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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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舅?齊安先生?”
    杜衡第一反應自然是迷茫,他大聲叫著思離與齊安,但無人回應。他翻身下床,房間裏的燈尚未燃起,屋外也尚有日暮餘暉,杜衡定定神,跑出屋外,跑到巷口,也沒發現二人身影。抬望眼,恰逢餘暉燃盡,日墜月起,杜衡趁著最後一抹光跑回屋子裏,用桌上的火折子掌起燈,然後翻箱倒櫃尋了一把鎖,出屋鎖好後,持燈走向夜裏。
    杜衡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這麽大膽子,敢一個人在夜裏出門,還是在這樣一座空的令人發慌的小鎮,也許是他一日之間見過太多東西了,他現在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孩子,但他還是很擔心,畢竟這裏他不熟悉,而舅舅和齊安先生又莫名其妙走掉了。
    他執燈站在巷子口,回頭看一眼深長且愈發暗的小巷,覺得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從裏麵鑽出來,一隻野獸或是一抹幽靈。他又看向燈光能照亮的前方,那裏依舊是濃鬱的黑夜,今晚的月亮藏在雲後,啟明星倒亮,不過照不清楚路。杜衡想了想,決定去白天看見的那家百文齋去問問,他記得那裏是有人影的。
    “不會是壞人吧?壞鬼也不行啊。”杜衡一邊胡亂想著,腳步卻不停,越走越感覺後背發涼,猛一回頭,空無一人,再向前,再回頭,一路上漸行漸遠漸心慌,除風聲過簷外就隻有自己的呼吸聲,他大步跑在街道上,一邊跑一邊小心護著燈,拐過一個角,發現自己迷了路,卻也不停留,隻大步向前,不小心燈火被吹滅,四周陷入黑暗,他大叫一聲,甩掉燈火撒腿狂奔,恍惚間看到一抹亮光,想也不想就衝了過去。然後就哐當一聲撞到了柱子上。
    杜衡慘叫一聲,揉了揉腦袋,抬頭看到書生意氣四個大字,那氣字的墨色淡了一塊,再摸摸腦門,原來是印在了自己額頭上。他用力搓了搓,發現難以用手去掉,隻好作罷,抬頭看一眼百文齋的牌子,心裏打定主意再也不要一個人夜裏出門。
    不過此時他終於看清了店門兩旁的對子,右邊寫著端端正正的“書生意氣”四個大字,左邊卻潦草的刻著“狗屁不通”,杜衡撇撇嘴:“真是狗屁不通。”
    這兩句話不像是同一人寫的,右邊那句字跡清秀,筆力強勁,左邊那句字體狹長,不像使筆,像是用刀劍一類劃上去的,杜衡記得虞山的劍門石上,就有劍客刻下的“是非功過”四個大字,據傳刻字那人終了棄劍跳崖,不知所蹤。
    杜衡深吸一口氣,上前敲了敲門,他注意到這門上也刻了一朵石蘭花,這才記起自己喝湯前沒有嚼舅舅給的石蘭花,他拍一拍自己的腦袋,猜測這可能是他昏睡的原因,他小心的從懷裏掏出那束石蘭,發現它尚有嫩色,還沒有枯萎,將花揣在袖子了,杜衡繼續敲門。
    沒人回答,杜衡就一直敲,裏麵的人耐不住了,大叫一聲:“小崽子你有本事敲到死!”
    杜衡樂了,他早知道裏邊有人,還不止一個,這時候調皮的心思上來了,他幹脆倚在門沿上,悠哉悠哉的敲起了譜子,先敲玉蘭辭,再敲漁鼓樂,他哪裏敲得全,常常是先敲幾節,再敲幾章,敲門敲出了編鍾的味兒。樂聲雜亂,折磨更甚於噪音,裏邊的人是買賣書畫的,識譜,自然也覺得這聲音不是一般難聽。杜衡畢竟少年心性,開始還小聲敲,後來幹脆邊砸邊踢,可無奈裏邊就是沒人開門,杜衡一咬牙,使力一推,裏邊正有一年輕書生,依靠在一張藤椅上讀書。見杜衡推門進來,那書生將書放下,眯著眼看著杜衡。
    “敲啊,怎麽不敲了?”
