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章 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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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說少年心性會激烈一些可以理解,但是再怎麽想,因為要找幾個耍了自己的妖怪報仇就把手頭的工作放到一旁不管,作為陰陽師來說這可不是什麽值得鼓勵的行為,蘆屋君。我先前還隱約聽見你在訓斥你的姐弟們要她們好好工作,但目前來看你並不是很有這個立場來批評她們……”
——前略,我們姐弟此時正在正坐著接受眼前這位魂魄先生——也正是我們的雇主——的訓斥。
這一切都是由於我在衝動之下作出了愚蠢的判斷,雖然我想換了其他人也有很大幾率和我做相同的事情,但這不能成為我丟下工作的理由。先前我被一個實際上種族是河童的女孩子——唔,她很可能還有其餘的妖怪同伴——給耍了,從頭頂直挺挺地澆下來一桶水……這件事使我怒不可遏,把剛剛接受了的工作全部都扔到了一邊就帶著姐姐和美鳥一起去尋仇了。(現在想來,後麵那兩位恐怕本來也不想工作,正好遇到這麽個事情就很高興地跟上來了)然而事實證明衝動的行為並不能導向一個正確的結果,一路追殺的結果是連半根黃瓜都沒有找到,更別提什麽河童了。而當我們灰頭土臉地回來時,卻看到我們的雇主——那位一身勁裝的魂魄老先生,正意味深長地望著本應還在庭院內工作的我們。
這當然是不被允許的行為,至少我們的雇主沒有好說話到這個地步,於是我們就隻能這樣接受雇主的訓斥。這位魂魄妖忌先生看起來已經年近六七十歲,然而除去麵容之外體態並沒有半分衰老模樣,那兩把劍看來也並不是樣子貨,這樣的他說起話來又自然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使得我們除了乖乖聽他指責之外什麽也做不到。
……是的,陰陽師,我和姐姐如今的工作大概就叫做這個名字。
在我曾經所處的那個時代,我對日本這方麵的故事了解的並不算多,但至少在我為數不多的知識儲備中,那些在各色文藝作品中登場的陰陽師神秘而強大,又能使用許多精妙的法術降妖除魔……等到降生在了這個時代,我又親眼見到了真正的陰陽術是怎麽樣一回事,這樣的印象就更是進一步強烈了。仔細想想,無論是哪個時期,我都沒有想過自己不但有一天會成為一個陰陽師,而且第一件工作居然是打掃一間庭院。
隻是一間庭院的打掃工作而已,字麵意義的打掃,沒錯,就是園丁和清潔工通常會做的那種事情。
沒有降妖除魔,沒有經天緯地,所有的事情和預想的都不一樣。
也正是因為身為陰陽師卻接到了這種工作,姐姐和美鳥才會顯得提不起勁吧,我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大約也是心底存著一絲對這工作的輕視,我才會很輕易地在燃起怒火以後把工作也丟下不管了就去找妖怪的麻煩……而且還失敗了。
“我知道你們在輕視這份工作,”多半看出來了我與姐姐的這種想法的魂魄先生說道,“但是不肯重視基本的工作空有好高騖遠之心的人,從古至今一個獲得成功的也沒有。你們或許會認為這樣的道理人人都懂,但懂是一回事,放手去做又是一回事,安倍君把你們視作晚輩中的可造之材,對於作為陰陽師的你們來說,磨練心性是一件從現在到往後永遠不能放鬆的事情。如果連一間庭院的清掃工作都無法做好,麵對真正強大的妖魔想要出手降服,恐怕才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也罷,你們算是安倍先生的弟子我也不便多說……不過至少請把應做的工作做完。”
在那之後魂魄先生就沒有再多加言語了,隻是正因為這諸多事情耽誤了許多時間,才使得我們現下雖然早已經到了預定結束工作離開的時間,但卻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完,明明已經逐漸入夜卻不得不繼續在這庭院中清理。我們倒是並不會因為入夜而感到疲累乏力,然而本應早就完成的工作卻拖到了這個時候還沒做完,心中也不斷湧起挫敗感了。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這是在這個時代應該還沒有成句的話語,此時念出來竟是再適當不過。
姐姐那邊看起來也想早一點結束工作,因此也並不再無謂地偷著懶。至於美鳥,他年紀還小,原本就不是正式的陰陽師,帶他來隻是見識一下工作而已,並沒有到連他的手還打算借用的地步。而也正因如此,此時無所事事的他顯得有些無聊,也開始向我搭起話來:
“兄長大人,你說這家裏住的應該是什麽樣的人呢?”
