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舍我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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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追命兩隻小腿處,各有綁腿。是兩條長布帶,自鞋幫開始繞腳腿平裹,一圈又一圈往上,直打到腿彎處,既緊致結實,又透氣適度。
“在剛才,看似我與他互相抗衡,實則早難以支撐,到最後也隻是勉力發起攻勢,嚇唬他而已。若他再打下去,五招之內,會發現讓他驚喜的事實:我是不堪一擊的紙老虎。”
追命將綁腿解開,扒開褲腿,一路往上露出肌膚,小腿上青青紅紅烏烏黑黑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看上去十分可怕。
鹿塵看著追命那傷勢,不由咋舌。如果不將它聯想在人身上,他會以為這是條醃製好幾年的火腿……哦,兩條。
但這話絕沒必要說出來就是了。
這實際是被淤堵的氣血,被侵害的經脈,萬幸追命是從草根泥腿子一路成長為四大名捕的人,經驗豐富,任何萬難之時,自有處理辦法。
他坐在地上,伸手點穴,自上而下,連點數處。過程中幾次倒吸涼氣,五官亂飛,齜牙咧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見疼痛。但疼痛之餘,又帶著欣然,看著令人知道結果不算絕望。
在這過程,鹿塵也跟著運功調息一陣。
三人之中,平心而論,他受到的傷害打擊最為嚴重。丘處機不過走火入魔,追命不過榮獲火腿,而他卻要支離破碎、粉身碎骨。
現在的鹿塵,等若已經四分五裂,隻是靠著木屬九陰將自己給強行粘粘拚湊起來。甚至時刻有一種左眼往左邊飛去、右眼往右邊飛去的奇異感覺,這讓他想起年幼換牙時候,牙齒半掉不掉,藕斷絲連,實在有取下來的衝動。
對牙齒當然可以取下來,但現在是雙眼,鹿塵唯有抑製住這股很危險的衝動。
幸好有大名鼎鼎的九陰真經,江湖上人人垂涎的天功寶典,在他眼中儼然成了520膠水,塗抹在臉上各處,保管腦袋安好。
然而,危險是危險,純以招數本身的技術含量來看,他遭受的已算最低。
李延宗看輕他的實力,殺雞焉用宰牛刀,自然是力大磚飛便了。反而沒有什麽後續的真氣侵蝕,隻需要撐過那一擊,剩下便可視作外傷。
鹿塵慢慢運轉真氣,臉上的淤青漸漸消去,身體裏四分五裂的感覺也退去了。
然後,他又去檢查丘處機身體,注入內力,轉悠一圈,發現丘處機傷勢未必有自己嚴重,但要養傷卻辛苦十倍。
就算灌注以木屬九陰真意,複原那些傷勢,也起不到什麽效果。
隻因李延宗真氣殘留盤踞其體內,稍有不管不顧,頃刻反撲殺來,再度造成相似傷勢,不將這些勁力消滅,丘處機體內永遠亂七八糟、一片狼藉。
若打個比方,他的九陰真意可算快速回血的治愈buff,但先天武者對真氣的運用已達到至境,一旦侵蝕對手體內,立刻紮根經脈,生出種種不同效果。
有的是dot傷害,有的是破壞真氣生成機製,有的是阻礙真氣運行效率,有的是隔絕真氣感應機理……四肢百骸、五髒六腑、丹田經脈,均是它們馳騁的戰場。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單純治療沒有作用,須得驅逐根本上的東西,否則便就治了又壞,壞了又治,來來回回循環往複,一切都是白費。
同理,追命雙腿也是一樣,鹿塵的九陰真意無法應用在這種傷勢上,隻能由他們這些先天高手自己緩解。
從此可窺見冰山一角,先天境界對於後天而言差別極大,並不止在於一方麵,而是許多角度上的飛躍。
若用前世的術語來說,先天境界的人既是“數值怪”,同樣也是“機製怪”。他們在比後天武者更強、更快、更凶猛的同時,亦達到了更玄奧巧妙、更不可思議、更神秘莫測的境地。
