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花似銅錢
字數:3365 加入書籤
qzone.io,最快更新釣鯨 !
四月初八。
各地州府選拔的一兩千名舉子還未等天亮便已經聚集在禮部南院之外,那些豪門世族自有仆役帶著考試必備的香爐,木炭,脂燭等在身後等著。
尋常人家便隻能肩挑手抗,熙熙攘攘的擠在一邊,京都一時麻衣如雪,滿於九衢,好不熱鬧。
一直等到卯時,考試才算開始。
考試共分三場,第一場帖經與大義占去半天,第二場詩賦占去一個時辰,唯獨考校經世方略的策論隔天再考,要花上整整一日。
而今尚武的大觀王朝並非未曾有過名士風流的氣韻,恰恰相反,三百年前的永昌盛世,出了個號稱“天子呼來不上朝”“人生得意須盡歡”的詩仙,一時間天下文氣沸騰,多少驚才豔豔的文人墨客同台登場,好不熱鬧。
隻是這繁華勝景,卻是轉瞬即逝,甲子後,便再沒有出過下筆可催城的風流人物,到了征戰頻繁的今朝,更是重武略而輕文韜,百年前還無比重視的詩詞歌賦,此時隻剩下象征性般一個時辰的揮毫時間,昔日放榜後,一篇詩詞動京都的盛況,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了。
隻考默寫的帖經和隻須注釋的大義對周衍而言並非難事,他所需要做的不過是讓自己的字再好看些。
少年等著入場,心緒浮動。
老家那兒很難買到熟宣與毛筆,周衍便隻能拿著樹枝在地上塗塗畫畫,後來老獵戶不知從哪兒聽說那有名的關東遼毫乃是狼毫製成,於是消失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扛著隻一人高的巨狼從茂密叢林中走出,嬉皮笑臉地對在村口等著的少年說。
“這隻大狼,夠換幾支毛筆?”
周衍沒有告訴老獵戶那價格不菲的關東遼毫乃是用的黃皮子的尾巴尖製成,而是拿著一張上好狼皮去集市上換了些錢,買了一支普通毛筆和幾兩好酒,依舊是以樹枝代毫錐,以天地為素紙,隻有每年春節時,才會磨些墨,寫兩幅春聯掛在小屋外。
周衍的字被據說原來是青州人士的學堂夫子評價為“四平八穩,卻無匠氣”。
後來當了貢生,去北境銅關府領牒子,寫下名字的時候,又被府中一位白發白須的老人仔細看了兩眼,輕輕歎道“韻已至而神不足,用筆在手卻不在心,再給三十年磨去煙火氣,可成大家”。
周衍不知這老頭兒是恰巧歸鄉的當世僅存的幾位書法大家之一,隻是一笑置之,字以載文,文以載道,夠用就行。
現在到了京都考場,坐於東廊之下,用著那支保存至今的普通毛筆,他倒是心無旁騖,一筆一劃地將那些在心中過了不知多少遍的四書五經寫在紙上。
洋洋數千字,一氣嗬成。
落筆時,那支用來計時,能燃一個時辰的黃檀木香還未全滅。
第一科考完之後,有一個時辰供考生飲食與休憩,這段時間並不禁止同舍學生互相走動,江南士子顧鍾鳴與周衍恰巧同一考場,遠遠走過來時便一副愁苦樣,長籲短歎地說道:“周兄,我這提筆忘字的毛病,怎麽到考場上愈演愈烈了,隻怕是要來年再戰。”
周衍剛想好言安慰他幾句,這個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一點都沒有江南人氏婉約氣的年輕書生又指向遠處:“周兄,你看,那就是前幾日我們說的劉洛陽,方才他好像隻用了一個時辰就交卷了,此次考試,對於這甲第頭名,想來是勢在必得了。”
周衍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裏已經圍了不少人,中間是一個身著青衫的清雋年輕人,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正在一一向周圍的同期回禮。
“咱們也去和這位今科頭名打打招呼,混個臉熟?”顧鍾鳴用手肘杵了杵周衍。
周衍搖搖頭,笑著說道:“你先去吧,我最不善詩詞,還需要再看看前人佳作,說不定等會兒就一點靈機到,周身百竅通了。”
“嘿,我看你這兩句不是挺好的,放心,一定高中。”
顧鍾鳴拍了拍周衍的肩膀,屁顛顛的跑向那士子集聚之地,那引起人潮集聚的劉家玄朗,卻是有意無意地往這邊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第二科未過多久便開始。
文題為春餘雪,須寫出一首六韻十二句的五言長律。
自永昌以來,三百年間大觀科舉詩賦題目要有一半落在詠物,考校的不僅是“體物肖形,傳神寫意”,更是其中意趣,詠物隱然隻是詠懷。
倘若隻是詠雪,那並不難,難的是題眼中的前兩字,大觀開春後,雖時有落雪,但多是稀稀寥寥,不成氣候,而“餘”字,則點明重心不必在雪落之時,而在雪落之後。
周衍沉吟許久,卻沒有半點思緒。
北境冬日倒是終年積雪,一腳能踩出個深坑來,但對於獵人而言,並非瑞雪兆豐年的好事,這往往意味著長達數月的休獵期,若是有哪個不知死活的愣頭青在這時候進山,即便不被從睡眠中驚醒的饑腸轆轆的熊瞎子當成盤中餐,也要被積雪的反光刺成真瞎子。
對於周衍而言,這算不得壞事,畢竟不但不用去山林裏摸爬滾打,到了晚上不用點燈也可以讀學堂夫子給的書,但這從冬天一直要持續到春天的積雪,可就快要了老獵戶的命。
一日不動彈就渾身難受的老人在門前轉來轉去,一會兒打一套拳,一會兒拿箭去射樹梢上的積雪,正巧瞥見坐在地上的孩童抱著本《笠翁對韻》,問道:“這書是講啥的?”
孩子頭也沒抬,“是教作詩的。”
老人嘿嘿一笑,“詩啊,我也會的。”
孩子終於來了興趣,等著他有什麽大作,結果這老不修憋了半天,隻憋出了一句。
不顧孩子翻起的白眼,老獵戶先是沾沾自喜,說道:“我這句詩,能不能抵的上半塊肉?我年輕時有個至交好友,總是讓我多讀書,可惜他聽不見,要不然我非得和他喝上兩杯好酒,再炫耀一番。”
說著說著,他的情緒不知為何又低落了下去,嘴裏嘀咕道:“吟什麽狗屁詩,這一場雪,害得我連門都出不了,真惹急了我,就去和熊瞎子肉搏去。”
周衍想起此景,嘴角翹起,在試卷上揮筆寫下那肚裏並沒多少墨水的老人的“佳作”。
雪花似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