    這話講的十分之得意,仿佛在與杜衡置氣。這書生容貌俊逸,一對臥蠶似笑非笑,穿一身青衫,手裏捏著一本書,看樣子是個讀書人,不知道外麵那書生意氣四個字是不是他寫的。杜衡此時自知失禮,拱手作揖,說道:“杜衡向先生賠罪,尋人心切,萬望海涵。”
    這幾句說的恭敬,可杜衡抬起頭來,發現那書生又抬起手中的書,完全不理會杜衡,杜衡於是又行禮,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那書生依舊不言不語,還放倒了藤椅,舒服的躺著讀書。杜衡有些生氣,他還沒被如此待過,他歪著頭,借著燈光看清了那書生手裏正讀的書,是一本嶄新的《天英錄》,這書恰巧杜衡讀過,是講百年前刀客彭若自塞外入關內,由北至南的所見所聞、其間與奇女子張乘羽的恩怨糾葛。這書寫人入木三分,是本好書,杜衡看那書生讀的津津有味,眼珠一轉,開始大聲喊道:
    “彭若啊,俞先生是好人啊,你可千萬不能一刀殺了啊!否則七日之後,那柄戊劍就要落到你對頭手裏了啊!”
    “張乘羽你快回山啊,你師父要被你師姐下毒了啊,千萬別經過囚牢山,彭若正在哪裏療傷呢。”
    “彭若啊,你別看施三爺人模人樣,他可是千麵樓的龍頭,將來要殺你女兒的。”
    “別再糾結石碑上刻的字謎是什麽意思啦,你要按秘本的順序去讀的,翻譯過來就是……”
    杜衡這邊劇透的起勁,書生那邊卻巋然不動,燈影重重下,被書擋住的臉上不知是何表情。杜衡喊得嗓子都冒煙了,書生還是悠哉的一頁一頁翻著。杜衡說的累了,苦笑一聲,對書生說道:“彭若俠義為懷,終了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張乘羽敢愛敢恨,終了歸隱山林不知所蹤,這書讀到後麵越讀越苦的。”說罷,上前用手擋住燭光,那書生也不生氣,將書放下後,笑眯眯問道:“說累了?”
    杜衡退後一步,又行了一禮,那書生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並用,竟在耳垂處取出一根銀針來,這針極細,若非在燭火下閃爍銀光,杜衡真不一定發現的了。那書生將針取出後,也不放下,笑眯眯的撚著,略帶得意地對杜衡說:“我這秘法能隨意封閉五識,你有本事接著鬧啊?”
    杜衡有些臉紅,先前的話說了那麽多,原來盡數作了空談,他恭敬地對書生說道:“先生武藝高超,是我錯了。”那書生卻擺擺手,說道:“又錯了,我這不是武藝,是技藝。”
    “是是是,您說得對。”杜衡幹脆放棄爭辯,直言道:“先生博學多才,在下佩服。我夜間來此叨擾,隻是想問,您是否認識齊安先生與思離舅舅?”
    書生用書夾住銀針,放到燈下桌上,直起身子說道:“博學算不上,多才馬馬虎虎。你一個小屁孩,說話怎麽這麽老氣橫秋。齊安那孫子我可不想認識,思離一個時辰前從這裏取了芳華樓的鑰匙,你的話我答完了,現在該我問你了。”
    杜衡一怔,那書生徑直開口道:“彭若與張乘羽兩人一生俠義,不得善終,《天英錄》雖是後人添油加醋寫的傳奇演義,但這一點總歸沒有改。江湖自古正難勝邪,好人不得好報,你身為杜家幼子,這一點你家裏人和你講過吧。”
    這書生講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語速飛快,卻字字清楚。杜衡點點頭,家中確有訓誡:杜府子弟不與俠客為伍、不以正道自居、不以行善為本。虞山杜府不善的名聲,天下皆知。
    至於為何有此等古怪家訓,就是另一些故事了。
    而書生的語氣變得古怪起來,似乎帶著一些嘲諷,他開口道:“這個問題你舅舅問過我,我現在想問問你。我問你,為善者究竟求的是本心,還是名利?”
    杜衡楞了楞,似乎沒有聽明白,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終究沒有開口。書生眯著眼,似乎想看清杜衡心裏的答案,但杜衡知道什麽呢,他一覺醒來想找舅舅,又不想回答這古怪人的古怪問題。但書生盯著杜衡,非得要他給個答案,杜衡一跺腳,幹脆在桌子另一邊找個凳子坐下,兩隻手撐著下巴,鼓著嘴生悶氣。
    書生見他這樣子,竟轉過身來學著他,撐著下巴,鼓起腮幫子,一大一小兩隻青蛙,中間夾
    著一束微光。杜衡眨眨眼,那書生也眨眨眼,杜衡翻個白眼,開口道:“我才七歲哎。”書生也翻個白眼,回道:“你舅舅問我的時候,我也才七歲哎。”
    “那你怎麽說的。”
    “求名利啊。”
    “那舅舅怎麽說?”