鹿塵能夠幹涉此戰,一是靠著九陰神爪特性,能夠攫取精氣,遇強越強,以李延宗自己的內力殺他自己,達到破防效果;二是靠木屬真意、觀自在境界和心海的多方麵配合,一瞬間解析、化解、修複,可以有效抵抗先天境界的打擊。
這樣一來,他也才在攻防兩邊,均達到可參與此戰的水平。
但這樣大費周章,也才在有限條件下,追上區區兩項。
除此之外,他在速度、招式、真氣運用等多方麵,還是和李延宗天壤之別。若沒有追命牽製,隻怕再來十個鹿塵,對李延宗也沒半點威脅。
“不過師父到底是先天境界,昏厥之中,真氣也自如運轉,形成抗衡趨勢。接下來,隻需好好休養生息,那些李延宗的殘餘力量,畢竟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而他這邊丹田時時刻刻運轉,生出大量先天真氣,遲早有一日會複原……”
放下了心去,直至此時此刻,鹿塵才看向周圍,丘處機昏厥了,追命腿暫廢。自己當然狀態最好,但按常理來說,起碼也要丟了兩條命。
唯有一個包惜弱睡夢正好,還打了個哈欠,喃喃自語。她這邊歲月靜好,那邊給她負重前行的三人,起碼倒下兩個。
李延宗將三人打得這幅樣子,自己卻受點輕傷,全身而退,已可見這人可怕。
更重要是,他說走就走,毫不留戀。
三人感到艱難萬分,是因為他們拚死了,也隻能達到威脅李延宗的下限。李延宗絕對與他們沒有深仇大恨,隻出該出的力,一旦多付出一分一毫,絕不願意多留半個呼吸。
追命也不由慶幸,“好險、好險,這人到底是誰?武功極高不說,出招更是名家風範,他的那套指法威力驚人,甚至都似未能將其武學真正的威力表現出來,可見絕非自學成才,而是家學淵源,傳承有序。”
又沉思著喃喃自語,“他大約有所顧忌,因而離去,難不成繼續出手,會有令我看破他武學乃至於家世的危險,他在擔心什麽……”
四大名捕也可算是四大名偵探,如果鹿塵願意,隨時可以給追命再講一節天龍八部,幫助他大破謎題。但此時此刻也不好提這些,鹿塵話歸正題,“咱們不說這些,說說接下來如何。”
追命看他神色,似乎成竹在胸,聞弦歌而知雅意,“嘿,你這小子,從來謀而後定,何必問我?我估計你已有方向。”
鹿塵被看穿了,微微一笑,“老崔,你年歲大,地位高,武功強。我若不尊重你幾分,師父醒了,便會罵我沒規矩。”
追命無奈道,“你張嘴老崔,閉口老崔,規矩已給你打得稀巴爛了,還偏在這點上在乎什麽尊重不尊重。好了,快說正事!”
鹿塵道,“我先給你說說,山下的情況是這樣……”
接下來,他將下方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清楚。
當追命知道丘處機以鼇拜人頭,將一軍嚇得奔走逃竄,也舒展了眉頭,“道長倒是妙人。”
鹿塵看了看旁邊躺著的丘處機,“他在是個妙人之前,先是個昏厥的人。我剛檢查過了,師父他內傷嚴重,經脈破損,雖與性命無憂,卻起碼十天半個月休養生息,不能動手。”
追命臉上的笑容剛出來沒多久,忽然又沉了下去,“這……”
丘處機躺了,而他雙腿廢了,再帶上一個包惜弱……如此境況,就算能夠下山,凡在金國境內,也會被各種各樣圍追堵截。
趙府城已算是金國邊境,離宋不遠。但也要渡河過界,去到南宋,中間有足足數百裏路程。
他們四個字麵意義上的老弱婦孺,如何撐得過去?
鹿塵道,“你不願意說的,我卻可直言不諱。師父成了累贅,包惜弱同樣是累贅,至於你……”
低頭一看,落在追命雙腿,“你是可以照顧兩個累贅的另外半個累贅。”
追命不知道該點頭,還是該搖頭,隻好苦笑道,“不錯,我們幾人之中,也就你仍保有戰力了。你的臉……”
鹿塵摸了摸自己的臉,這時候已傷勢盡去,自嘲一句,“挺厚的。”
又道,“老崔,伱莫要心灰意冷。我有一計,不如兵分兩路,你們走鼇拜那條山道下去,然後喬裝打扮,直往大宋回去。而我這邊則單獨走去,吸引注意,到了大宋我們再匯合,如何?”
