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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是陰陽師——那麽，能請您解釋一下現在的情況嗎？”
    平心而論，她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雖然說多半是哪裏的貴族女性，不過為了能夠成功假扮成為一隻“鬼”，她顯然不可能在臉上塗那些貴族們最喜歡的裏三層外三層的粉妝，小孩子們的感覺比起常人更加敏銳，這種東西一旦留在現場，任誰都能看出來是怎麽一回事……也就是說，此時我們姐弟三人看見的，是她的本來麵目。
    當然，眼前的她為了假扮成惡鬼的模樣，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簡直就是不成體統，完全沒有半分貴族女性應有的體麵——然而這些表麵的模樣多半並不是眼前這位女性的本質內在，即使看到我們時的她明顯有所動搖，但腳步卻沒顯出慌亂的模樣，不斷後退的步子整齊而輕緩，毫無疑問這是在陷入動搖狀態下，由本能驅使所產生的條件反射行為。
    隻是，她正打扮成一副與她原本的身份格格不入的模樣，做著毫無疑問不應當由她做出來的事情。我不知道她自己是否明白鬼族這名號到底意味著什麽，實際上，就連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至少有一件事情我是明白的：因為這完全可能就是子虛烏有的鬼族，那位伊吹萃香久違地失態，在所有人麵前毫無保留地展現自己的氣勢。即使我不明白個中關係，但至少這毫無疑問不會是件好事。
    而作為陰陽師，我們也並不歡迎這種裝神弄鬼的行為。比起昔日傳說中安倍晴明時期百鬼夜行一樣的景象，這個時代妖怪的危害已經減小了很多（在不久前看見了百鬼夜行這麽個組織後，我也明白了其原因），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陰陽師的工作就已經少到可以不去做了，尤其是自從去年那場動亂以來，陰陽師們需要應對的事件隻有增加，沒有減少，在這種情況下裝神弄鬼，無疑是在加重我們的工作負擔。
    從各方麵來講，這位女子的行為都是十分不妥當的。而且，也並不符合她的身份。
    “哼……還是被發現了啊。”
    她的聲音出乎意料的頗有些硬氣，自從來到這個時代，我始終以為這個時代的貴族女性多數都是如我們曾見到的那些貴族家的夫人小姐們一般天性軟弱三分，那是源於對這個時代女性地位的固有形象——然而無論是佐藤小姐還是眼前這位，都在打破我的認知。我原以為她假扮成鬼的模樣而不露馬腳隻是因為小孩子們對鬼的了解不夠，但循著這聲音與口氣，恐怕她與鬼的形象還很是有些契合的。
    她無疑是一位知禮的貴族女性，隻是不知是天性使然還是成長環境所致，恐怕與我想象中的形象很有差別。
    “……你是誰？”
    我沉聲問道，先前的推理就已經得知，眼前這位女子毫無疑問是某個武士家族的一位成員，而且地位高到能夠掌握守夜武士們的分布情況。
    事實上，能夠做到這地步的武士家族僅有兩家，我僅僅是要從她的姓氏那裏來確認她是所屬於哪一家。
    “哪裏有隨便問女性名字的道理，陰陽師少年？”
    ——結果差點被這回複噎的背過氣去。
    “你搞明白點，是我們在問你！我不管你是哪家的小姐，現在是陰陽師的工作時間！你沒權利拒絕！”
    我怒吼道，並不是自己易怒到這個地步，實在是眼下急於理清事態，偏偏遇上個節外生枝的情況，不由得不耐煩起來。
    “靛醬，冷靜點，”姐姐一把握住我的手，並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美鳥。
    我家的弟弟心領神會地走上前去——
