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折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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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雨來的突然,杜衡醒來時略有涼意,穿衣下樓走到大堂,恍惚間記起思離送他的鬥笠,覺得有些孤單。今日的客棧分外冷清,或許是天氣使然,但那佩無鞘劍的客人依舊在喝酒,杜衡忍不住多看幾眼,發覺這客人雖衣著粗鄙。卻難掩鋒銳氣質。那柄劍寒光四溢,就那麽隨意擺在桌子上,杜衡盯著那劍身的紋路,有些癡了。
恰好嚴廚子端著一碗素麵從後廚走出,正看到杜衡趴在靠近櫃台的一張桌子上,出神地望著遠處,他一時也怔住了,眼中竟有淚光湧出,似乎記起什麽往事,隻是他很快眨眨眼,深吸一口氣,喊道:“杜遲,今日多做了一碗麵,你來吃了吧。”
杜衡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愣了愣才記起自己此時叫杜遲。他應一聲,起身接過那碗麵,笑著道一聲謝,便開始對付那碗麵。這麵雖是素麵,但麵條筋道,麵湯也鮮美,杜衡越吃竟越有些餓了,一碗麵下肚,意猶未盡地摸了摸肚子,抬眼看到嚴雲平正盯著他發呆,眼中有回憶的色彩。
“嘿,嚴叔叔?”杜衡伸手在嚴雲平眼前晃晃,嚴雲平回過神來,低低地嗯一聲,似乎在想什麽事情。杜衡笑著說道:“這麵真好吃,叔叔你怎麽做的,湯太好喝了,越吃越想吃。”
嚴雲平笑了笑,暗自握了握拳,笑著對杜衡說:“這做法可是不傳之秘,來,我做給你看一遍,若是你走運學會了,以後就是做個走街串巷的賣麵攤販,那也是一條生路哇。”說罷,起身牽起杜衡的手,另一隻手收拾碗筷,徑直走入後廚。
杜衡對習武之類不感興趣,倒是對這些雜七雜八的技藝特別向往,他乖乖隨嚴雲平走入後院廚房,手心處傳來的觸感粗糙——嚴雲平的手掌粗厚而結實。
上次被攔在廚房外,這次杜衡仔細的瞧了一遍,這廚房不小,卻十分整潔,整潔地有些過分,刀具雪亮,案板整齊,蔬菜果肉分門別類,角落裏三隻大甕也擦得幹幹淨淨。嚴雲平將碗筷洗洗,放到碗櫃裏,招呼杜衡到案板前,說道:“你可仔細看,這素麵當初是充過禦膳的。”說罷,起手和麵。嚴雲平和麵時使一個大盆,清水少許,麵粉一碗,先倒麵粉入盆中,再添清水少許,灑些細鹽,再滴一滴油,揉捏數次,又再重複幾次,將鬆散麵粉揉成一團。拍拍手上麵粉,繼續俯身揉那麵團,一邊對杜衡說道:“這麵團定要多揉的,越是揉,越是筋道,揉的時候,要先使三分力,再使六分力,再使七分力,三反一複,重複幾次,倒也不是越多越好,講一個適中。”
廚子說罷,將手中麵團啪地砸在案板上,手指輕輕按了按,點點頭道:“差不多了。”伸手取下一根擀麵杖,將那麵團壓成一張麵餅,取刀切成細長麵條,下鍋煮好。杜衡在一旁看著他做完這一番,頗有些躍躍欲試,廚子笑著又取了麵粉與清水,遞給杜衡,示意他嚐試一番。杜衡擼起袖子,接過原料,學著嚴雲平的樣子,也添水添麵,嚴雲平一邊看他做麵,一邊將鍋中麵條撈起,尋個凳子坐下吃麵。杜衡力氣使得足,隻是那麵粉初添水時,像稀泥般,使力也隻是空使,麵團揉的慢,杜衡玩的興起,把那沾水的麵粉當做泥巴,捏成各式形狀,嚴雲平也不說什麽,笑嘻嘻地吃著麵。
待到嚴雲平喝光麵湯,杜衡還在和那稀泥作對,嚴雲平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接過他手中材料,三下五除二,又和成一個圓白麵團,卻不擀開,隻轉身對杜衡說道:“好啦,學完了,出去歇著吧,明日教你烙餅。”
