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將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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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衍打量了一下李觀邪的神色。
    眉頭輕皺,一雙黑亮眸子裏也沒有平日的懶散神色,並不像在拿自己尋開心。
    這就奇了怪了。
    周衍深吸了一口氣,“我可以拒絕嗎?”
    方才還在用折扇輕敲手掌的京都紈絝眼中露出一絲驚訝,“拒絕?周衍,你可知道山上和山下,完全就是兩個世界了?點星閣雖然根基在大觀,可即便放在山上,都足以立於山巔,一覽眾山小,尋常人窮其一生都未必能找到登山之路,這種一躍過龍門的機會,說不要就不要了?”
    周衍搖了搖頭,“那日我離開上寧的時候,丟了一個紫石頭,就是你碾碎的那塊。”
    李觀邪麵色不變,示意少年繼續說下去。
    “握著那塊紫石頭的時候,我感覺到它在我的手心裏發燙,它好像在對我說,帶上它,就能走上一條完全不一樣的路了,到時候哪裏都可以去得。”
    “所以我把它扔了。”
    這兩句話聽上去似乎沒有什麽因果邏輯,但少年的眼睛很亮,如同清晨的露珠。
    “有個老頭兒曾說過,這輩子不圖我大富大貴,最重要的,其實還是平安兩個字。”
    “他識字不多,總覺得會讀書,就算是頂大的了不起了,至少比打死頭熊瞎子都了不起。”
    “所以我讀了書,來了京都,參加了考試,再過幾天,便要放榜,也算是讀出了個結果了。”
    李觀邪破天荒沒有露出促狹神色,而是歎了口氣,“你以為廟堂之上,就是那般風平浪靜,其中醃臢汙穢之事又豈是你所能了解的?”
    他起身看向遠處,“你可知有多少人因為那官場上的勾心鬥角而一夜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殫精竭慮夜夜無法入眠?當朝首輔的那句官身幾日閑,世事何時足難道沒有聽過?才出山林,又入樊籠,這就是你求的平安自由了?倘若有一天,上級要你做有違本心的事,你做不做?皇上要砍你的頭,你死不死?”
    李觀邪厲聲喝問道:“沒有自由,何談平安?”
    少年緊緊攥著自己的手,如遭雷擊。
    李觀邪繼續說道:“你若不願走這虛無縹緲的修行之路,要去看看江湖風流,我也能保你這一路走得沒有絲毫磕磕絆絆,僅需二十年,你便可以做世人眼中的入世真仙,這般機緣,你都不要?”
    李觀邪笑道:“我教教你什麽是真正的大自由。”
    他大笑出門。
    “我能喚雨呼風。”
    伸手向天空一指,狂風乍起,幾朵白雲瞬間如被筆墨暈染,隆隆雷聲從中傳出。
    “我能鞭山移石。”
    院中水塘那塊嶙峋的青石晃動了幾下,帶著水流突然浮起,在空中震顫不休。
    “我能花開頃刻。”
    亭榭旁植著的月見花,淩霄花驟然乍開,已經開過一回的梨樹突然回春,紛紛揚揚抖落下滿地飛雪。
    “我能遨遊天地間,扶搖雲夢巔。”
    李觀邪的衣袂揚起,一步一步輕踏向半空,仿佛腳下有無形的階梯一般。
    他踩著那塊穩穩懸停在空中的青石,狂風席卷著白色梨花瓣,周旋其間,恍若天人。
    李觀邪看向地上直麵疾風,黑發被胡亂吹起,臉色有些蒼白的少年,輕輕開口。
    “這些本領,想學嗎?”
    少年似乎沒聽清,迎著狂風,大聲喊道:“小心別砸到人啊!砸到花花草草也不好。”
    狂風止息,青石落地,百花乍謝。
    李觀邪拂袖歎道:“朽木不可雕也。”
    “師父說你要是不答應,就把這隻紙鶴給你看。”
    一隻紙鶴突然從庭院之外緩緩飛來,輕輕停在少年的肩頭。
    周衍從肩頭將紙鶴拿下,瞥見背上似乎寫著什麽字,又將之展開。
    老獵戶死的時候,不過十一二歲的孩子為了買一副最好的棺柩,一個人拿著弓在夜裏跑進了山林之中,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滿身是傷的拖了一頭野豬跑了出來。
    可是還差好多錢。
    那個半大孩子偷偷坐在樹下抹淚的時候,有個外鄉來的老學究往他手裏塞了一袋錢,讓他別哭了,把老人好好葬了。
    老學究想走,孩子卻攔著,硬是寫了張欠條給他。
    周衍輕輕喊了一聲“師兄”。
    李觀邪聳了聳肩作為回應。
    少年突然就淚流滿麵了。
    ......
