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腰接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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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頭上進行大戰時,半山腰的完顏父子率軍左進右去,去了兩條山道。
他們先走了去鼇拜那邊,發現人去道空,隻留下一些慌亂中被踩得半死的軍馬,心中已是不妙,四處搜尋一會兒,方找到幾百散落的逃兵,知道鼇拜已死,建寧失蹤。
而後又去了歐陽克、彭連虎這邊,卻見著他們不動如山,便就並入一起。
完顏父子入了營帳,點了篝火,坐在主位,拿出興師問罪的意思。
彭連虎忙上前報告情況,他本是五虎斷門刀彭家嫡係,卻因個子矮小,學不成祖上大名鼎鼎的刀法,而習得一手暗器及镔鐵判官筆,人稱“千手人屠”便是。
其中千手二字,是說他暗器手法極快,人屠二字,則講他心狠手辣。
後來脫離家族,落草為寇,做盡了沒本買賣,直至發現自己武功始終入不得先天,那麽隨著年深日久,功力遲早退步,不免心生憂慮,時時刻刻擔心自己給後浪打在沙灘上。
如是擔憂了幾年,終於經人啟發,大徹大悟,一心照著一句話過活,這話自然是“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
他打定主意,要當個達官貴人,口才極好,見識也廣。此番說話,對他駕輕就熟,正是此前和歐陽克一同打好的腹稿。
而歐陽克愛惜羽毛,自重身份,在一旁站著不說話。
“王爺、小王爺,梁老仙已遭遇襲擊,消失無蹤,怕是犧牲。我與歐陽公子猜測,必是追命下手。於是恪守職責,為防追命下山,在此按兵不動。兩位來了正好,可以在此捉拿此賊!”
彭連虎說話時義憤填膺,認真無比,意圖將自己塑造成忠心耿耿、盡心盡責的形象。
完顏康聽了大怒,“兩位怎會如此疏忽,鼇拜建寧那邊先一步出事,這邊再緊接著出事,都看在眼中,追命飛也飛不過來。這再明顯不過,不正是有人從旁協助,擾亂視聽!?”
他痛心疾首、大費周章的解釋,殊不知歐陽克和彭連虎等的就是這個。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極做作“啊”了一聲,齊聲道,“原來如此,小王爺英明,我們願領罪受罰。”
有這一番話,他們似乎便“隻是蠢笨,而非壞”。
完顏康聽了,心中怒火更甚,卻隻看著二人純良麵目,直覺不對,又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完顏洪烈從旁一觀,相比起他這尚且稚嫩的便宜兒子,更加懂得兩人心理,也更加懂得如何處理類似事件。
事情既已發生,接下來還有用到他們的地方,自然不能逼迫急了。但同時,亦不能任他們愚弄過去,須得點破其心思,威嚇一番,待起到威懾作用,再輕輕落下,方為最好方法。
擺了擺手,“康兒,事已至此,多說無用。至於兩位,適才……”
話說到一半,外邊兒忽而傳來輕喝,“報,有人自山上下來了!”
話語一止,眾人皆驚,一起站起身來,出了營帳。四下裏指令山呼,兵士齊動,如洪流般動作起來,朝著前方一一列隊過去。
完顏康騎上馬匹,提了鐵槍,一馬當先,往前衝去,“是追命麽!這不知死活的東西,諸位且隨我迎敵!”