    “他說好,沒了。”
    “哦,敢問先生,芳華樓在哪?”
    書生空出一隻手指了指門外,回道:“在夜色裏。”
    杜衡幹脆不說話了,他覺得這書生打扮的人可能需要一個大夫。那書生卻咧嘴笑了笑,自我介紹道:“在下天門宮楚玄雲。”杜衡沒好氣的嗯了一聲,收獲了一個爆栗,那書生滿意的看著杜衡捂著頭,順手拿起桌子上的燭台,說道:“算了,不答就不答吧,杜府的人早晚要知道答案的。芳華樓確在夜裏無誤,你隨我出來看就知道了。”
    杜衡揉揉額頭,隱約摸到了一個凸起,那書生斜眼嘟囔了頭角崢嶸後,便徑直走出門外。門外掛的燈籠倒是亮著一隻,可夜色依舊是濃鬱的墨色,杜衡跟在他身後,大步跨過門檻,抬頭看一眼那書生的腰帶,隱約看到繡著一抹金色流雲。書生低頭冷不丁敲了敲杜衡額頭的包,笑眯眯的指著啟明星的方向,說道:“那啟明星通常日出前後最亮,你可知道?”
    杜衡捂著額頭,狠狠刮了那自稱楚玄雲的書生一眼,書生卻伸出一根食指在燭火上一撚,指尖之上隨即有一粒小小的火苗躍動,再一彈指,另一隻燈籠也隨之亮起。杜衡這才看到這兩隻燈籠上各畫著一隻小鬼,一拔舌,一剝麵,下筆雖輕,卻自有傳神之意,隻是那拔舌小鬼拔的不是人舌卻是豬舌,剝麵小鬼剝的也不是人麵而是一幅狗臉。杜衡也不害怕,權當是掌勺師傅戴了麵具。倒是那書生瞥了一眼燈籠,嘴角一絲冷笑一閃而過。
    燈籠亮起,可也隻照了百文齋前三分地,遠處依舊看不清,書生也不多說什麽,對杜衡喊一句跟上,便徑直朝著啟明星的方向走去。這自稱楚玄雲的,雖是書生打扮,腳步可絲毫不慢,燭火卻也不滅。杜衡眼見他走的悠閑,可偏偏跟的費勁,這楚玄雲像是有意逗耍杜衡一般,越走越快,偏偏不離杜衡太遠,杜衡走的累了,幹脆蹲下來休息,楚玄雲也蹲下來,用嘲弄的眼光看著杜衡,還順手撿了顆石子,十分之精準的砸在杜衡額頭的“角”上。杜衡猛地站起來,張牙舞爪就要去追楚玄雲,可這姓楚的哪裏好追,杜衡一時追不上,起的跳腳。
    正此時,杜衡卻記起晨間在那靈衣閣外,舅舅以內力暫助他立於水上,那經脈間熱力流轉次序定是輕功身法一類。可當時是舅舅經掌心傳力,此時他又去哪裏找呢,撓了撓頭,他幹脆略過掌心至丹田這段,想從小腹丹田處照著記憶中的順序使力,他知道丹田氣海是存內力之所在,可怎麽使出來呢。
    楚玄雲這邊,眼看玩的興起,杜衡卻忽的站在原地不動了。再定睛細看,杜衡作了個運氣的姿勢,這姿勢像模像樣,是聚氣的架勢,隻是杜衡無論如何用力,早上的感覺就是不重現,他一時間有些懊悔沒有好好聽父親講丹田一章。楚玄雲哈哈大笑一聲,“摘”了一粒燭火,彈指擊中杜衡氣海,杜衡隻覺氣海處一陣清涼,旋即化作一點熱力,正與日間的感覺極似,心思微引,這一點熱力便在丹田盤下,正感通體舒泰之時,卻感覺這熱力無端地壯大起來,流入周邊一片經脈,隱然有失控感,再一瞬,小腹如刀攪一般,杜衡麵色不由得大變,心中猜想這怕是走火入魔之前兆,連忙收束心神,安穩內力。
    杜衡麵色由喜轉苦隻在一瞬,楚玄雲皺皺眉,卻看到少年的眉頭越發緊了,跨步上前,在杜衡手腕上並指一按,麵色微變,再伸中指一點杜衡眉心,隱有腫脹。楚玄雲一挑眉,心下了然,收回右手,並個劍指,直戳杜衡氣海之上半寸,又連點中脘、天樞數個穴位,順勢收手,從衣領上扯斷一根絲線,一抖便成了一根細針。楚玄雲頗為滿意的看了一眼杜衡的痛苦表情,一針刺入他胸間。