    京都城內禮部南院。
    禮部侍郎黃奉節與吏部考功員郎中祁清科坐於正廳。
    科考主考官分為兩位,一位負責評閱佳卷,一位負責查審缺漏,雙方職責互不僭越。
    這幾日,密封試卷的工作已經全部完成,各房閱卷官正緊鑼密鼓地批改著考卷。
    頭發花白的黃奉節撚須而笑:“祁大人,聽說呂右相之子也參加了這次考試?”
    年紀方過而立卻已經做到吏部一司之首的祁清科緩聲回答道:“他既然放棄了父輩祖蔭,以白丁身份參加考試,擺明了就是想走一鳴驚人的路子。
    祁清科繼續說道:“前些年聽說呂相把這個負笈遊學的家中獨子放進了地方州縣的衙門裏打磨了許久,究竟是朽木難雕,還是金玉其中,看過試卷後自然可知。”
    黃奉節輕敲桌麵,含笑道:“昨日我倒是剛看到一份上佳的策論試卷,從莊園經濟到外戚專權,又到世族政治,均有涉獵,若不是真在地方縣衙摸爬滾打過,恐怕也無法寫得這麽詳細。”
    “就是不知是不是那呂右相之子所寫,除此之外,我又碰巧看到了與之筆跡相同的帖經與詩賦試卷,均能稱得上極佳,若不出所料,今科甲榜頭名,便是這位士子了。”
    祁清科饒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這位以“會做官更會做人”而著稱的同僚一眼,說道:“黃大人這可也太“碰巧”了些,倘若此子真如黃大人所說那般有大才,祁某自然會秉公評判,斷斷不會吝惜一個甲第頭名,不過黃大人可別忘了,那位劉家才子,也參加了此次科舉,呂相之子,真有把握勝過這位極負文名的詩壇雛鳳?”
    黃奉節搖了搖頭:“祁大人沒看過那份隻寫了四句的詩賦試卷?雖說那句‘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的確能稱得上精妙,可六韻十二言,隻寫四句,是不是太托大了些?這引領詩壇的氣魄,放到朝堂之上,可未必算是好事。”
    祁清科腹誹了一句老狐狸,悶聲說道:“詩不論何體,終期意盡而止。”
    “凡絕句意不盡者,皆未成之律詩也。這兩句托筆寫意,倘若拘泥於律詩格韻,也無法有這般高渾的體格,我大觀從士子中挑選人才,又何必束手束腳?”
    黃奉節似乎沒有聽出這段話中的不滿,說道:“祁大人啊,你可知我和你所說的這兩位,對於陛下親自出的那道‘山中虎狼’,是怎麽回答的?”
    盡管被祁清科一句“我可沒有黃大人這般湊巧”給頂了回去。
    這個浸淫官場多年的老油條卻也不惱,緩緩說道:“一個曲筆寫了許多,最終卻落在一句‘驅虎吞狼’之上,另一個更是連遮掩功夫都不屑去做,直接在空白處留下了一句‘人道為本,天道為末’。”
    黃奉節搖頭說道:“過剛則易折,這句道理,祁大人應該比我這把老骨頭體會深刻吧。”
    祁清科低頭沉默不語。
    禮部侍郎黃奉節看了眼這個以剛直著稱的後輩,輕輕說道:“對了,祁大人,那邊向我們要一個人。”
    祁清科沉聲問道:“這次科考還有能讓他們看得上的人?”
    黃奉節望向遠處天空中的烏雲說道:“那個考生的試卷我也看過,帖經上等,詩賦雖然差了些,可首句將雪花比作銅錢,後又轉筆寫百姓為此而喜,為此而憂,隻有部分人能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倒是頗有意思,能評中上,策論不談,可祁大人,你可知道他的那道題寫的什麽?”
    還未等祁清科搖頭,才到知天命之年便已頭發花白的老人就嘴角翹起,笑著說道:“他寫的是,如何狩獵虎狼,如何設置陷阱,如何一擊斃命,如何斬草除根,我讓人查了一下他的底細,以前是北境一個以狩獵為生的小獵戶。”
    老人笑意更濃,“本來放在我們這裏,最多也就是乙榜十五六名的水準,打磨四五年或許能成為不錯的地方百姓官,可既然是那邊要人,不妨便順水推舟,說不定還能有些驚喜呢?”
    祁清科猶豫了一會兒,問道:“是陛下的意思?”
    黃奉節沒有回答,隻是看著遠處雷鳴隱隱的天際輕輕說道:“要變天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