完顏洪烈忙跟上去,“康兒莫要衝動,先看清來人再說。”
今日事起突兀,說來繁複,其實從早到晚,也就一天發生的事情。完顏洪烈事起倉促,調軍不及,三軍加起來也就兩千餘人。
鼇拜軍有些兵卒四下逃竄,無影無蹤,但收攏已找到的殘部,也夠兩千人,加上諸多後天一品二品的高手,正麵交鋒下來,對任何先天高手而言也是巨大威脅,是以完顏康也不再畏懼追命。
但遠遠便可看見陣仗,所謂“威脅”二字,從來建立在先天高手是個傻子木樁,深入軍陣的前提下。
在這情況下,還能來此,完顏洪烈覺得更可能是李延宗。
其他高手也有類似想法,甚至想法更多。和此前歐陽克、彭連虎所認知相似,覺得來者要麽是四大名捕,要麽是全真七子。
其實前者也好後者也罷,差別並不大,因他們都同樣的大名鼎鼎、令人膽寒。
梁子翁的消失曆曆在目,那些逃兵也說鼇拜被人割了頭顱。
完顏父子聽了這些消息,隻覺得憤怒。而在他們幾人心中,不是驚也是懼,既不願意和梁子翁一般,無聲無息死在雪地,也不想和鼇拜一樣,被人割下了頭向全軍炫耀。
更進一步來說,他們其實不在乎包惜弱性命,也不忌憚殺嶽飛的消息傳了出去。
如果將完顏洪烈比喻為一棵大樹,他們隻是在此幾隻築巢的燕雀,在乎的隻是有遮風擋雨處,而非對這樹有什麽感情。
大樹倒了便倒了,燕雀隨時可飛走離去,尋找另一顆大樹就是。
幾人對視起來,都知道對方有和自己相似想法。如要形容他們,便是“各懷鬼胎”四個字最恰當不過。
各懷鬼胎的幾人來到陣前,遠遠望去,但見風雪之中,隱隱約約有一個人影,漫步走來。這邊卻是眾軍列陣,個個拉弓搭箭。兩邊一眾一寡,形成極具衝擊力的對比,但一人的那邊非但氣勢不弱,更反令這邊如臨大敵。
完顏康離了眾人,在眾軍之前,興奮而緊張的吐息,一團團白氣蕩漾升空,手在槍身上鬆了又握,握了又鬆。
氣勢一觸即發,隻等一聲令下。
完顏洪烈卻定睛一看,隱隱發現不對,“等等,諸位停手!散開!退去!果真是李將軍。”
他一連三道指令,聲音嚴肅,不怒自威,令人不敢忽視。亂軍本來嘈雜,居然也一傳十十傳百,慢慢將消息傳遞出去,肅殺的氣息頓時一散。
剛才遠了,大家看不清晰。直到現在,幾句話功夫,走得近了,方看清他形貌,果然是李延宗不錯,卻是形單影隻,雙手空空,身上有諸多打鬥痕跡,腰腹甲胄更被撕裂,纏繞紗布。
眾高手麵麵相覷,驚訝於他竟能活著回來,這似乎和想象中的“四大名捕齊出”“全真七子共聚”截然不同。
軍隊分開,迎他入了陣中,到完顏洪烈麵前。
完顏洪烈忙下馬上前,做足禮賢下士的模樣,詢問道,“李將軍,你……”
“我沒殺了追命,也沒拿回你的王妃。六王爺,我敗退而歸,十分對不住了。”
李延宗卻未給臉麵,直言不諱,“但我想提醒諸位,是你們沒守住山道,山上來了幫手,以至於有此結果。”
完顏洪烈動作停到一半,臉色一沉。
他絕難想到,李延宗張口的第一句話,竟是甩鍋。
這雖是實話,卻在這軍中當場說出,十分不恰當。一些個小兵四下裏眼神對視,沒有說話,但目光裏仿佛有千言萬語。
大凡軍陣與武者對抗,對武者而言壓力巨大,對軍方卻更甚。他們拚了生死、堆了性命,有的是為了軍餉,有的是為了家國榮譽,但無論如何,都想要贏下來。
為將者永遠催眠他們,一邊說可以贏,一邊說犧牲是值得的,他們稀裏糊塗,希望自己不是犧牲的那一個,也希望犧牲得壯烈,可見得些從天上掉下來的些許殘留的輝煌。
哪怕是世上最低賤的人,也不願意打一場必輸的戰鬥。
周圍許多諸多高手,也紛紛側目,均覺得他本事雖大,為人上卻欠缺許多,不懂得維護麵子,令士氣低迷。
完顏洪烈看出周圍氣氛,心道不妙。
隻好勉強解釋,“誰能想到,竟莫名其妙冒出來些人,擾亂了布置。哈哈,李將軍,山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別人隻當李延宗是個沒腦子的武夫,他卻清楚知道自己說了什麽,甚至可算是刻意為之。
因他誌在複國,但四處碰壁,沒有兵權、沒有人望,到現在隻在江湖上有些名望。所以他便尤為憎恨那些有兵有權有地位的人,看到這樣的人倒黴,他就覺得暢快。
李延宗臉上露出別人看不懂的笑容,幾乎在欣賞著麵前的一切。
隨口道,“我本在追殺追命,卻來了一個道士,一個毛頭小子。道士是先天境界,毛頭小子是後天境界。我們打了個兩敗俱傷,便就下山。”
完顏洪烈忙問,“他們傷亡如何?”心中卻念叨,那道士該是丘處機不錯,那毛頭小子又是誰?
不過無論怎樣,這卻是個好消息。他側頭看向周圍眾人,發現無論是歐陽克彭連虎,還是沙通天侯通海靈智上人,均有鬆一口氣的表現。
隻要敵人不是全真七子、四大名捕,這夥人就永遠是可靠的助力。
當然,他承認自己心中更加在意一點,那就是包惜弱情形如何。
李延宗道,“亡是沒有,確實也都傷了。那道士已被李某打廢,十天半月內難以施展。追命的情況……難以確定,但肯定不是萬全狀態。至於那毛頭小子,他有些詭異,但後天三四品境界,也當不足為慮。”
又看了完顏洪烈一眼,“那女人沒事兒。”
完顏洪烈眉頭完全舒展了起來,“可認為隻有追命值得警惕?既如此,狀況還好,那麽還得仰賴著李將軍你……”
李延宗卻搖頭,“六王爺,他們隻怕已依著其他兩路,下了山去,咱們追擊不及,接下來隻有往南追去。你確定要我追過去麽?那是宋金邊境,既有宋人,也有金人,若我身份暴露,人人皆知西朝與北朝聯合。我們本要阻止他傳出消息,怎能自己反而透露了消息?”