    兩息，大概是在兩息之內，我眼睜睜地看見他從麵無表情地模樣忽的睜大雙眼——那其中還隱約出現了先前我絕對沒有看到過的一絲水霧——盯著眼前披頭散發的女性，很快他的臉色變得紅潤，眼中隱約的水霧化作輕易可見的濕潤，在這一變化不可思議地發生的同時，美鳥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去悄悄拽住那位女子早已破爛不堪的衣服的其中一角，低聲帶著些許抽泣說道：
    “姐，姐姐，美鳥好想聽到啊，姐姐的名字。”
    “——姐姐名叫源星儀是源氏一族的人這位小妹妹你還有什麽想問的一概都問了吧姐姐知無不言等問完了跟姐姐回家吧。”
    bingo，我打了個響指，幹得漂亮，我可愛的弟弟喲。
    “啊，糟了。”
    現在閉嘴已經晚了，我冷眼看著總算醒悟過來的女子，她大概沒有注意到自己上鉤的那一刻美鳥的嘴角已經彎起了一個十分可觀的幅度。
    源氏嗎……當年率隊清剿大江山鬼族之人，正是源氏一族的傳奇武士源賴光，如今這個家族再與鬼族扯上關係，也說得過去。
    而且，她使用的麵具與帶角的帽子這些東西，與真實的鬼族確實頗有相似之處，一般人隻是道聽途說了些許鬼的事情，是不可能裝扮成這個地步的。能夠解釋的隻有這個人對於鬼族原本就有所了解，鬼族早已銷聲匿跡數百年之久，提及對鬼族了解的人類，除去我們這些陰陽師之外，也就隻有源氏一族的人了。
    但是，重點在於……
    “……源氏的小姐，你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情？”
    在我還在思考的時候，姐姐已經率先發問了。
    “……這就沒有必要告訴你了。”
    與先前不同，這一次的聲音中並沒有感覺到動搖，看起來並不是敷衍，而是真的不打算告訴我們。
    “那麽，”看起來早就料到這個回答了，姐姐繼續說道，“如果我們將您的行為上報到您的家族呢？我們是安倍泰親大人直屬的陰陽師，相信源義朝大人不會懷疑我們的話語，那時會發生什麽事情，您這樣的人應該不用我們說也能夠猜到。”
    以這種方式進行威脅並不是我喜歡做的事情，然而又不得不承認這種手段確實能夠湊效，結果不知不覺的，這類的黑臉都是由姐姐來扮了。原本我還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不過後來就發現她不知不覺地樂在其中……於是我也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嘖……”
    她顯得有些動搖，看來至少這件事並不是源氏一族示意的，我心底微微鬆了口氣。
    “如果肯如實交代的話，我們可以盡量息事寧人，畢竟……去年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姐姐繼續說道，為了能夠提高說服的成功率，她的語氣顯得十分平和，“無論是對於高高在上的天皇陛下還是普通住在這座城市的居民，少一些風波都比多一些事情來的要好得多……如何？”
    我看出她有些意動，心底微微鬆一口氣，倘若她再保持這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恐怕就要有麻煩了。
    “我是源氏一族的人，或者說……我是，源義朝的妹妹。”
    源義朝……他是京城內源氏一族當今真正的首腦人物，直到一年前這個家族之首的位置還屬於他的父親——源為義。然而在去年的那場動亂中，源氏一族間發生了一件極為不光彩的事，在那之後，那位源義朝就成為了源氏一族的頭領。眼前的女子既然自稱是那位源義朝的妹妹的話，那麽自然也擁有足夠的地位了。在這個時代貴族女性的生活雖然受到很大的局限，然而源氏原本就不是傳統的貴族家係。它的骨子裏仍是一個武士家族，成為新興的貴族也是不久以前的事情，即使至少能夠在教育方麵保證不失禮數，但觀念終究有所區別。
    因為這樣的緣故，再加上武士在些許年份以前扮演的還是低賤的角色，所以源氏與平氏這兩大武士家族沒少被暗地裏嚼舌根，然而事到如今總攬大權的卻就是那些貴族口中看不起的武士家係，就我這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實在是非常的諷刺。