    杜衡這邊正使力馴服這些不聽話的內力時,忽有外力打散幾處頑固經脈,氣海之上異力忽生,丹田處壓力倍減,又感到眉心一點清涼,頓時神思清明,心慧魄靈,穩穩將這些內力穩在丹田之間,發出一道愜意的呻吟聲,不料睜開眼就看到楚玄雲舉個燭台盯著自己,嚇得後跳半步,卻不覺間將內力引入足下,哐當一聲,後背就直直的撞上了街邊一棵樹,抖落枝葉無數。楚玄雲看他這幅窘樣,捂著肚子一陣大笑。杜衡揉揉腰,發現自己倒沒傷著,再看楚玄雲肆無忌憚的嘲笑,一跺腳就又衝了過去,卻不料楚玄雲一邊捂著肚子笑,一邊一個轉身,杜衡就結結實實的又撞了一次,這次撞到額頭,恰巧又是那個“舊傷”,捂著頭哼哧了半天。一抬頭發現那裏不對勁,再看看天,竟已是朝陽初起,夜色已去。
    此時天空中,啟明星將去未去,隱約有半輪朝陽呈於東山之上,而小鎮依舊靜默如初。楚玄雲滿意的看著杜衡的詫異神色,笑著說道:“小崽子,我看你你天賦異稟,一夜修行就抵得上旁人十年,不如在此地多睡個幾夜,待到功力大成,殺皇帝奪天下,一統江湖,豈不美哉美哉。”
    杜衡拍拍衣服站起來,毫不客氣的甩了個白眼,回敬道:“這位先生,我看你巧舌如簧,隨便立誌就要一統天下,不如趁早淨了自身,將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其美哉。”話音剛落,楚玄雲倒依舊笑眯眯的看著他,可杜衡卻愣住了,方才這話說的十分之順口,可也十分之無禮,不像是自己說的,可偏就是自己說的,他自小雖生在不為善的杜府,可也不是鄉野粗鄙之流,且楚先生顯然是玩笑話,自己怎麽回敬時,心底竟有一絲暴戾呢?他的臉忽的紅了。
    楚玄雲看著杜衡的臉唰的變紅,倒是頗為驚訝的讚歎道:“不錯啊小崽子,藥力散的挺快。”杜衡聞言,怔了一怔,脫口而出:“什麽藥?”楚玄雲搖頭不語,抬手做了一個聚氣的姿勢,與杜衡夜裏所做的一模一樣,隨後提身邁步,立一個古怪拳架,也不多說什麽,朝著杜衡使個眼色,就自顧自的打起拳來。這拳法極慢,且姿勢扭曲,手足肩胯,無所不用,如醉漢如狂士如亂雲卷雪,杜衡眼睜睜看他打完一套,收勢而立,伸手朝他做了個請的動作。
    “我?”
    “對!”
    杜衡連忙擺擺手,楚玄雲卻堅持要杜衡試一試,於是他扭扭捏捏上前,立個拳架,卻不開始,無他,著實太醜了。楚玄雲撇撇嘴,信手摘下一根樹枝,輕輕拂過,便把它修建成一根趁手的棍子。棍棒教育著實是天下第一省心事,楚玄雲借著手中木棍,十分之舒心的教完了全套,滿意的看著杜衡收勢,開口道:“這套架勢看起來醜,其實,嗯,確實醜,但強在煉化內力,平複心境,事先說好,不能用來打架。”另一邊,杜衡做完全套,卻不覺得有多麽累,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心卻平靜下來,開口道聲謝,楚玄雲卻擺擺手,好奇地問道:“你這經脈間的氣息流轉,和你舅舅的青雲步挺像的,怎麽,你已決定入他門下了?”
    杜衡哪裏知道什麽青雲步,老老實實把前因後果講給楚玄雲聽,楚玄雲聽罷,用看白癡的眼神盯著杜衡,問道:“習武有三大忌,你師傅沒講過?”
    “我師傅不會這個。”
    “嗯?你不學武?”
    “對啊,累死了。”
    “你爹娘不管你?”
