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霰·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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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聆未枯!
    鑽山卻步,她終有了反應,揚鞭大斥道“郭老四何敢!”趁這空檔,脫韁回左手隔氅牢牢禁固住我。“李氏實乃英屬,不說道義,但行軍規凡怠、褻、辱、損軍屬者,即地施杖五十,有階者落官戴罪,無階者貶黜離營,永不複用,更遑論無故拿人、無令擅入!郭四,我且問你,你教人何處係的李氏?”
    “苦邪噫,皇天六月大雪降,叵耐愚婦害忠良!”郭軍頭花腔走畢,拖刀前進寸許,銀娘悶哼一聲,蓋被一腳蹬住了,扣在地下。“小子縱借來虎皮,也不敢蹈踏嶽二娘子的香閨。原是這望門寡婦無恥自薦,我還欲告她個褻辱軍兵哩,沒的晦氣。”咂摸了嘴,攢出口痰水碰在地上,得意道“今早帳子裏吃了這婆娘挽來的兩盞老酒,就著幾張炊餅,囫圇大半碗脂蒸腰子下肚,又有那一二則陰私揭密出來佐餐,定然耽擱了貴人們插戴,小底所以惶恐。”
    “嗐,說甚麽?說的是,六娘要裹著嶽小娘子單騎闖出鄂州城去吶!我登時就撂箸指著她發問,我問她,一個雙身子,一個半大童兒,門守偏不看見,日頭底下呢!也是她怎麽想出來的,可笑竟隨嘴子胡扯,渾說六娘您年內二月上就因家中白喜事落了胎,一味不宣布,現將小娘子藏在腹前,假充原來的孩兒揣著。怎麽,打諒青天白日渡門,不惹人眼目;打諒我位卑無人才,揭不開衣裳——不能夠,再沒有這樣蠢。”猛可裏尖叫聲重起,轉而延展成了長久的啼嚎。“跑?跑什麽?跑哪兒去?鬼鬼祟祟想幹甚?信你的有鬼!你替誰使的離間計,又替誰暗伏在我軍城中?詛祝即是行巫,是明教,是要判淩遲車裂、架在火上活活燒死的。看我審你。我們‘小李將軍’說不得日後成人——”
    “他可不是什麽‘小將軍’,”她截住郭老四話頭,笑得木木的“要說可笑,你們連他父親的名字也不知道罷?也是,默默無名的小丁,攀著女人的裙帶子往上爬,摶扶搖也爬不到半天腰,仍舊默默無名,私底下冠他以‘楊家愛卿’這樣不堪的稱號——也算不得‘私’,隻不敢當我麵講。——孬種。”
    “且聽好了,外子姓李,單名一個‘金’字,公婆予他這字本意為家中至寶、蓬蓽之輝,可外子卻道‘金’乃殺金坪的‘金’,乃北上滅金的‘金’!此刻,他的姓名便鐫刻在小商橋畔、汴梁城側,三百忠魂之處,你我宋民故園。那裏,有垂拱點武、宣德觀燈,有金明斫膾、州橋疊遊。然則爾等——終爾等一生,也不過是無根之水,無本之木,必將窮年兀兀,老死江表!”