“什麽樣的人?”我一邊拔起一堆雜草一邊聽著這沒頭沒腦的詢問,頭也不回地範文道,“你不是已經見過魂魄先生了嗎?”
“不,我說的不是他啦,”美鳥搖晃著腦袋說道,“明明在庭院裏呆了這麽久,兄長大人並沒有聞到一股隱約的香味嗎?這應該是粉妝一類的味道,還是說兄長大人覺得這紅妝實際上是那位魂魄老爺爺在……”
“你給我住嘴。”
腦海裏浮現出那位魂魄妖忌先生在臉上塗了那麽一層濃厚的粉妝的模樣……我慶幸自己並沒有吃過晚飯。
這個時代的日本貴族,尤其是貴族女子多有此好,在臉上塗一層甚至多層極厚的粉還自以為美,隻是在早已被另一個時代的審美觀定型的我來看,那實在是瞎眼到了毀天滅地的程度。
何況我曾經有機會取得過號稱是其中最上等的一種所謂“化妝品”……實際成分,竟然是水銀!
這些人甚至還把那玩意往嘴上塗!
“不要說這些讓人感到精神汙染的東西,也不要問我什麽是精神汙染。”
“是兄長大人反應遲鈍的錯,”美鳥毫無反省之意地說道,“正常來說,不是應該想到這屋子裏住著一位小姐嗎?”
“你說得對,我是早該想到這件事情,可你也不應該描繪出魂魄先生塗了那種東西的場景來嚇我。”
依然無暇回頭的我搬起一塊大石頭,把它堆到角落裏的同時也遮蔽住了另一堆難以清理掉的苔蘚。
“不過兄長大人,你認為住在這裏的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小姐呢?”
我不禁啞然,美鳥這孩子雖然鬼主意多,但是看來隻是對深閨小姐產生了微妙的幻想。
“你最好別有太多期待,”我開始和牆角的一個螞蟻窩較上勁,“你看,這間庭院這麽大,又是建在這座京城中,一定是哪一位貴人的豪宅,想來住著的一定也是哪家的貴族小姐。在這個時代……唔,我是說在這個日本的貴族小姐,她們平時打扮成什麽樣子你可能還沒有見過吧?臉上塗著厚厚的粉化著濃的無法直視的妝,每天穿著幾十斤的衣服,恨不得把家裏所有能掛著的東西都掛在身上,說句話粉就蹭蹭的往下掉還得拿扇子遮著,就這樣還覺得自己美呢……”
“那,那個,”背後響起姐姐的聲音來,“靛醬啊,我覺得你還是別說的太過分……”
“什麽過分不過分的?”把螞蟻窩的入口堵死的我一邊進行事後處理一邊應著,“姐姐你不要因為都是女性就為她們辯護,在我看來那些僅僅是為了彰顯身份地位,就把自己搞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所謂貴族小姐,簡直就是俗不可耐。雖然姐姐大人你的性格實在是沒什麽可恭維的,但至少從外貌上而言那些什麽千金小姐就連你也比不上……”
“咳……咳咳咳,靛你也不用說的這麽絕吧,”姐姐的聲音中不知為何夾雜著莫名的咳嗽。“而且靛醬,什麽叫做‘連我也比不上’?”
“我說姐姐你那麽在意她們幹什麽,該不會你最近結識了那樣的貴族小姐吧?我建議你還是別指望太過深交啦,這些所謂貴族女子見識短淺又多數無才可言,偶有清少納言這般的奇女子,又說不得背上個自鳴得意的蔑稱——雖然這話是紫式部說的啦……”
“不,那個,靛,靛醬,我是說,你能不能……回頭看看?”
“哎?”
姐姐的聲音中出現了奇妙的顫音,更重要的是,我的眼角餘光瞥見美鳥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來。
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了確認狀況,我轉過頭來——
並在那之後迅速石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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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現在視界範圍內的,並不隻是一副尷尬模樣的姐姐,和暗自偷笑的美鳥而已。
就在我身後——在我轉過身以後,現在已經是身前了——的不遠處,有一位看來與我年齡十分相仿的女孩靠在這間庭院中唯一的那一棵巨大的櫻花樹下。我應該是沒見過她的……準確的說,我從來沒有在這個時代見到過這樣的女孩子。她的體態與麵容看來並不華美,然而出現在這庭院中卻顯得十分自然,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站在那櫻樹下的她甚至與那櫻樹如渾然一體般無二。
將這種錯覺趕走的是她的視線。
她的視線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而這裏還有一個不太妙的消息,就是那視線中包含著幾分針鋒相對的銳利。
我丟給美鳥一個“為什麽不提醒我?”的眼神。
因為很有趣,他張嘴作出這樣的嘴型回答我。
這小鬼……!
