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霰·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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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聆未枯!
    絳雲披風反係在她頸上,虛籠著我,她前頭上過陣的幾領都殉了,這一襲翻倒箱奩地掙出來,豔得點眼,外頭再罩青氅,我就仿佛含在一枚半糟的雞子中。
    固然,我未曾親曆她沙場上的颯爽英姿,但日中這一趟城中放馬足可想見那百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的氣派。翻杯樣的馬蹄裹著油布,生怕驚破兩廊下茶坊、甜水、雜貨、店腳不謀而合的耽睡。鄂州螃蟹的沿街叫賣早斷在了數日之前,洗手蟹本就利薄,三山、梁子的漁叔,肆上、庖下的廚嬸——臨窗案前那隻鈞瓶裏再沒有粉碩的鮮荷。
    我雙手沒個安置處,在她沉沉的聲兒裏慌亂尤甚,她嗬我,我勉強勾住她臂上的麻帶。此時陡然一個趔趄,她手肘狠撞上我後腦,我疼得眼都熱起來,下死命咬住嘴唇。鑽山向前一縱,馬頭調轉,原地踢踏。叮咣的甲胄從細巷中擁至路心,估量廿人又餘。休怪我驚訥,實乃自孟夏以降,這般龐大的隊伍就再沒現於過人前。
    那帶頭的不倫不類唱了個碩大的肥喏,我心知要壞這廝是副統製王彥——“王雕兒”麾下,乃十足十的鷹爪。他搓尖嗓子道一聲“六娘子”,敢這麽叫,鐵定是要吃鞭子的,可萬沒想到,他竟能自顧說下去“六娘子怎地晌午頭兒城外去?”鑽山左右逡巡,想來是前頭設置的杈子並未搬開。“城裏戒嚴,六娘早知,知法犯法,莫不是有什麽不大好的想頭?”
    她鼻子裏哼了半聲,終歸受不住於口舌上敗下陣來,譏誚道“‘法’字兒姓‘趙’,想教遵你‘王’律,可是有的打熬呢。何況你自管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我偏頗聽信,倘使你——倘使王副統製是那暴亂的首腦,我豈非愧對朝廷?——不如請出張副帥來,展開黃紙,好教知道。”
    我方劃下左半邊兒個“弓”字,忙撤手屏氣聽取憲叔一家下落,叵耐那廝被噎個捯氣,數息後作色道“眼前哪還有甚麽副帥相公,我鄂州早自成一軍,領了‘禦前’名號,悉數歸於官家毛下。”他渾說一氣,片言不及張氏,轉而再詰出城事由。我又書“上下”於其股上,教她拿尊卑壓人奪門,誰知竟換來數聲意想不到的譏嘲,“小商橋”、“全軍傾覆”、“寄人籬下”等語如刀匕紛紛擲來,便是刺在我身已足夠震蕩心肺,更謾說她來哉!
    她本是那一十三年前殘垣瓦礫中揀拾出的半條孤魂,將軍以良玉為名,所寄甚深。然則誰又能想到,隻在旦夕之間,義父親夫均殞身國事,抔土以下,僅一杆伶仃纓槍與幾副寥落衣冠為伴。而如今魂行未遠,生前同袍之人卻冷血殘酷至斯,口吐誅心之語。
    片刻前我還惱她意氣領先,現在隻望她鞭子掄得再狠厲些才好。我感到鑽山正一寸一寸向前挪動,當此之時,隻聽一道斷喝“楊琅,好膽!”鑽山驟止,緣是對方援手甫至。
    “好麽,海河未靖,倒先自家窩裏鬥起法來,瞧這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弓弩齊備,唔,怎生落了水師,不一並召至?”隻我聽出這話中的色厲內荏,她實在暗示,自己已無甚主張,教我著緊想些現成措置。
    “楊琅,你肯豁出自個兒去,卻不問問‘李小將軍’他樂意與否?瞅瞅這肚皮,鼓囊囊的,指不定還另裝了個‘郡主娘娘’呢!承蒙不棄,也讓我老蒜兄弟向六娘子取取真經,恁的在他婆娘身上使勁兒……”浮浪邪靡的笑聲如有實質,似斑駁鏽透的鐵片,肆意刮擦著我的臉與肌膚,亦使我由頭至腳起了一層密密的硬栗。我從未有一日似今日般掛念我的爹爹,恨不得肋下生出雙翼,立時便投在他的臂彎當中,絮絮說些癡語,討得更厚的愛憐與庇佑。
    爭奈時運與我頗有背馳之兆。
    當時就聽那小兵頭子佯咳兩聲,正色道“幹鳥麽,險拋了正經事體,還不快快把人請將上來!煩勞六娘掌眼,這個婦人可是喚作李銀娘不是,你身邊養娘兼作保母的那個?”
    直到那聲顫抖的“琅兒”入耳,我一顆懸心方才沉甸甸跌回原位,她卻委實氣得很了,翻手一鞭抽在臨街門臉兒前的篾簍堆上,裏頭約莫晾著菱角、蓮子、藠頭諸類,骨碌碌滾了一地。休怪她,眼下銀娘便是李家不二的香火,即便以後許人,也得倚仗楊氏一門忠烈,倒插門抬進來做個“布袋”。銀娘既為長姐,又充兩親,拚卻大半條性命才將李大哥拉扯成人,她簡直是把銀娘擺在神龕上來待的。
    對方不做理會,隻當長輩俯就稚子,耐心勸她榮養加餐,不防話鋒一轉,卻納罕道“小卒閑來掐指,驚覺數今業有十一月不止,真真兒殷十娘照命,六娘勢必會誕下個哪吒三太子樣人物兒,上榜封神,前程可期。著,也是怪哉,”並無有人問他怪在何處,姑且算銀娘那片聲哽咽和了他一和。
    “偏有恁底穿鑿小人,我且不信,且不信敢吃忽律膽魘勝‘小李將軍’,遮莫說與誰,不得氣炸肝和肺。自家都是七尺漢,貼不得翠花子、唱不得長短句,媳婦子間事,六娘又身陷當局,少不得要恭請嶽小娘子出來主持——哦?你說。確鑿嗎?小娘子怎地?——竟不見了?隨處都找過?——奈何、奈何!——兀那婆婦,每日家皆由你一人祗應二位嬌客,眼見得止戈在望,莫不是喪天良勾連了洞庭姓鍾姓楊的水匪之流?說,圖謀些甚麽!”
    銀娘陡然厲呼,我驚得一振,隨之發覺那並非是來自我身體的震撼。可她脊背都崩得彎向後去了,仍舊半語不吐。數下連撲,竟有人在棒撻銀娘。裂帛聲、入肉聲,鑽山半身朝前一拱,噴出響鼻。痛呼貫插行雲,刀環互撞,似在布帛上來回擦抹。銀娘聲息簡直跌進了泥淖裏,沉沉地喘在地下,該是想慟哭罷,反倒幹咽著、抖嗦著,斷斷續續,然而聽得十分真切——環聲也停了。
    “明明郭郎你,賭咒說娶我進門……予我脫了幹係……疼呀,救我嗬……看、看在我小弟——不,看在楊家……楊家……將軍死了,將軍的外孫兒也……我疼呀,我一家,都是為了嶽大帥、嶽大帥難道不該——”銀娘突然被注入了汩汩精神,兀地銳叫道“二娘——嶽二娘——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