    上下牙磕托作響,劈麵就是爹爹與叔伯們每每談及故土時的熾淚。那些言語織就的空中樓閣,虹橋臥波裏粼粼倒映的踏實笑眼,我與我的兄弟姊妹們就是在這同一泊綺夢裏生長起來的。無數的眼,無數墜水的星子,紛紛化作燎原的火,燃進爹爹的眼窩,從中滾出了熾淚。
    我曾指著西湖邊上的太平樓問他,比之東京樊樓何如,想來應是無二罷?爹爹倒剔了雙眉,冷視樓頭一個傾杯觳紋的簪花衙內,說,不,他們不懂;我又扳過他的腦袋,讓他去瞧禦街廊下,那裏有個極枯小的老翁,兩邊被修長的妙齡女郎挾持住,踐著人背挪上朱輪。這麽個光景,想來是種種都曆過了的。爹爹頹然搖了搖頭,仍說,他們不懂。——他們,他們攔在當途,他們不上不下夾在縫隙裏,被人踩著,腳下也踩著別人,他們不懂並沒有什麽打緊,但我想,她是冀望於銀娘能夠懂得的罷。
    一卒急匆匆自後方奔來,邊喘邊報道“大喜!王貴統製升了禦前諸軍都統製,眼看到了城下安置。”原來郭四施個拖字訣,竟是點了一班天兵下凡,好名正言順來將我等一網打盡。我疑心聽見了貴叔名號,略思忖便知說的乃是王彥,大抵荊湖話裏,“彥”、“貴”兩字頗有些相靠罷了。
    這一下師出有名,把個郭軍頭豪暢壞了,瞬息間便發布鈞令,要親使大環刀,把銀娘的十指一根一根斫下來,教她吃些苦楚,以便具實供出些潑天罪愆來。
    隻說到了這步田地,倘要保全我三人,又不累及憲叔與父親,除卻妥協留質外,端的再無可為,我沒柰何放出聲去,請他務必刀下徇情,姑且廝見。待相機脫身,我便看到銀娘委頓於地,衣裙橫切豎割,血印闌幹,道不出的森然可怖。而那郭老四頭裹皂紗轉角簇花巾,身被貂鼠團花皮襖,外罩裏金生鐵甲胄再加前後掩心,隻差頂黃金兜鍪便可上陣殺敵去也,果然有備而來。其後兵健盡是王彥隊中股肱,橫列於路杈前緣。我略抹過腰間,頓時暗呼僥幸沒在褶襇中的如意梔子銀瓶佩折出個爍金的日光點子,前路竟扯著道絆馬索!
    她先一步滾鞍下馬,趕在我前頭扶起銀娘,再將我整個兒掩在身後——大可不必如此一個總角丫頭,在郭軍眼中,也不知當不當得半個人來待呢。——我遂隔著麵氅福了福,軟語述說李大姐兒生自去歲的癡病,之後輾轉而成的失魂症候,如何舉止言行大異常人,又如何製造出這諸多誤會齟齬,耽擱了治軍……話已說得九分圓滿,我於是請銀娘伏上馬背,再四保證帶回去嚴加約束。
    各人自退一步,何樂而不為?畢竟上峰也隻敢施以軟禁,他郭四何德何能,豈有旁生枝節的道理?但總歸是義憤難平,他複殷切問道“究竟貴人今日出城所為何事?譬如有那照顧不周之處,小卒淺思粗慮所不能至,煩請提點則個。”
    雙方既均知是在做戲,卻又來!我心底燒出無邊厭煩,正待拿話搪塞他一二,忽聞左手處吱扭扭轉開一葉門扉,無移時從中搖出個白頭老嫗,手挽竹籃兒,蹣跚向我行來,挪了逾三步,方省禮敬尊者一節,就要挫身拜倒。我心頭打個愣怔,忙趕上前去把她半扶半抱起來,道“周媽媽快別如此,這一下若生受了,豈不折煞郭四叔?”她嘴唇抖得恰似含了一口滾燙的萊菔油,衝著郭老四哭笑莫辨地一咧。
    “二娘子,直教老婆子好等。定了早先來鋪子裏隨作朝食的,”周媽媽揭開籃上的靛青罩蓋,半晌續道“現下隻得使息婦打火重製,權當點心拿去墊牙吧。”裏頭油布托著幾顆福福的白炸丸子,乃是我在鄂州城中最喜的周婆婆銀茸元子!
    隔著窗紙,有把婦人聲音遞將出來道“正是。奴特特取了貯藏的金甲井水做豆腐,另打了幾個‘小宰羊’的,專給二娘嚐個野趣。”周媽媽已漸穩下心神,幫我劄裹了炸貨,我旋向襟中一納,以目做謝。隻聽房中人少頃又道“借問大人一句,奴家膝下有一小兒,便從鄂州軍中,算今日卻有月餘未歸,不知身體康泰否?若有什麽不好,也乞大人多視他年幼罷。奴寡居不便,這廂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