杜衡答聲好,小跑著出去,嚴雲平叮囑他洗淨手,便不再多說。夏金衣瞧著杜衡從後廚小跑出來,喊住他,問清之後,笑眯眯的擺擺手,讓他自行去玩,便不再言語,隻是嘴角微微翹著。杜衡醒來後,除卻幾次吃飯,其餘都在睡覺,此時困意全無,也不知道去哪、做什麽,幹脆搬條凳子在門口,瞧著外麵的大雨,大呼涼快。
呆坐一會兒,這雨仍是嘩嘩地下,客棧裏除卻那持劍的客人,便隻有小二與算賬的,客人喝著酒,那兩人閑談,杜衡在門口假裝自己是在太湖釣魚,也不知從哪尋了一條竹竿,充作魚竿,閉目作出一幅釣魚的架勢,卻聽得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這位釣魚的先生可否讓一讓,我和師傅要進客棧歇息會兒。”
這聲音尚帶半分稚氣,語氣之中頗有調侃,卻無嘲弄。杜衡睜眼一看,是一十五六歲的少年,藍衫背劍,颯颯英姿,在這漫天風雨中仍是挺直了身子,在他身後,是一個秀才打扮的中年男子,相貌平平,卻自有飽讀詩書的氣度,也是一身藍衣,隻是洗的發白,背上背個陳舊竹製書箱,微笑著看著杜衡,方才講話的正是那背劍的少年,杜衡吐了吐舌頭,把竹竿收起,挪開長凳,笑著說道:“魚都跑光啦,二位請進吧。”又朝著店小二吆喝一聲:“客來啦。”
藍衫少年拱手行個禮,轉身朝著那中年男子恭敬道:“師傅,進去吧。”那男子點點頭,笑著對杜衡說道:“這位小兄弟,不打擾你釣魚了。”隨後便走進了客棧,那少年合傘抖抖,也跟著進去。杜衡也沒了釣魚的興趣,轉身跑到櫃台邊上看著夏金衣算賬。
那兩人進到客棧,尋個地方坐下,喚來店小二,要了一壺清酒,一碟筍幹,一碟牛肉。杜衡在
櫃台處卻發現,這二人進來坐下後,那佩無鞘劍的客人便停了酒,右手握住那把劍,如猛虎掠食前,又似蛟龍欲出海。夏金衣似乎察覺到什麽,抬頭笑著對杜衡說道:“放心吧,客棧裏不許動武,許逐帆沒那個膽子。”杜衡這才知道那客人叫許逐帆,他好奇地問道:“他那把劍為什麽沒有鞘呢?”夏金衣摸了摸山羊胡,笑眯眯說道:“這姓許的練的是殺生劍,無鞘即是無拘無束,他自己就是劍鞘,收的住就大有可為,收不住就自取滅亡。嘿嘿,看樣子練得還不錯。”頓了頓,夏金衣問道:“杜遲,你看那背劍的少年怎麽樣?”
杜衡皺了皺眉,反問道:“什麽怎麽樣?”夏金衣道:“這謝均是青陽山的大弟子,一身武藝稱得上是少年英傑,去年年尾下山以後,還未嚐敗績,嘖嘖嘖,十六歲,我十六歲的時候。”說到此處,夏金衣卻突然打住,不再講下去,杜衡卻被勾起了好奇心,不住地問他,夏金衣隻是閉口不言。店小二梁希誠上過酒菜,回到櫃台,瞧見杜衡追問著什麽,一打聽,哈哈大笑,說道:“窮算賬的十六歲時就是巡捕司的捕頭了,可威武嘍,當時他跟著楊暮,一月之間連破五件大案,皇帝看他年少有為,賞了他不少好東西呐。”
杜衡倒聽過這樁事情:夏金衣少年時,與當時的天下第一神捕楊暮在雁門關相遇,彼時夏金衣還隻是代州巡捕司的捕頭,武藝不俗卻也沒什麽名聲,楊暮已是禦賜的神捕、公認的當世刀法之最。二人同為追捕大惡人蕭連天而來到雁門關外,卻機緣巧合之下揪出青衣殺人案、回風樓失竊案、落雨閣奸殺案、嶽州府衙縱火案四件大案,可謂時也命也。夏金衣自嘲似的笑一聲,認真地對杜衡說道:“小子,你可記住,年少就該有個年少的樣子,你看看你,老氣橫秋的,像個什麽樣子。”
店小二擺擺手,接著夏金衣的話道:“算賬的說的在理,你今天和嚴廚子學了什麽,說來我聽聽。”杜衡老老實實回道:“做麵。”心裏卻哀歎一聲:得,又要提學武的事情。
店小二眉毛一挑,劈頭蓋臉又是一通亂罵,杜衡盯著他上下開合的嘴唇,認真地數著梁希誠的下巴有幾根胡子。梁希誠罵著罵著,忽的一拍桌子,氣急敗壞地說道:“這姓嚴的,還真當自己是廚子了!”夏金衣聞言眉頭一擰,厲聲說道:“梁希誠!嚴雲平他確實就是個廚子,我也確實是個算賬的,這一點你莫要再犯渾!”
