯,雖然不至於過目不忘,但勝在勤勉,當初端著手練膂力的時候,腦海裏循環反複的都是一串串書中文字,因而隻考默寫與注釋的帖經和大義應該能得個中上。
    讓他頭疼的是策論,生於鄉野,即便是讀了再多書,眼界終究是窄了,對於關係到國事民生的策論又能多擅長?
    至於詩賦,從小在林子裏摸爬滾打的少年七步能抓住一隻野兔,對於那些錦繡詩詞卻放不出半個屁來,最多隻能作些隻通格律,不講意蘊的野詩。
    而今大觀的考試,含金量比以前要少許多,一是隻考兩回,從郡縣出了頭,便可來京都參加尚書省主持的省試了,所以考生大抵歲數不大。
    二是文官失勢,即便考中了,不老老實實打熬幾十年,也翻不起風浪。
    不過即便如此,也至少得有兩門中上才有上榜的機會,而榜上題名又分甲乙兩第,現在隻盼考官開恩,能算上個乙第末等。
    沒讀過什麽書的老獵戶若是泉下有知,肯定會豎著大拇指,說聲小子不錯,長臉了。
    ......
    周衍走到驛站樓下,幾個士子正同坐一桌,高談闊論,呂經益和顧鍾鳴見到這位鄰居下來,騰了一個空位出來。
    幾日相處,這幾個歲數相仿的年輕人倒是熟悉了不少。
    來自江南道的寒門士子顧鍾鳴,性子卻不似名字那般穩重,看到打著哈欠的周衍打趣道:“周兄昨夜定是又與周公會晤了,咦,都姓周,莫非你倆是親戚不成,可憐我這幾日食無味,寢無眠,和害了癔病似的,怕是要等考試過後才能好些。”
    年歲最長因而頗善解人意的呂經益笑道:“周兄是從北境來的,一路舟車勞頓,自然要多恢複些精氣神,倒是你,前幾日還說自己要豪取甲第頭名,今日就落得這般頹唐了?”
    顧鍾鳴長歎了一口氣:“先前是我就是吹吹牛,誰知那位詩文策論俱佳的劉洛陽也是此期考生?”
    周衍不解地問道:“這劉洛陽又是誰?”
    顧鍾鳴一臉不可思議,但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就被旁邊的呂經益搶過了話頭,“這劉洛陽本劉玄朗,洛陽書香門第出身,開蒙時便因三日識得千字被稱作神童,七歲所作的兩首《步虛詞》更是為詩壇稱道,那句‘瑤池仙語皆聽盡,卻向人間翻翅飛’被當朝東閣大學士稱讚筆下有仙氣。”
    呂經益笑了笑,繼續說道:“而後劉玄朗便一發不可收拾,所作詩詞策論無一凡品,為士林爭相傳誦抄寫,連帶著洛陽的文房四寶,都貴了不少,近些年倒是消息少了許多,周兄不知道也屬正常,世人皆以為他無心官場,隻是不知為何又在今年應試,有了他珠玉在前,我們的壓力自然便大了。”
    周衍見他雖是這麽說著,卻遠不似顧鍾鳴那般愁眉苦臉,倒是隱隱有爭勝之意,不禁若有所思。
    今日士子們清談的話題是“君子何仕”,雖說問的是君子,但誰都知道問的就是在座的各位同期。
    幾位寒門士子侃侃而談,但具是出不了“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窠臼。
    也難怪如此,當今大觀重武輕文,王佐之才都出在馬背上,讓這些最多負笈遊學幾個州的書生紙上談兵,卻是為難了。
    再說治世方略,在座的又有幾位,真正接觸過那些官場汲營?退一步說,都知道要屯田蓄糧,可那不沾陽春水,隻牽書中仙的十指,可曾碰過田中百姓的農具?拂過幾株麥穗?
    況且還未登科,心中即便有別的想法,也不好和盤托出,所以輪到周衍,也隻是說了幾句經世濟民的不痛不癢道理。
    隻有出身江南寒門,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顧鍾鳴直截了當的承認來此應試就是為了光宗耀祖,一朝及第,非要鮮衣怒馬,看遍這京都盛景不可。
    最好還要讓哪個朝中勳貴的女兒看中,從此青雲直上,官場扶搖,引來了諸位士子一陣似真似假的哄笑。
    呂經益用手肘偷偷杵了杵周衍,低聲說道:“周兄剛才所說並非心中所想吧。”
    周衍倒也不羞不惱,反問道:“呂兄所說的內聖外王難道就是發自肺腑?”
    呂經益搖頭笑道:“我前幾年四處遊學,僥幸在家中運作下輾轉數個縣衙做那刀筆小吏,這才知道書上那些道理雖然不假,但落到實處時,便有些不夠用了。”
    “我朝永昌以前,經國安邦的重心皆放諸‘與民休息’這四字,輕徭役而薄賦稅,寓兵戈於田畝,終於博得了泱泱數百年的太平景象,可永昌之後,旱澇頻繁,更有外敵來犯,幸虧我大觀能臣良將輩出,才撐住了這巍巍河山。”
    “到了今朝聖上,不僅攘外安內,守住了這偌大的基業,更是留有餘力征伐外敵,這幾百年的曆史,說來不過幾句話,藏著的卻是多少人的屍骨,所以這治世之策,真正落到我們的肩頭,可就不是‘內聖外王’這幾個字能概括的了。”
    他頓了頓,一雙狹長眸子眯起,卻不給人陰晦之感,輕輕說道:“君子何仕?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都可放到一邊,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才是重中之重,隻要我呂經益在朝一天,就要為我大觀百姓謀一個自由。”
    這個不知為何突然吐露心跡的年輕書生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說道:“光顧著我在這裏口若懸河,還不知道周兄是何種想法?”
    周衍撓了撓腦袋笑道:“說出來不怕呂兄笑話,先前讀書,是因為家裏老人總是說自己吃了不認字,沒學問的虧,一家二人都是在鄉野裏摸爬滾打的泥腿子,多不像話,總得出個讀書人不是?”
    少年搓了搓手,宛如田間老農。
    “以前我總覺得讀書和當官沒什麽關係,不過後來讀著讀著也就想通了,都說大樹底下好乘涼,出仕之後,便相當於靠上了大觀王朝這棵蒼天巨樹,也隻有如此,我自己才能成為另一棵樹,為百姓遮風雨,為他人謀陰涼。”
    “說來說去,還是求個平安,求我自己的平安,也求百姓們的平安。”
    方才還沉浸在春風得意馬蹄聲中的顧鍾鳴,聽了這兩人的對話,一臉古怪:“兩位一位要做廟堂股肱,一位要做地方父母,再說下去,可就要把我這個追名逐利的俗人臊死了,不行,你們回頭一定得請我喝兩杯酒壓壓驚不可。”
    周衍重重拍了拍這個江南士子的肩膀,一時間沒控製好力度,拍出了一陣咳嗽。
    呂經益卻是一臉溫醇笑意。
    平安好啊,人間最好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