完顏洪烈忙道,“李將軍可以易容改麵,不叫人知曉你的形貌……”
李延宗打斷,“我不通易容術。”
完顏洪烈又道,“我手下有各種易容人才,可任君挑選。”
他卻不知道,李延宗本來就經過一道易容改麵,乃是燕子塢內丫鬟阿朱所為。
這丫鬟易容術可算經天緯地,經她處理,就算追命同樣精通易容術,也隻看出一些端倪,僅僅知道李延宗經過易容,而無法窺探出其原貌特征。
但無論阿朱的易容術多麽驚為天人,當再有人想要給李延宗易容,手覆他麵,也一定會發現這份偽裝,進而知道這西夏一品堂的次席高手,赫然有不為人知的隱藏身份。
李延宗自然不肯令金人知道這事兒,但又找不出其他借口理由,竟一時語塞。
隻得冷聲道,“李某有一樁大事,須得回到西朝,既無法易容,接下來這段路,得靠你們自去追殺。除此之外,還得請六王爺謹記,今日之失,過不在李某,而在諸位。”
完顏洪烈終於發現,李延宗現在過來,主要目的,並非帶給自己種種信息,而是行動失敗的責任丟給自己。
第一時間,他既感愕然,也感憤怒,身為大金國王爺,從來都是以國家榮譽為重,一聲令下,無有不從,從未見過如此不識大體、自私自利之人。
自己這邊失去了消息,走丟了妻子,到李延宗那邊說來,卻好似毫不相幹一般。即便歐陽克、彭連虎消極怠工,也至少編個理由,哪有這麽明目張膽!
但到此時此刻,完顏洪烈無論在公在私,皆受挫敗,表麵上進退有度,實際上心亂如麻,懶得計較。
轉念想道:“若能追殺到追命,我怎麽也無事。若追殺不到,怎麽也該我丟掉腦袋。哎,何必與這西朝蠻子糾纏這麽多?”
當下冷著一張臉,抬手道,“是是是,今日責任,全在本王身上,李將軍可滿意了?”
李延宗臉上罕見的露出笑容,點頭道,“有王爺這一番話,李某總算安心。既大金再不需要一個李延宗,李某也該回西朝去了。”
他說完這話,也不看旁人一眼,便轉身離去。走過軍陣時,軍人們讓開一條道路,站在兩邊冷眼看他,他卻渾然不覺。
完顏洪烈看他遠去背影,也歎了口氣。無論如何,李延宗的離開令他惋惜,今次局麵沒能大敗特敗,均在此人身上。但他管不了李延宗,也製不住李延宗,到頭來隻能隨其任性妄為。
說一千道一萬,這仍因他武學資質差勁,武道功力有限,即便地位崇高,人人也並不怕他、懼他,他永遠沒有威信可言。
歐陽克可以欺瞞他,他不能夠一掌將其打死。李延宗可以不顧大局,他也沒辦法有任何手段。
在這樣一個世界,他已習慣了這樣活著,也隻能這樣活著。
等到李延宗離去,完顏康方道,“這家夥何其狂妄,不也是栽了跟頭麽?那丘處機差點被我收拾了,他卻吃了虧,哼,也不過如此!”
完顏洪烈瞥了他一眼,看得出完顏康其實心神不寧,他被嚇住了,也被威懾了。就好像一隻狐狸,老虎在場的時候,不敢吱聲,等到老虎離開,才能耀武揚威起來,好像要證明自己並不怕老虎。
這樣的人成不了大業,若是別人,就算有本事,完顏洪烈也會將他排除權力中心,會防著他,也避著他。
就算指使他做事,也不敢做什麽大事。就算派遣他去殺人,也絕不敢殺關鍵的人。
因他一定會出錯,疏漏,大意,鬆懈。
——完顏洪烈根本看不起這樣的人。
可惜,現在的這個“他”,不是別人,而是完顏康。
於是完顏洪烈想:這又有什麽辦法?他畢竟還隻不過是個孩子,日子還長著呢。哎,他要是有點經曆,可比我了不起多了,他會這麽多武功,還有那樣好的天賦,人也聰明,英俊,更是天潢貴胄。我把一切都留給他,他未來就是最偉大的完顏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