    “嘻嘻,舍不得管。”
    楚玄雲打個哈切,懶得問下去,拎著杜衡的脖子,飛身上了一座屋的頂。昨日珠玉在前,杜衡此時也不怕這種飛來飛去的。楚玄雲腳步不停,縱身騰挪之間,已然到了杜衡昨日醒來的地方,此時大門依舊閉著,看樣子思離與齊安並未回來過。楚玄雲拍了拍杜衡的腦袋,示
    意他開門去。
    二人進到院中,楚玄雲十分熟稔的從牆角搬過一條藤椅,順勢躺下,美美的伸個懶腰,看樣子竟是要睡去,杜衡正要開口問他芳華樓在哪裏,他就從袖子上拔下兩條絲線,輕輕一抖化作銀針,想也不想就刺在耳下。
    得,又是這一套。
    杜衡氣的跺腳,卻也無可奈何,楚玄雲睡得挺快,就是睡姿怪了點,左右手疊放在小腹上,一動不動,挺直身子,若是有副棺材,那活生生就是一個殯葬的姿態。杜衡此時倒但沒有困意,反而精神百倍,甚至隱約間,覺得自己耳目都煥然一新起來,視物愈細,聽力漸強,那磚瓦石縫間的綠意、風穿過葉間的細微聲,越感清晰。他好奇的想,莫非這便是武學登堂入室了嗎?原來習武還有這般好處。他此時發現這新奇事物,越看越覺得世間可愛,一時竟沉醉其間,正蹲在牆角看蟻族聚會,就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小少爺,昨夜睡得可好?”
    杜衡驚喜的跳起來,轉過身去,笑著回道:“齊安先生!我昨天傍晚就醒了,晚上和楚先生在街上來著。齊安先生你今天的打扮有些,嗯……有些不一般。”
    齊安笑著抖了抖衣袖,他今天穿著確實不一般,倒不是樣式如何奇異,隻是色調頗為豔麗,與昨日的藍色深衣截然不同,黃紫相間,隱有朱雀綴於其上,華貴異常,穿在齊安身上十分合襯,齊安這人倒也妙,初見時是個家丁,此時倒像位公子,不論是何身份,都似乎天生如此。楚玄雲依舊睡著,姿勢沒變過。齊安與杜衡閑談幾句,將昨夜的事情大致了解清楚,也露出驚訝的神情,俯身伸手按了按杜衡眉心,又搭脈細察,若有所思。
    杜衡心知自己一夜間有此收獲非是常事,也乖乖的站著,齊安並未用太多時間,他很快收手,微笑著對杜衡說:“不必多慮,玄雲既然還能睡得著,想必此番是福兆。”杜衡點點頭,卻依舊一臉茫然,隨齊安在屋前石階上隨意坐下,杜衡開口問道:“楚先生昨夜提起什麽藥,齊安先生你知道嗎?”
    齊安點點頭,仔細想想,伸手在石階空白處刻下一束花。他刻畫時並不流暢,刻到一半要停下來想一想,方才繼續,不過這花倒是刻得形象,形似梅花,然花蕊處卻又相聯結,編織成又一朵花。齊安吹吹手指上的灰,說道:“這花叫做司命,花開三旬後結果,你昨日喝的酒便是用它釀的,那魚羹裏也有司命花的花瓣。”
    “可那魚羹裏沒有多少魚啊?”
    “哈哈哈,此魚非彼魚,道家有太極順逆圖,陰陽二氣流轉,形如兩魚,這羹是仿著練氣士一脈古書的記錄做的,玄雲叫它魚羹,我們也懶得再起名字了。”說罷,指了指地上的畫,繼續道:“司命花絕種已經很久了,昨日做的那一桌,用的是倒數第四株。這花本是煉藥用的,藥性極陰,生食者寒意入骨必死無疑,不過呢,若是加上它結的果,一齊做下,就是一道難得的大補。昨日你吃飽喝足,本該睡到現在這個時辰才對,也不知怎得,你倒醒的快。”
    杜衡想了想,自懷中掏出那朵石蘭,遞給齊安。這花過了一整天,卻也還沒全然枯掉,齊安仔細瞧了瞧,也看不出來這花有什麽奇特的。
    “舅舅說吃魚羹前聞一聞,我給忘了……”
    齊安接過這花,用手指撚了撚花瓣,還給杜衡,說道:“這花倒是有些奇特,等會玄雲醒了問問他吧。不過小少爺,你昨夜自行運轉思離的功法,可是武學大忌,稍有不慎,運轉到岔處,可就真的要聽天由命了。”
    杜衡吐吐舌頭,昨夜種種跡象確實令人後怕,不過他畢竟年少,很快甩掉憂慮,笑嘻嘻地對齊安說道:“齊安先生,我昨夜練出內力,楚先生說我已有十年功力,厲害吧。”
    齊安笑著點點頭,眼神中頗有讚賞之意。二人坐在石階上隨意閑聊,像是多年好友,杜衡雖離家不知幾許,但這島上的人似乎都頗為和善,那亭中的陸離贈杜衡玉石,齊安以一份大補魚羹招待他,楚玄雲雖言辭刻薄,卻救了杜衡一命,還教他養生的功法,如此和善的一群人,何必作出夜闖杜府,擄走杜衡的事情呢?杜衡好奇的問起,齊安卻直言不知,看他言辭肯定,杜衡也不再問下去,反而問起這島上種種人事。齊安對於那些關於自己的事情,可謂有問必答,隻是問起其餘人,他卻直言道:“他們各自的故事,要你自己去問,我不可隨意說的。”
    杜衡於是問起司命花,問起那果子,問起他的衣服,問起他為何裝成家丁,問起他昨天園子裏的聲音。齊安則大方的回答,那花與果是罕見的藥物,這衣服是去芳華樓的憑證,偽裝家丁是為杜衡而去,園子裏的聲音則是一些小小的技藝,這技藝叫靈衣法。
    “是靈衣閣的靈衣嗎?”