追命目瞪口呆,隻覺得鹿塵反應極快,並且永遠樂觀豁達,從未有什麽唉聲歎氣的時候,好像任何困境都在想辦法。對於一個乞丐出生的少年而言,更加難能可貴,令他生出佩服之情。
但不論這辦法如何,就本能而言,他不願意任何人為自己犧牲,一句話脫口而出,“這不行……”
“沒什麽這這那那行不行的,你一生之中,這種事情想必也沒少幹。憑什麽你們四大名捕可以當英雄,就不準別人也當英雄?”
鹿塵打斷他,“醒醒吧,老崔,你現在已不是英雄,而是累贅。累贅就該有累贅的樣子,適才你們大戰,我也是累贅。於是忍辱負重、臥薪嚐膽,勾踐尚且不如,韓信也要遜色。天啊,那感覺絕對不好受,你知道麽?”
追命被幾經辱罵累贅,倒是平生少有,他生性隨意,並不過多在乎。隻是被罵著罵著,忽然想起鹿塵剛才說的“尊重”二字,覺得這兩個字在鹿塵口中說來,真是狗屁不通。
又看著鹿塵認真的麵容,終於也歎了口氣,“小鹿,你總讓人弄不明白到底想說什麽?”
鹿塵說,“我的意思是,剛才若你們忽然死了,我會成為一個懦夫,一輩子痛苦不已。哎,我性情乖張,報複心強。自己受過了煎熬,非要你們也一起受著,體會體會那那份煎熬不可。”
追命定定看著鹿塵,忽然弄明白這年輕後生的性子,他永遠用最直接最簡單的話語與人交流,言辭粗俗,並毫不忌憚觸及任何人的痛處,包括他自己。
但其實究其話語,並無任何惡意。
他隻是一心赤誠,人又聰明,願意站在別人立場著想,看穿了許多推來讓去的流程,同時又力圖在任何事情上,略過種種無用細節,直指最後的關鍵結果。
若鹿塵知道他的想法,會非常驚訝,這是他前世許多朋友對他的評價。追命和他相處不多,卻把他弄了個清楚明白。
他就是喜歡銳評、毒舌,也喜歡逞英雄、講道義。
人人都說這樣不好,但他屢教不改,做過許多蠢事。從這角度上來說,他與丘處機有如出一轍的固執,並不是旁人所想的那樣天差地別。
追命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嚇了鹿塵一跳。
鹿塵忙關心道,“老崔,你怎麽了?莫非你追命真的如江湖所說,是靠這雙腿來思考的,你腦子都在腿裏麵,已被李延宗打壞了?”
追命笑聲一止,被嗆到了,轉而變成了極劇烈的咳嗽。
他咳嗽一陣,黑著臉道,“我隻是覺得你分外有趣,明明關心別人,卻總喜歡用些惡毒的話來掩蓋心意……哎,你剛才這番話又證明了我的猜想,但我明知你這性子,怎麽還是被你惡毒到了。”
鹿塵搖頭道,“什麽惡毒不惡毒,我愛說實話。老崔,你對這計劃怎麽看?”
追命這次學了鹿塵的交流方式,直截了當道,“或有成功可能,細節處尚待商議。但無論最後商議成了什麽樣子,我覺得你不行。”
“不,我行,我就是行。你無非想說,我武功差,經驗少,閱曆淺。這些我無法反駁,所以我也不反駁。我隻想說一番肺腑之言,你聽好了。”
這時風又吹來了,嘩啦啦嘩啦啦,把火滅焦黑的痕跡,把地上零落的碎葉,把那些血跡和戰鬥的味道,都一一吹走。天上的烏雲也褪去了,顯出半截月亮,彎著似要下墜。樹海輕響,世界在這時很安靜。
鹿塵深吸一口氣,抬頭看了看月光,眼中十分興奮、緊張、害怕,但又一個眨眼,一切情緒又收斂了,變成了一種平靜與確定。
他回頭,對追命一字一字說,“人在敵國,殺回故土。今之俠者,舍我其誰?”
(第一卷“今之俠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