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裝腔作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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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怎麽回事!?”
    李延宗忽然感覺整個世界變得荒謬,丘處機的臨陣爆發,追命的禦酒術,還有這個突如其來的小子……每當覺得一切將要結束,好像都會迎來某個轉機。
    他媽的世上哪來這麽多轉機?
    他向來冷靜,此時卻有點煩躁。但他煩躁,兩人卻在一個眼神間,各自欣喜。
    此前追命拖延時間,順口提問時候,總算自己提醒了自己,想起來鹿塵這麽個人,必然就在附近。這後生給過他不少驚喜,他想來想去,將寶壓在這最後一次,並不出意料獲得了成效。
    他同樣想不通鹿塵為何能接這一指,欣喜之餘,不免擔心。但形勢緊迫,兩個人眼神一個碰撞,已極有默契。
    追命大喊一聲,“小鹿!”
    鹿塵也大叫一聲,“老崔!”
    他覺得兩人這般喊叫,既莫名其妙尷尬,也好像還真有點熱血。在少年奇妙的腦袋裏,忽然覺得兩人很像基紐特戰隊或火箭隊的出場。
    如果真想這樣,他想要當吉斯,也願意做小次郎,因這兩人十分英俊,與他相得益彰。至於追命,實力強大,可做基紐,領導力強橫,也可當武藏。包惜弱是喵喵或者古爾多,屬於賣萌吉祥物。
    他思想總是天馬行空,想著世上任何人不知道的東西。但動作方麵,卻與追命步伐一致。
    鹿塵猛然衝了上來,雙手撕出九陰神爪的猛烈勁力,縱橫交錯,鐵畫銀鉤。錚錚若刀劍的清脆聲音中,空氣無聲無息被分割成數十份,仿佛有十幾根無形無質的細線交錯勒緊。
    追命則加緊攻勢,忽然頭下腳上,顛倒行走,雙手撐著地麵,雙腳攻勢猛烈,如同蠍子倒尾。或者說更加危險,因為這頭蠍子的尾刺將有兩根,一快一慢,一張一馳,以截然不同的節奏打擊李延宗。
    他也漸漸發現李延宗的勢弱,因而更堅定了信心,與此前有截然不同的氣象。
    李延宗不得不雙手運指,拆解攻勢,自身後背卻空門大露,鹿塵的雙爪正好到來。
    李延宗回頭,吐出一個字,“去!”
    這個字凝練,凝練到好像從一個音節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從李延宗嘴裏吐出來,炸出來,轟出來。
    好似靈蛇吐息,伴隨這個字,一股長而白的氣流,忽然自李延宗口中噴湧而出,打在鹿塵的臉上。
    那力量之大,等若於七八石的強弓勁弩,又好像是一道從天而降的白色霹靂,一路氣流洶湧席卷,動蕩不休。
    這是煉精先天和練氣先天皆成的功夫,世人稱之為“先天一炁真打”。
    尋常練氣先天,將自身真氣轉化為先天罡氣,出手時罡氣溢出毛發肌膚,隨著招式揮灑而出。但因過於淩厲剛強,其實難以控製,等若拿著燙手山芋,敵人遭受了難堪,自己也不能長久持有。