    “嗯,那靈衣閣的名字,也是因這靈衣妙法而來的。”
    兩人一問一答,杜衡並未問多少齊安的故事,他知道齊安絕非沒有故事,但那故事無論是悲是喜,都不該被回答。兩人交談甚歡,杜衡喜歡聽江湖上的風流,齊安就挑一些有趣的講給他聽:越州的緝律司分部外牆被人連畫了七天的“走狗圖”;蘭台舊址上,神秘人自六凰宮手中截秘寶而去;海南劍派那位天才弟子已然到了青玉洲。
    這是杜衡第二次聽到海南劍派了,他好奇的問道:“海南劍派那位女俠,很厲害嗎?”
    齊安搖搖頭,回道:“那位趙姓女俠據說音律造詣頗為不俗,至於劍術嘛,能進到青玉洲,應是不凡,不過她是攜海南劍派的名頭而北上論劍,論劍嘛,嘴上功夫,算什麽厲不厲害。”
    二人聊得開心,楚玄雲睡得卻不開心,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身子倒是一動不動,隻是頭上忽的出現豆大的汗珠。齊安與杜衡離他數十步,全然不知他此時正處無邊夢魘之中,隻聽得一聲大喊,楚玄雲猛地睜眼一掌拍碎藤椅,淩空而起不知去向。
    “楚先生!”杜衡大喊一聲,起身就要去追。齊安卻伸手將他按下,看一眼楚玄雲離去的方向,開口道:“放心,玄雲心魔複發而已,算一算也到日子了,你不必擔心,他自己會處理好的,旁人若是在場反而難辦。”
    話雖這麽說,但齊安仍然流露出一絲擔憂,沉吟片刻後,他站起身來,運氣長嘯一聲,遠處竟有蒼鷹相和,聲如裂金。杜衡想起先前齊安提起過,靈衣法可擬萬物聲形,莫非此時他正與那蒼鷹交談,要它照看楚先生?
    “交談”並未持續多久,齊安很快收勢閉目,呼出一口濁氣後,再睜眼時,杜衡隱約看到他一對瞳孔之中,有紅如楓葉色一閃而過。正此時,杜衡聽得院門一響,一眼看去,來人須發摻白,麵色平靜,正是思離。
    杜衡欣喜地喊一聲舅舅,跳起來撲向思離,思離伸手抱住杜衡打個轉,穩穩落地後,替他拍拍身上的土,笑著說道:“一夜不見,你是不是胖了一些。”又轉頭看向齊安,指了指那散成零碎的藤椅,說道:“楚大夫的功力又深了一些,上次還隻是拍散而已,可惜了這些壽老藤,采摘不易。”聽起來思離對楚玄雲亦是不擔心,齊安聳了聳肩,無奈道:“再費些功夫編一張罷了。”
    思離點點頭,又問起杜衡昨夜睡得如何,杜衡一臉興奮的和思離講了昨夜他的經曆,講的倒是中規中矩,沒有添油加醋。思離聽他講到自己穩固氣海平穩內力,也驚訝的看他一眼,又用詢問的目光望向齊安,齊安笑著點點頭,說道:“小少爺福分不淺,與司命花果藥性相和,又學了玄雲的營清衛濁,若是在學些拳腳刀劍,年歲大些,也能提劍走江湖了。”
    思離聽到走江湖,冷笑一聲,卻帶著幾分苦意,從身後那處那鬥笠戴在杜衡頭上。杜衡對走江湖提不起什麽興趣,從懷中掏
    出那束花,吐了吐舌頭,小聲說道:“這花要枯掉了。”
    “無妨”,思離接過花,說道:“枯榮自有輪回,化作春泥也不差。”說罷,手腕翻轉,將那花兒打散,彈入泥土中。一旁的齊安好奇問道:“你讓他吃魚羹前聞一聞,莫非這花有什麽奇用?”思離搖頭說道:“異種石蘭而已,能清神明智,不過年過十歲的人聞起來,也就隻是好聞而已罷了,司命花無藥可解,錦上添花罷了。”