但我已經無暇懲治他了,因為這女孩看來還不想僅僅把對我的進攻停留在視線的程度上。
“……我原以為安倍泰親先生手下的陰陽師是怎樣的少年俊傑,沒想到先是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中斷了工作跑去追個無傷大雅的妖怪——而且還沒追上——而在那之後,竟然還在工作時說起雇主的閑話來了。即使是打掃庭院這樣的工作都做成這幅狼狽樣子,怕是會給安倍先生丟人吧!”
嘖……原以為這時代的貴族小姐都是弱不禁風的貨色,沒想到還有這麽能說會道的副產品——
“……我並不記得你是我們的雇主,這位不知名的小姐。”
我作出了簡單的反擊,但這卻連對話的步調也沒能奪回。
“你們見到的魂魄先生是照顧我的人,對我來說也是家人一樣的存在,這一次的雇傭行為則是我使用佐藤家的金錢拜托他雇傭人來清理庭院的,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就是你們的雇主沒有問題。比起那些,是哪裏的受雇的陰陽師在工作中竟然會搬弄雇主的是非?無法直視的濃妝?幾十斤重的衣物?見識短淺無才可言?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這世上不明事理就胡言亂語的愚昧凡人還真是多到不知凡幾,在說別人俗不可耐的時候,最好還是照照水麵看看自己的模樣吧!”
嗚……被逼到無話可說的地步這還是第一次……想不到對方竟是一位這樣的女孩子……
“那麽現在,你看我是濃妝豔抹還是身披那笨重的十二單呢?我手中就有扇子,你要不要檢查一下有沒有粉末落在那上麵的痕跡?”
她舉起手中的扇子,但我卻沒那心情真的去檢查,既然她敢說出這種話來又怎會出錯……
而且說到底……是我有錯。
雖然我覺得引誘我說出後麵一大串的美鳥也有責任就是了,他明明知道我對這些事情的看法的。
但這種話總不能在這時候拿出來說,這樣想著的我深吸了一口氣,說道:
“……十分抱歉,這位小姐,因為今天發生了一些使人煩悶的事情,使得我在心情不佳下作出了不妥當的事情。在工作期間的雇主的家中說閑話而且還說出了不符實情的內容,沒想到卻被您全部聽見了,對全部這些失禮的言行我再三致歉。”
道歉的話語伴著90度的鞠躬,雖然眼前的這位小姐咄咄逼人,但終究是口不擇言的我有錯在先。
這一番做法似乎稍有成效,她微微點了點頭。
“雖然見識不行但還算明事理,沒有到完全無藥可救的境界,看來安倍先生所重視的晚輩,倒也不是毫無可取之處。”
……又被嘲諷了一句見識不行。
但是這件事情既然過去了就算了,比什麽都強,我是這樣想的……本來是這樣想的。
“那麽,其他的事情揭過了也就算了,不過隻有你這愚蠢的模樣使人難以忘懷。”
“這位小姐!”
愚蠢……被說了這話還無動於衷的人,至少在這個年齡段是不存在的。
“我承認是我有錯在先,要我為此道歉的話說多少遍都可以。但既然事情已經過去,小姐又何必無故攻訐於人?”
“攻訐?”
我不太清楚現在的自己是什麽模樣,但心中畢竟燃著幾分無名火氣,應該也不會太好看,隻是即使如此她卻對我的模樣無動於衷。
“……原來凡人都是這樣理解我的話語的嗎?”
“你!”
……失禮地喊出聲來了,但是,我並不是穩重到了被這麽說都無動於衷的人。
姐姐那邊也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不過我並不打算把她拉進這場論戰中。
“話說在先頭,你可不要誤會,關於愚蠢這個詞,與你對我的惡意言語攻擊沒有任何關係,”那位小姐平靜地說著,“雖然那些話也讓我感到十分厭煩,但既然你是無心之失又已致歉,那麽我就不會追究……唔,這樣說的話,我想你也沒法完全明白,那麽——”
她的嘴角忽的勾勒出一絲淺笑。
“這位年紀輕輕的少年陰陽師,要和佐藤家的小姐打個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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