    而一旦在練氣先天的基礎上煉體先天,則可以依托著精氣錘煉的五髒六腑接納罡氣,奇經八脈的罡氣不再外溢,反而醞釀成體內一團,每一份每一寸都精確控製,再隨著咬字吐息打出,比先天罡氣更加淩厲。
    這就等於是戴上了隔熱手套,能夠將燙手山芋拿在手中,慢慢瞄準,甚至主動投擲向敵人。
    不過這樣一來,對身體的負擔,對真氣的消耗,又都比先天罡氣多過十倍。
    如果以後天武學來比喻,先天罡氣等於隻會內功,出手沒有章法,憑借內力本身力道。
    而先天一炁真打,則能依靠過人體魄,承載這份先天罡氣,將其凝練收束,以“招式”“勁力”的概念運用先天罡氣。
    若丘處機也達到煉體大成,靠著他深厚內功,或許能如臂使指。但慕容複並不是以內功擅長,而是對內力的精打細算、細致入微、控製精妙,他可以將一份內力化作十份用處,並在招式變化之中,又起到二十份的攻勢。
    對於這種純粹以內力壓人的打法,他並不依賴,並且因消耗過大,在同級別作戰也沒什麽用,直到此刻被追命糾纏,才拿來應付鹿塵。
    在他預想之中,先天一炁打擊一至,區區後天境界的腦袋,立刻就要給打爛成炸開的碎片。
    但結果是,鹿塵受了一擊,臉上轟隆一炸。他的五官似乎要分崩離析,血肉似乎要支離破碎。
    似乎隻是似乎,分崩離析和支離破碎均隻是一種趨勢,在另一種力量的影響下,這種趨勢被停下了。
    氣浪翻湧中,鹿塵卻隻是搖晃一下身子,九陰神爪的攻勢頓也不頓一下,繼續殺出。
    李延宗身子一側,似一個陀螺旋轉飛出,躲過追命襲擊而來的奪命雙腳,同時雙指連環打出指勁,咻咻咻炸在中間距離,激蕩起煙塵枯葉紛飛,逼退兩人繼續的追擊。
    等到一切散去,他已落在五六丈外。
    在他後腰處,盔甲被撕裂了,露出一截內襯衣裳,以及衣裳內裹著的血肉,幾道刀切斧砍似的青紅色痕跡,出現在肌膚上。
    然後噗一聲,那地方猛地炸開,血肉四濺。
    李延宗身子一顫,凝視二人的同時,心下暗驚,“……真氣似線如粘,一入體內,咬住不放。宛如魚鉤入嘴,越是發力掙脫,越是殺力倍增……一個後天小卒,竟能傷我?”
    “怎麽有點像是那瞎眼女人的功夫?但她利用這法子攫取他人精氣,吸納入體,補充損耗,到頭來駁雜不純,遲早走火入魔。”
    “而這小子卻更勝一籌,將攫取來的精氣轉瞬間投入這一指中,增長殺力,並不入自己身子,卻是更加堂皇正宗許多!”
    又一抬頭,目光凝聚在這突如其來的少年身上,“還有,他此前受了我淩空參合指,已經不凡。現在又受了實實一擊,仍是沒死?”
    “痛痛痛,痛死我了!”
    鹿塵麵目猙獰,咬牙切齒,大口喘氣著看向李延宗。
    他當然沒死,隻是麵上有幾道烏青淤腫,仿佛被人狠狠揍了幾拳。但吃下慕容複全力攻勢,隻是這個結果,丘處機和追命也未必能做到。
    其實若依著那幾道烏青的痕跡看去,會發現它們分布麵容,似乎要將整張臉乃至於整個腦袋撕裂,但一股股青氣在上麵醞釀流淌,它們始終沒有真的分裂開來。
    追命和他並立,一邊提防李延宗,一邊擔心道,“小鹿,你沒事兒吧?”