    齊安也不多問,指著那已成零碎木料的藤椅,有些心疼的說道:“我把這裏收拾收拾,便出發吧。”旋即入屋尋了一把掃帚,穿著如此華貴的衣服掃地,杜衡倒是第一次見,他上前幫忙拾起一些大物件,抱到院子角落裏,與柴火堆在一起,齊安開玩笑說這壽老藤燒出來的飯有天然的清香味,不知是真是假。
    三人很快鎖好房門院落,動身離開。思離說要離開小鎮,去島上另一處地方,杜衡覺得有些可惜,這小鎮不小,他隻去過百文齋和這院子,有些可惜。
    “還會有機會的。”思離這樣安慰他。
    離開時石圍時,杜衡才知道這小鎮連名字都沒有。三人走石圍邊的棧道離開,離開前思離再三告誡杜衡,他的內力時藥補而非自修,貿然使出是大忌諱,最好是能化為己用,否則就是散去功力,也好過在身體裏喂一匹貪狼。
    那棧道圍著石圍邊而建,細數有七段,每一段首尾相連向上而建,走起倒是不累,隻是有些乏味,不過每隔一段便有當初石匠刻下的特殊符號,據齊安說這是墨家獨有的暗號,用於工匠之間,口口相傳。行到半程回望,這鎮子上再無半絲煙火氣。
    時值正午,三人沿著島上小路前往芳華樓,幸而綠蔭避陽,一路走來,杜衡繼續聽齊安講些江湖上的故事,思離隻安靜的走路,偶爾插幾句。這段路途不短,幸而杜衡修行初成,體魄大有進步,聽著故事也不算累,待到講完滄海樓覆滅,他們便到了一棟竹樓前。
    這竹樓青翠,生意盎然,不過杜衡細想一下,一路走來並未有見過竹林,好奇之餘,卻看到一個人影晃悠悠從左側飄來,定睛細看,是一襲龍睛魚紫色的襦裙,這紫色極為濃鬱,與著竹樓的淡然不合,卻也因此顯得與眾不同,杜衡好奇的看了看齊安身上那件華貴衣服,覺得二者之間應是有關。那身影停在竹樓門前,朝三人道個萬福,也不言語,徑直走入主樓中,如同一抹紫色的煙,杜衡沒有看清她的容顏,隻看到一雙丹鳳眼。這女子是蒙麵的。
    杜衡拉了拉思離的手,思離卻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杜衡歪著頭,沒有說話。齊安倒不以為然,拍了拍杜衡頭上的鬥笠,介紹道:“那位是周先生,記住了,周先生,不可稱呼其他,明白嗎?”那先生兩字,齊安咬的很重。
    思離歎一口氣,牽著杜衡走入小樓中。齊安聽到一聲鷹唳,停下腳步。
    杜衡走入小樓中,才發現這裏實在空的有些過分。左側一道樓梯通往二樓,麵前隨意擺著幾個椅子,除此以外,別無他物。先前那紫衣女子便在其間,陸離也在,依舊是白衣,這次卻穿了鞋子,還束起了發,神色倒依舊輕佻,不過卻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席地而坐,仰著頭看著杜衡二人走進來,笑嘻嘻道了一聲好。
    杜衡朝二人行個禮,陸離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走到杜衡身邊,摸了摸他頭上的鬥笠,笑著對思離說道:“昨日的魚羹味道如何?我看你侄子氣色不錯,考慮考慮送我做學生怎麽樣?”
    思離瞥了他一眼,冷冷吐出一個不字,陸離朝他做個鬼臉,幹脆蹲下來,與杜衡四目相對,那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十二分好看。他捏了捏杜衡的臉,說道:“你這舅舅明明才而立之年,卻常被人認成五十歲的老頭子,你可別學他板著張臉,要多笑笑,你看我,和你舅舅同年同月同日生,是不是比他年輕啊?”