這話十分之嚴厲,杜衡自來到客棧尚是第一次看到夏金衣用近乎苛責的語氣同人交談,他一時嚇了一跳,呆住了。
而店小二卻沉默了,是一種悲涼乃至悲愴的沉默,他用力搖搖頭,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許久,店小二歎一口氣,說道:“我梁希誠,也確實是個跑堂的,罷了,罷了。”說罷,轉身上樓去了。杜衡愣在原地,不知怎麽辦才好。握劍的許逐帆與謝均師徒都望向這邊,恰巧目光相遇,客棧之中,殺意漸起。
夏金衣長歎一聲,將算盤上一粒珠子取下,彈指飛出,釘入客棧正門門楣的包鐵之上,負手不言不語,上樓去了。這一手功夫像是威懾,又像是警告,許逐帆鬆開握劍的手,留下三兩銀子,起身提劍,徑直走入雨中。客棧外雷雨更盛,猶如覆水,恍若天怒。
杜衡倒是見過吵架的,可也沒勸過架,一時間呆住不知做什麽好,想了想,跑去後院找嚴雲平想辦法去了。
此時雖有暴雨,嚴雲平卻並不在廚房裏呆著,反倒在暴雨中撐起一把大傘,在傘下立個案板,拿個瓦罐不知道在做什麽。杜衡護著頭跑到傘下,嚴雲平咦了一聲,放下手裏的活計,用毛巾擦幹杜衡頭上的水,問道:“怎麽冒著雨來,有什麽要緊事?”杜衡細細將前因後果講給他聽,苦著小臉問道:“嚴叔叔,現在怎麽辦?”嚴雲平擰幹毛巾,笑著說道:“莫慌莫慌,跑堂的就那個脾氣,爆的很,算賬的也是為他好,放心吧。至於那姓許的,他還沒蠢到在客棧開打,練劍練到六親不認,嗬。”
“那謝均和他師傅呢?”