    鹿塵咧嘴笑道,“我當然沒事,非但接他一兩招沒事兒,就算再接十招也不怕。老崔,等會兒若打起來,我去截住他的攻勢,你盡管朝他身上招呼就是。”
    在場都是人精,清楚他有誇大其詞的可能,但誇大十分和誇大一百分均是誇大,若不清楚其中差異,真正打起來便可要人性命。
    他們不知道,鹿塵在接連接下兩招的時候,均進入觀自在境界,胸口處的人皮卷瘋狂運轉發熱,將全身內力注入其中,轉化為五行基礎的“木屬”,以解析來襲的勁力。
    九陰五行,既是金木水火土,也是以這五個詞囊括天地一切。放在不同尺度下,均有不同的金木水火土可言。
    溫度有金木水火土,木是幹暖。色彩有金木水火土,木是青綠。招式有金木水火土,木是柔韌。除此之外,它亦是萌芽,曲直,專注,棟梁,花果,紮根,青龍,風雷,春季,生死……幾乎無窮無盡。
    此處的無窮無盡並非虛指誇大,日後生出種種全新事物,都將納入其中,分門別類。
    無論金還是木,在此都隻不過是個代稱。
    換言之,五行所能囊括的範疇將時時刻刻增長。鹿塵自接受九陰真意之後,也用這思維審視許多現代的東西,他認為智齒是土,痔瘡是水,鼻炎是火,謝頂是金,腰疼是木。
    無論是“參合指”還是“先天一炁真打”,均有許多零零碎碎的元素,都可算“木屬”範疇之內。
    比如,李延宗用參合指時,氣力由無至有,萌芽萌發的過程,這便是木。
    又比如,他手指屈伸彈抖,方才發勁,這個屈伸曲直動作,一節節貫通的意味,自然也算是木。
    再比如,“先天一炁真打”結合練氣煉神先天,幾似風雷相激,在卦象角度為隱為震、巽二卦所成,這兩卦也列屬於木。
    在鹿塵眼中,任何武功可被分解成起碼數百個部分,各有歸屬,這個是金,那個是木,其他是水火土。而靠著木屬九陰真意,他可將所有隸屬於木行的部分元素,從來襲勁力上拆解下來,令其不再完備,威力大減。
    即使如此,李延宗的隨手攻勢也令他大吃苦頭,硬生生吃下之後,人也幾乎去了半條命,得靠著木屬真意的複原效果,方能有這硬吃先天高手一擊的可怕表現。
    這種臨時解析武功的行為耗費工時,哪怕是曾手握這人皮卷多年的黃藥師,隻怕也無法應用於實戰——對慕容複,他不需要,對五絕,他又沒有那份工夫。
    梅超風對其應用,自然更差得遠了。若鹿塵有她那份功夫,當時絕不會被追命威脅著交出九陰真經。
    這仍靠鹿塵的“觀自在境界”和“心海”雙管齊下,將一份時間延長至一百分份。這段時間內他無法動作,心海卻可緊趕慢趕進行解析,方能打出這套組合拳。
    至於進攻,則全靠九陰神爪,這門武功神妙異常,構思巧妙,一旦挨著沾著,便能將內力如實質般攫取抓捏出來,有遇強愈強之妙。若按鹿塵自己的說法,有“百分比破甲”功效。
    他判斷自己接下來,至多可再接下兩三道招,打出三兩記九陰神爪。而這個水準,以前世買家秀、賣家秀的標準來看,吹成十招並不過分。
    李延宗眯了眯眼,“小子,你是誰?”
    鹿塵咳咳兩聲,低調道,“我是丘處機弟子,全真教傳人,我師父師伯師叔合稱全真七子,師祖是重陽真人,師叔祖是老頑童。哦,還有九陰四絕,什麽東邪西毒,算是世交,哎,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他刻意說出自己身份,看似威懾李延宗,實際上暗示李延宗“你若記仇,已知道了我家住哪兒,隨時可找我麻煩,何必今日一拚生死”。
    李延宗絕想不到他口氣這般大,心裏卻虛得很。
    他也不怕,冷笑一聲,“你是你,他們是他們。你說得再多,把張三豐、逍遙子一並算上,也並不能令你天下無敵。”
    鹿塵朗聲道,“至少可令我底蘊深厚,手段神秘,叫你苦思冥想不得,為何打不死我,傷不了我,反而為我所傷。”
    李延宗聽了進去,沒有回答,隻是目光遊動,似乎思索。
    旁邊,追命麵帶微笑走了上來,從旁虎視眈眈。
    他在此戰之中,雖向來不如丘處機的凶猛狂烈。但若論底蘊,實則深不可測,到現在也沒有勢弱跡象,這點尤讓李延宗忌憚。
    單打獨鬥下,李延宗有把握三十招內打敗丘處機,五十招內殺死丘處機,可對追命,卻無這明確答案。
