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霰·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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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聆未枯!
    郭軍頭重提鍾楚前禍,執意分班左右、頗為浩蕩地簇擁著我輩女娘行歸邸。我一壁牽著鑽山,一壁緊隨她身後,頭深埋著,眼角處捎帶有半片玄青衣緣與時而後卻的茜紅幫子。四下皆是無言。移時另有一隊人馬嘚嘚趨近,我部頓歇,郭四見禮已畢,殷勤著奉請對方先行。
    “且慢。”我接連扯她後襟無果,唯有蹲下身去道個萬福,再賀王雕兒升遷之喜。她卻肅然詰問道“副統製所領,怎都是些陌生麵孔?並非我前、中、後軍人。”王彥聽我呼他作“禦前都統製”,臉上現出幾分疑惑之色,略微拱手,不耐道“少將軍久不居當行,”接著向天一揖,再道“官家明旨,經由樞密張相公更革軍製,令駐兵拆分輪守,鄂州自是不在例外。”她追問相關機宜出自禦劄省劄,答曰“俱備。”
    我且支楞著耳朵,又隔了發簾兒暗覷新駐的兵健,發覺中有一人,很是值得注目。我忙去牽她衣擺,她不做理會,我又踮腳上攀,兩可道“許是十六哥……”她立即投視於王彥行列,交睫間就指牢一人,命他上前回話。孰料那軍士直戳馬背,身體左搖右掙,嗚嗚呃呃,隻不出陣,亦不言語。
    待要插將進去探問,王雕兒卻刷地自背後抽出柄磐口雁翎大刀,橫截而下,意在迫她止步。她也無有二話,幹脆一腳上去壓服刀麵,借力直縱入陣心,半空中甩開手來,鞭梢輕觸,便勾下那人頭頂的白範陽氈大帽——我驀地倒吸一口涼氣!此時眾皆四散,將地下一人與馬上一人困於正中。——不是佟十六又是哪個?他雙腳均被綁在鐙上,兩手交縛固定於身前,暴露在外的肌膚無一寸好肉,而那右臉上鑲著眼珠的去處,如今隻空留一個幹涸結痂的血洞。
    “佟十六郎乃張副帥親軍!”這本該是一道雷霆的震懾、一種權力的宣示,然而包圍不卸,上自首領、下至卒子,悉數漠然以對之。
    她一貫行先於慮,抱定多思無益的宗旨,登即躍上馬背,從後扯斷十六郎手間繩索,又摘掉他口內的麻核桃。佟十六隨之狂吼失聲“副帥有難,速報大元帥知曉!”人牆上幾鞭就豁開個口子,她略作回顧,攜了十六哥徑自脫出。場麵急轉直下。我冷不防被人扯住了手腕,劇痛中跌落在銀娘身前。她遊絲般說道“我不會馭馬。”我一把總過韁轡,使銀娘認鐙,親驅鑽山,緊跟前騎往西南方向馳去。
    眼看城門在望,劈麵卻又是從天而降的一隊騎士。她當膺抵著奪來的樸刀,悍然迎上領銜之人,一個短兵相接過後,座下戰馬人立起來,險將她二人掀翻地上。
    我生生勒住韁繩,橫羅鑽山,側身直看向“敵酋”。他仍保持著方才對戰中的守勢,身似崇嶽,心若淵囿——如嶽如淵,分明是那天地傾覆時,為黎庶撐起過的脊梁!
    王彥頃刻間咬尾而至,口中疾呼“王都統製”不迭,請上官務必將“逆賊”阻於門內。他滿臉刻毒,口吐正義“兀那佟犯,罪在不赦,某既肩負皇命,必當躬親壓解、投往樞府決獄。”
    十六哥獨眼瞠似銅鐸,紅的白的霎時迸濺而出,披了滿頭滿臉,真恨不能撲將上去,現嚼下王雕兒身上一塊肉來。“王雕兒鳥物,千刀萬剮的絕戶潑才!妄想把著你爺爺去攀誣副帥!我便要勸你趁早家去,抱著你媽做你的春秋大夢!”他忽而把頭調轉,戟指詈罵“我佟十六臨了應了那句‘有眼無珠’的臭話,沒辨出王貴你這大奸若忠的嘴臉!假使你尚存有一二人心、還念及嶽大帥深恩,便放了二娘出去——”
    我猛向後倒,腦子裏訇然炸開,一時喊殺崩山,一時又刀槍撥磬。有人喚我,喚“二娘”,甕甕的,突然扯得老長,宛若歌謳;我疑心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下雪啦——下雪啦——多荒唐,爐子還沒生呐!——冰碎子濺在火苗上,被蛇信卷走,嘶嘶作響。我一直答,我在,我在,其實心裏已經絕望了。我不再嚐試撐起身子去躲避那些幢幢的暗影。颯風是曜目的一窠,接一窠,就紮在我耳畔,深深地嵌進去。
    珠灰的天幕上縋下一雙手,把我吃力地抱起來、置於鞍上。我牽了牽嘴角,向馬上滾淚的銀娘一笑,說,你別怕。我自去尋韁,手臂卻抬起不得,方才發現肩井下陷著斷箭。疼嗎?自然疼極。我念起往昔爹爹帳下的“弓箭第一”,愴然在交織的人馬中尋到貴叔,就見他溫柔地抓住我的手,教我張起弓弦,教我射出平生的第一箭,我看著那支箭緩緩射向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