“放心吧,青陽山上下來的,總不會是什麽混球白癡,謝均這個孩子我聽過,名聲不錯,就是他師傅迂腐了點,死守著青陽山的規矩。”說罷,又將瓦罐拿起,取過一碗雨水倒入,搖一搖封好,放在一邊。杜衡好奇地問他這是在做什麽,嚴雲平笑著回道:“釀酒。”
杜衡沒有多問,他還在想梁希誠和夏金衣,梁希誠臨上樓前,神色蕭索,嚴雲平見他仍然是放心不下,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道:“既然你放不下,就想法子做些什麽事情吧,老苦著臉又解決不了問題。”杜衡苦想片刻,嚴雲平笑著指指廚房說道:“老梁還沒吃午飯呢。”
杜衡一拍手,小跑著進到廚房,搬來鍋碗瓢盆,立好案板碗勺,著手將早上的素麵又做了一份,嚴雲平慢悠悠走進來,看著杜衡費力揉好麵,他才接過那稀鬆軟塌的麵團,又添了些麵粉揉實,遞給杜衡。杜衡笑嘻嘻地道聲謝,執刀切好,入鍋出鍋順利,端著一碗熱麵衝出廚房。嚴雲平看著杜衡離開的背影,頗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收拾好東西,又到雨中釀酒去了。
這邊客棧裏,杜衡上樓尋到梁希誠的房間,一隻手抱著碗,一隻手
輕輕敲了敲門,喊一聲梁先生。梁希誠低沉的聲音傳出:“進來吧。”
於是杜衡捧著一碗素麵出現在梁希誠麵前,此時梁希誠隻坐在桌前,見到杜衡進來,看見一碗熱氣騰騰的麵,麵色微動,口中卻說道:“你這小子,哪有大中午吃素麵的,淡出個鳥,嚴胖子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做什麽麵,呸!”隻是握緊的拳頭卻悄然鬆開,嘴角也閃過一縷笑意。杜衡將麵端到桌子上,一邊說道:“這不是嚴叔叔做的,這是我自己做的,嘿嘿。”
梁希誠撇撇嘴,一邊動筷一邊說道:“你也是個沒腦子的,學武多好,學做麵。嚴胖子當年左手刀力能劈浪,多瀟灑。嗯,這麵有點軟,下次努力。”
杜衡笑嘻嘻地比了個大拇指給自己,梁希誠白他一眼,停筷道:“小子,你來曆不明,講話也半真半假,但我和算賬的都看得明白,你心思純良,遇事冷靜,是個好胚子。不想學嚴胖子的武功,可願意跟我學些粗淺拳腳,權當這碗麵的酬勞。”停了停,補充道:“不是什麽獨門武功,不算是正式拜師,不耽誤以後。”
隻是杜衡實在不想費力學武,心思一轉,說道:“可是我已經有師傅了啊,你看,他還教了我一套拳法。”說罷,跳起來,將楚玄雲教他的架勢又打了一次,這次打拳比上次要流利很多,一通打完,神清氣爽,仿若三九天裏飲冰,整個人都利落起來,這次杜衡打得要完整得多,並非是有意,而是因為往往前一招使出,下一式便自然浮現心頭,不吐不快,四肢百骸渾然抖散,空落落一幅軀殼。梁希誠驚訝地盯著杜衡打完,詫異道:“嚴胖子上次說你功夫沒學全,嗬,原來是藏拙啊。”杜衡收勢站立,呼出一口濁氣,笑嘻嘻道:“梁叔叔,不錯吧。”
梁希誠嗤笑一聲,說道:“養生是不錯,七情穀的法子總歸是百利無一害,隻是臨陣對敵時,莫非你也要用這個?到時候別人一刀砍來,你拿心口去撞?金鍾送命罩?鐵布找死衫?”
心口。
杜衡驀然記起桑桑刺自己的那一刀,瑤華島上的種種又浮現在眼前,此時他神思清明,全不像幾天前渾渾噩噩,一時間倉皇失措起來。瑤華島也好,客棧也罷,終歸不是虞山的家,他呆了這麽久,總該想辦法回去的。
梁希誠隻當他怕了,打個飽嗝,說道:“七情穀的功夫,學便學了,他劉稼的規矩裏寫的清清楚楚,七情穀不以門派自居,再說我這又不是什麽傷天害理的路子,不衝突,不衝突。”說罷,取過一隻幹淨筷子,折成數段,笑道:“小子,你可準備好了?”不待杜衡說什麽,梁希誠便撚起一段,直射向杜衡肩上一處,杜衡悶哼一聲,正要說什麽,第二段卻又飛速射向他右肘,他躲閃不及,結結實實挨了一道。