    他曾認為自己單打獨鬥,能收拾追命,但現在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多少招才能打敗、殺死追命,而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敗、殺死追命。因為追命輕功永遠比他更高一線,這高出的一線,就令追命有多他十倍的選擇。
    即使動用鬥轉星移,可能也……
    李延宗皺了皺眉,此時此刻,他明白大勢已去,自己再不是占盡優勢的李延宗,而與兩人處於同一水平線上,彼此勝負都在五五之數。
    今晚意外頗多,他再難掌控全局,十分不願拿出底牌,將局麵逼到雙方都不死不休的程度。
    放棄任務四個字總算出現在他腦海中,並且毫無心理上的負擔。
    倒不如說,李延宗接受這任務起始,本也是心不甘、情不願。
    細數域外諸國實力,以蒙元是當之無愧第一,它坐擁三大宗師,又為兩派六道傳人盤踞,鐵木真一代天驕,武學成就幾可比擬上古聖王,向來是神州三國的最大威脅。
    大金是緊隨其後第二,金主完顏峰和至尊完顏決雙雄並立,加之小祁連山金燕神鷹、關外三冠王等等高手,也虎視眈眈,危險十足。
    大理第三,坐擁昔日段思平餘威,供奉六脈神劍,加之枯榮神僧、南帝段智興、保定帝段正明、本因、本觀、本參、本相、黃眉僧……等等高手,雖國小地狹,但號稱域外少林,也並不為過。
    而突厥、吐蕃、西夏與大遼各有高手,爭搶第四位置火熱,之後才是東瀛、高麗等國。
    突厥是蒙古之外的兩派六道魔門第二分支,吐蕃有寧瑪派祖師蓮花生大士留下傳承,西夏的皇妃與天山上的神秘門派維持聯係,大遼則自古習得中華武學。
    這第四位置上的四國地位尷尬,既高不成也低不就,也因此對武道高手求賢若渴、分外尊重,李延宗就是借此機會加入其中,以求尊位權財,便於他日密謀大事。
    因著一件舊事,他躲著大遼,又嫌吐蕃、突厥偏遠,加之西夏國有些親戚關係,得以加入一品堂。
    一品堂中,老瘸子段延慶是首席,而他屈尊次席。他偷偷觀察過段延慶的身手,最終承認自己差了一籌,但勝在年輕,三五年內即可趕上來,對未來躊躇滿誌、躍躍欲試。
    直至此番刺殺嶽飛的消息傳下,宛若一盆冷水,令他心頭徹骨寒冷。
    大金也好,南宋也罷,爭來搶去的一塊地盤,在他眼中盡數屬於自家所有。他既恨金人,也厭宋人,但他無兵無權,隻能坐看這一切發生,當做與自己毫不相幹。
    西夏國內,主導一切的並非皇帝,而是皇妃。
    那女人姓李,是他表妹的外婆,正是他加入西夏的那份親戚關係。向來知道他的來曆,也知道他的誌向,卻指派下來這種任務,不禁令他心寒。
    他心有戾氣,胸有怨氣,卻因寄人籬下,戾氣怨氣皆無法釋放,隻能自我消化。最終隻得安慰自己說:無論金人宋人,誰占了這份便宜,遲早叫他們吐出來。
    “何必為了他們的事情拚死拚活,還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我現在不是慕容複,而是李延宗。李秋水既不顧親戚間的情麵,李延宗也絕不可做出超出了李延宗該做的事情。”
    忽然之間,李延宗心胸開闊,暗歎一聲,“罷了、罷了。”
    再抬起頭來,目光流轉,分別看了追命、丘處機和鹿塵深深一眼,“我記住你們三個了。”
    身影一閃,足尖輕點,他終於倒飛而去,入密林中。
    鹿塵和追命對視一眼,均大氣也不敢喘一口,更不敢動彈一下,生怕李延宗假意離去,待到他們露怯之後,去而複返。
    等到許久之後,追命方悄聲道,“我可確定,他是走遠了。”
    鹿塵長舒一口氣,“終於可坐下來了,老崔,幸好你剛才懂我意思,沒和他真打起來。你可能不知道,我剛才虛得喲……老崔,老崔,老崔!”
    他囉囉嗦嗦一大堆話,卻沒人回答。回頭一看,追命不知何時,已一屁股坐下來,麵色慘白,大口大口喘氣。
    抬起頭,仍麵帶笑容看他,隻是齜牙咧嘴,額頭上盡是汗。
    鹿塵目瞪口呆,總算明白:“原來伱比我還虛,比我還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