    我停止想這些有的沒的，眼前的女子也繼續敘述起來：
    “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我開始懷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當年？……難道是，源賴光大人——”
    “是的，當年，”她對我的疑問靜靜地回應道，“在傳說中，我們一族的先祖——源賴光大人，率軍以人類之軀剿滅了大江山鬼族。我們一族一直以來都以此為傲，並以此激勵我們內心的武士之道。哪怕武士的生活伴隨著艱苦與卑微，隻要武士之魂存於內心之中，那麽我們就從來都不會迷惘。源氏與平氏，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生活過來的。”
    武士……我默念著這個詞語。
    平安時代末期，這是武士們逐漸走向曆史舞台的一個時代，也是後世全盛武士時代的起點。更早一些時候，武士在這個國家幾乎沒有政治地位可言，而不久以後，平清盛將會開創全新的屬於武士的時代……再往後的事情，我這個對日本曆史並不了解的人，就已經記不清晰了，本來我對日本這個國家的古代曆史，就隻有數百年後戰國時代那些部分了解的比較多。隻是平清盛此人太過出名，連我也有些印象，所以才會記住這些。
    “但是根本就不對……自從去年那場動亂之後，很多事情都變了。”
    她的語速開始加快，提及這些事情時她的情緒似乎十分的激動。
    “根本就不對！源氏家族的地位雖然一口氣提高了，但是沒有一位武士會寄望於以那種方式獲得地位與榮耀！”
    嘖……猜得沒錯……
    果然與去年的那件事情有關係……不如說，不在意這件事的源氏族人，是不存在的。
    “……然後，為什麽會關聯到當年源賴光大人的事情？”
    “我開始調查家裏的曆史與情況，”女子淡淡地說著，“最開始可能隻是悲憤使然，懷疑家族裏發生了什麽變故，但是不知不覺就調查到了當年源賴光大人的事跡……非常的奇怪，先祖源賴光大人剿滅大江山鬼族，對於源氏一族而言是非常了不得的榮耀。然而家中雖然能夠找到一些當年的記錄，但是一旦提及具體消滅鬼的過程就極其語焉不詳，而且，最重要的……”
    “——傳說中，斬殺酒吞童子的名刀，童子切安綱……它的下落，沒有任何一處有所記載。”
    我微微皺起眉頭來，這是連我們陰陽師也不清楚的秘辛。
    童子切安綱，傳說中源賴光賴以斬殺大江山鬼族真正的首領——酒吞童子的名刀。
    “武士刀對於武士而言與身家性命無異，何況是斬殺了傳說中惡鬼的名刀，本應放置在家中代代供奉——然而在家中各處都找不到這件名刀，我反複查詢家中與這段故事有關的記載也沒有線索，所以我開始懷疑——”
    我閉上眼睛，自己已經能猜到她想要說什麽了。
    “——當年所謂的剿滅大江山，恐怕也隻是子虛烏有而已！”
    ……果然，是這句話。
    所以才想要假扮成為鬼族，目的是為了……引起我們這些陰陽師的注意？
    不，不是的，特意選在晚上，是為了遲早引起真正的鬼族的注意——如果還有鬼族存活著的話！
    身後猛地傳來什麽東西落在地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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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順著聲音望去，看見的是手中的酒葫蘆墜落在地的伊吹萃香。
    此時的她根本沒有掩蓋自己鬼族的模樣。雖然身材嬌小，但一眼望過去，但凡對鬼有所了解的人，沒有一個會認不出來。
    毫無疑問對鬼有所研究的這位女子——源星儀，不可能認不出來。
    這是最糟的時機……
    先前姐姐曾經使用傳訊符咒發給伊吹萃香，要她親自過來一下——這是那位嬌小的鬼族首領要求的。
    然而沒有想到她出現的時機如此不巧。
    “鬼……鬼族啊……”