左膝、右腕、腳踝,梁希誠所擊之處盡皆是關節經絡交織所在,按常理而言,是人體大穴,隻是梁希誠手法精妙,勁道雖足,卻不傷身,最初痛楚過後,隱然間有通暢之感。杜衡呲牙揉了揉,對於學武一事愈發不喜歡了。梁希誠笑道:“別哭著個臉,為你好。我打散你經絡間雜力,你運功也好,拳腳刀劍也罷,都更靈活嘛。按理這應當是自行錘體的法子,不過我今兒個高興,幫你搞定,不用謝啊。”
杜衡哪裏想謝他,他此時滿腦子都是回家,隻是隱然間渾渾噩噩的感覺似又來襲,朝梁希誠做個鬼臉,收拾起碗筷就跑下樓了。梁希誠笑眯眯看著他離去,嘴裏嘟囔一句不識貨。
下樓時,謝均師徒已然在櫃台處結賬了,夏金衣撥弄著算盤,一邊和二人閑聊,見杜衡下來,伸手打個招呼,杜衡朝三人招招手,小跑著回後院去了。謝均見著這個在雨中釣魚的孩子,臉上也浮現一縷笑容。櫃台處,夏金衣撥著算盤,算著帳,嘴裏卻談起了許逐帆,說著裝作無心,聽者卻真有意,夏金衣倒也不多講什麽,隻是將許逐帆的那柄無鞘劍說了個仔細。劍長幾尺幾寸,何者為柄,何者為脊,材質如何,連這柄劍揮舞時的破空聲都講了個遍。這番話說長不長,謝均聽得清楚,將銀子付過,俯身行了一禮,他師傅拱手道:“夏先生高義,我師徒二人銘感五內。”
夏金衣擺擺手,道:“高不高打過再說。你們二位不嫌雨大,便去吧。”
雨聲漸弱,卻仍是瓢潑,杜衡回到後院,嚴雲平仍是在釀酒,腳下已然有了七八個瓦罐,用朱筆標著甲乙丙丁的編序。杜衡洗淨碗筷,嚴雲平見他神色有些異樣,便招他過來。
雨聲不歇,嚴雲平拍了拍手中一個瓦罐,仔細聽了那聲音,滿意地標一個辛字,笑著問道:“怎麽一副這樣的神情,老梁欺負你了?”
“沒有。”杜衡低聲道:“我有點想家了。”
杜衡離家久矣。大概是睡得太久了,這些日子竟不怎麽去想歸家的事情,今日在梁希誠房裏將楚玄雲教他的拳打一套,腦子竟有些清醒起來,理一理眼前諸多事情,毫無頭緒之餘,想家的心情驀然濃鬱起來。
放下手中瓦罐,嚴雲平憐惜地說道:“這倒也是,你來這裏有幾日了,家中也沒個來信。你那舅舅也是。你可記得家住何處
,具體一些,我托人送你回去。”
杜衡仔細想了想,既然杜府不能告知於嚴雲平,不妨尋一處自家產業,找機會回去。他回道:“我記得,我有個叔叔,在多聞樓做事。”
“多聞樓?”嚴雲平皺了皺眉。江湖上風雨爭端無數,多聞樓做的是買賣消息的生意,嚴雲平還在巡捕司供職時,少不了和多聞樓打交道,隻是多聞樓亦正亦邪,非是什麽好去處,買賣**之事,少不得被人厭惡,不知多少人欲除之而後快。杜衡繼續道:“他是虞山多聞樓一個管事,叫杜全,是我遠房表叔。嚴叔叔,你能帶我去找他嗎?”
嚴雲平卻搖搖頭,說道:“虞山遠,我不可離客棧太遠,這樣吧,明日雨停,我帶你去鏢局問問,那裏應當有這門生意。”杜衡並不失望,有辦法回家已是心滿意足,他開心地道聲謝,轉而好奇地問起嚴雲平在說什麽,嚴雲平得意地說道:“這是我自家才會釀的酒,隻在夏雨時才能釀,取夏日種種涼,在雷雨時埋在這樹下,待到秋冬之時取出,入腹時通體暖意,但喉中清涼,腹中溫涼,猶如夏日飲冰,實在痛快。”二人閑談一陣,杜衡打個哈切,又想睡覺了。嚴雲平笑道:“你這孩子,年紀不大,怎麽老想著睡覺,這幾日你除了吃,就是睡。”說罷,捏了捏杜衡的臉。“簡直要變豬了。”
杜衡無奈道:“我也不知怎的,睡意一起就下不去了,哎呀,豬就豬吧,嚴叔叔我上樓睡覺啦。”說罷,小跑著上樓去了,嚴雲平在他身後喊道:“那你晚飯呢?我給你送上去?”