    不待杜衡說話,陸離又繼續說道:“你再看那個姐姐,天生麗質,別人尊稱她為湘夫人,湘夫人知道吧?”杜衡點點頭,陸離繼續說道:“其實她姓周,趙錢孫李那個周。周湘,第一個從青玉洲雲夢澤殺出來的女子,厲害吧。”陸離這段話說的十分之囂張,仿佛在炫耀一般,隻是那女子並不理他,依舊閉著眼,而杜衡哪裏知道青玉洲裏還有個雲夢澤,他隻知道青玉洲是武學聖地,藏有天下武學,很厲害,然後呢?
    陸離也不停話,繼續說道:“你舅舅就厲害了,雖是陸老先生的養子,可一身功夫青出於藍,這島上打架他可是頭牌。”
    養子?杜衡好奇地看了一眼思離,思離朝他笑了笑,小聲說道:“你娘會告訴你的。”
    陸離接著講,講到齊安,說他是天下第一聰明人,至於誰封的,他豎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又講起楚玄雲,便講起他是七情穀聖手,可惜腦子不好使,各種意義上的,話音剛落,陸離麵色突變,怪叫一聲,身子向後一仰,轉身騰挪,右手在空中劃過,腳尖順勢踢起杜衡的鬥笠,這一番變故來的迅速,待到杜衡回過神來,鬥笠已經穩穩落在陸離手上,隻是上麵多了幾根泛著銀光的細針,然後就聽到身後一聲推門與一聲冷哼,正是楚玄雲。
    陸離甩手將接住的銀針釘到身後的竹子上,拍拍胸口,沒好氣地看了楚玄雲一眼,楚玄雲何許人也,當即瞪了十眼回去,手上還不忘和杜衡與思離打個招呼,那紫衣女子依舊不動聲色。在楚玄雲身後,齊安牽著一個小姑娘的手,笑著走進來,那小姑娘約莫五六歲,身上的衣服與齊安極似,隻是小了一號罷了。粉雕玉琢,眉心點一個紅痣,隨意紮個辮,顯得十分可愛。
    陸離朝楚玄雲翻個白眼,歪著頭對小姑娘打個招呼,小姑娘也朝他翻個白眼,歪著頭對那紫衣女子問聲好,那紫衣女子終於睜開眼,向小姑娘點點頭,旋即又閉目神遊。陸離長歎一聲回應小姑娘的白眼,把鬥笠上的幾根銀針取下,和先前那些銀針一並安置,將鬥笠戴回杜衡頭上,微笑道聲謝,然後就拉著杜衡走到小姑娘麵前,蹲下來,有板有眼地介紹道:“這位是虞山杜衡,這位女俠是我們空桑的掌門大人,我看你們兩個年齡相仿,有道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不如就此結為異性兄妹,以後刀山火海杜衡上,榮華富貴掌門享,你們說怎麽樣?”
    小姑娘白了陸離一眼,十分之熟練的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杜衡隱約看到那紙上有字,隻是字體有些古,像是前朝所用的。陸離一看那紙,馬上起身住嘴,乖乖找個椅子坐下,杜衡正納悶這紙有什麽魔力,能讓這話癆閉嘴,就看到齊安捂著嘴,露出促狹的笑意。楚玄雲就幹脆多了,撲哧一聲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指著陸離,說道:“讓你作死和桑桑打賭,活該閉上你那張鳥嘴。”
    那被稱作桑桑的小女孩聽到這話,十分驕傲的昂頭看著陸離,陸離幹脆翻個白眼,盯著天花板,不再看眾人。思離搖搖頭,拍了拍杜衡的鬥笠,環視屋內眾人,長歎一聲道:“開始吧。”
    小樓中眾人反應各不相同,陸離依舊是一幅懶散跳脫的樣子,楚玄雲倒是冷笑一聲,齊安歎了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柄金玉匕首。那紫衣女子睜開眼,將左手疊在右手上,依舊端坐著,杜衡直覺自己將要麵對什麽難纏的事情,這使他感到緊張。桑桑接過齊安的匕首,舉到杜衡眼前晃一晃,杜衡看了看,發現這匕首上刻著一個俞字,金玉作柄,琉璃作身,裝飾價值大過實用。
    小女孩桑桑反握住匕首,踮起腳拍了拍杜衡的肩膀,朝他笑了笑,露出兩個可愛酒窩,杜衡也朝她笑著點了點頭。桑桑的笑容一直持續到她將匕首刺入杜衡心髒,待到杜衡倒在思離懷中,桑桑才收回那笑容。
    杜衡倒沒感到多大痛楚,隻是覺得心口有一瞬的清涼,仿佛有人在用山泉清洗他的心髒。然後黑暗襲來,睡意突起,就此昏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