    她的聲音開始顫抖。
    “果然，果然沒錯！”她歇斯底裏地叫喊起來，“鬼族真的還在！源賴光根本就沒有像傳說中那樣，清剿了大江山的鬼族們！”
    “喂！冷靜點！……嗚！？”
    我上前去按住她的肩膀，嚐試著讓她冷靜下來——然而下一刻自她的肩膀傳遞至我身上的，是一股無可比擬的巨大力量！
    這股巨力一口氣把我掀飛，狠狠地撞在三五米外的圍牆上，若不是我的身體強度早已異於常人，僅這一下就足以讓我丟掉性命。
    “——這，這股力量！？”
    姐姐驚叫出聲來，那絕對不是人類應有的力量。
    我掙紮著站起身來直視著她。
    氣氛……不對。
    她的狀況無疑並不正常，方才將我甩出去的那份力量甚至並不是有意地發力，隻不過是簡簡單單地掙紮了一下而已。
    “啊……啊啊……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神色最初顯得痛苦，很快就變得猙獰起來。
    原本用於裝飾的帽子與麵具早已跌落在地，如同我隻在電影中見過的生化變異一般，她的頭上開始冒出真正的角，那毫無疑問是屬於早已滅絕的鬼族的角。
    她的雙眼最初變得無神，很快又開始露出凶光——而也在這一刻，氣氛陡然變得險惡起來。
    “你這……家夥！”
    姐姐與伊吹萃香都不可能會坐視著對手的異常變化而沒有動作，然而就連這些動作也察覺到了一樣地，這位經曆著異常變異的女子——隻是狠狠地伸腳一踏！
    持著符咒的結界或是揮著鐵鏈的伊吹萃香，正欲向前的同時宛如被什麽力量彈開一般，那位小小的鬼王隻是低哼了兩聲退了幾步，而姐姐卻被猛然彈反開來。
    “這是……鬼的覺醒……”
    伊吹萃香低喃著說道，她看向眼前已經不剩多少人類特征的女子。
    “星熊童子……是你吧！”
    ——說出了，本應早已被斬殺的大江山鬼族的名字。
    “哈哈哈……又見麵了，酒吞童子……不，是酒吞童子的……殘渣！”
    那位女子——不，如今看來，已經是附身於女子之上的惡鬼了——在滿月的照耀下，以一種男女莫辨的詭異口音說著。
    “閉嘴，已經死了的家夥就不要回到塵世來，鬼族已經滅亡了，沒有再出現的必要。”
    伊吹萃香的聲音十分沉靜，然而隨便是哪個人都能看出來，這語氣下潛藏著的情緒奔烈如火。
    “哈哈哈，說的真好聽，那麽你又是什麽呢！酒吞！”
    仿若嘲笑一般，被稱作星熊童子的惡鬼繼續質問道：
    “靠著謊言與苟延殘喘才活到今天的你，有什麽資格對我說三道四！”
    此時已經緩過勁來的我，以及姐姐和美鳥也走向那惡鬼所在的方向。
    狀況……極其不明晰，而且對手是未知又強大的家夥。
    但是……我們是陰陽師，而眼前的毫無疑問是危害人類的存在，在這種情況下，根本沒有戰鬥以外的選擇。
    “人類？”
    星熊童子……被這樣稱呼的惡鬼，望向我們幾個人的方向。
    “比起普通的人類要純粹的多，但確實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啊……哼，你竟墮落到與人類為伍的地步了！”
    “閉嘴！我想做什麽用不著你來管！”
    對伊吹萃香的怒聲反駁，眼前的惡鬼竟是不怒反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來是你！你不是酒吞童子！沒想到你竟然還有臉麵與人類為伍！”
    “——靠著謊言與欺騙才存活至今的，苟延殘喘的食人鬼！你連鬼族也不是，鬼族是不會說謊的，隻有人類才會！”
    “——不！你甚至連人類也算不上，占用了酒吞的存在的你！作出了那種事的食人鬼！不是鬼族，也不配做人類！”
    ——食人鬼。
    聽見這聲音的一瞬間，身體動作遲疑了。
    而加劇了這一遲疑的是，伊吹萃香這一次……沒有進行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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