“不用啦,我要睡到明天。嚴叔叔晚安啊。”
客棧裏,夏金衣倚著櫃台,聽著後院裏的喊聲,抬頭就看到了杜衡跑著上樓,杜衡笑嘻嘻地朝他打個招呼,夏金衣卻望向客棧門口。
一道驚雷閃過,映出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搖晃間摔在客棧的屋簷下。夏金衣冷眼瞧著那浴血的身影,臉上無悲無喜。
那身影倒在地下,風雨如晦,杜衡站在樓梯上,困意頓失,想要去扶起那人,夏金衣卻冷冷說道:“杜遲,去睡吧。”言辭平淡,卻冰冷猶如客棧外的雨,不留拒絕的餘地。杜衡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麽,卻瞥見那道倒下的身影,勉力支撐著站了起來,雨水衝刷著他身上的血,也洗淨了他手中握住的劍。
那是許逐帆,那柄無鞘劍,此時作了拐杖,一瘸一拐,邁過客棧的門檻,走到櫃台處,身後留下一條血徑,混著滴答的雨水,杜衡站在樓上,仿佛感受到了血與寒意充斥在客棧中。許逐帆的麵容依舊是平靜的,隻是身上多了數十道大小不一的傷口,溢出的血染紅了他的衣服。他身上本就是粗衣,此刻倒仿佛染了色。夏金衣敲了敲桌子,淡淡地說道:“你倒是命大,謝均留手了?”
許逐帆的嘴角忽然翹了起來,然後開始癲狂地大笑,大喝一聲,上衣四裂應聲開來,露出一身創傷,刀傷劍痕四散交錯,胸膛中央赫然一個漆黑掌印。這些傷痕有新有舊,新傷皆是劍傷,全在關鍵處,卻不在要害。許逐帆慘笑著,卻又有幾分得意地說道:“謝均挑了我左手手筋,我廢了他一對招子,你叫他提防我的左手劍,卻不知道我右手練得才是莫回頭。”
“我知道。”夏金衣撥弄著算盤,一邊看著許逐帆的臉色漸差,一邊一字一句說道:“我知道你左手劍是傷人劍,右手才是殺人的劍招——莫回頭。一看一腸斷,好去莫回頭。你左手劍法淩厲鋒銳,卻隻為疊勢,待到劍勢疊好,就用燕回巢的手法換劍右手,殺人於勢,好妙的劍法。”
杜衡在樓上,腳下生根一般,想要離去卻身不由己,夏金衣每講一句話,客棧裏的壓抑氣氛就濃一分,而許逐帆的麵色就差一分,握劍的手也緊一分,杜衡仿若被毒蛇纏住,恐懼攫取了他的心靈。
“所以你告訴謝均提防我的疊勢,是為了讓我勢不足以斃命,但你又仔仔細細講了折鋒劍,是為了迷惑他,讓他不至於將疊勢全然打亂,讓我能使出不完全的莫回頭。好。好!”許逐帆連說數個好字,卻全是殺意。夏金衣與他近在咫尺,隻需抬手即是劍鋒處,許逐帆也確實抬起了劍,卻不是要動武,而是持劍於胸前,以劍作鏡,瞧了瞧自己因失血而蒼白的臉龐,咧嘴笑了笑,抬頭看見杜衡一臉呆滯地看著自己,笑道:“小家夥,你今天早上盯著這把劍好久,莫不是想做個劍客。”
杜衡下意識搖搖頭,許逐帆皺皺眉,杜衡小聲說道:“我當時看這把劍的紋路像**風雪,挺好看的,就看了,沒想那麽多。”
許逐帆怔了怔,記起自己幼時學劍,最早使木劍,那木劍是師傅尋來的桂木,紋理細微,現在想來,確實像極了風雨紋,隻是江湖的風雨飄搖,木劍早折。
殺意忽的消失了,杜衡從緊張感中脫身,隻覺額頭滿是大汗,再看許逐帆,持劍的手微微顫抖起來,歎一口氣,將劍拋到杜衡腳下,瞥了夏金衣一眼,衝杜衡喊道:“這是折鋒劍,鑄劍師韓三思鑄於十五年前,收好了。”隨即歎一口氣,輕輕開口自言自語道:“人間事了,師傅,且待我去盡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