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屠子從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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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二月,幽州。
薊縣城。
作為控製東北的重鎮,大唐在幽州屯駐重兵兩百餘載。當然,幽州兵享譽華夏,主要還因天寶年間跟隨安胡兒做下的大事,燕趙男兒以河北區區一地,掀翻了唐明皇李三郎的寶座,打碎了盛唐榮光。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說的就是幽州漢子們的豐功偉績。
幽州治所就在薊縣城,南北九裏東西七裏,是天下少有的雄城,也是幽州節度使的駐蹕處。百年來天下風雲變換,長安五陷,天子出逃,畿輔殘破,關中凋敝,但是河北大體太平,戶口之繁盛不下於天寶年間。薊城店家林立、街市喧囂,城中、郊野車馬行人往來穿梭,好不熱鬧。
在城中稍偏處起有一座二重小樓,門上懸塊半舊的木匾,紅漆剝落,上書“醉香樓”三個大字,是處風流所在。
時近正午,店門才開了一半,有個龜奴歪在門邊發困,另有幾個小廝打著哈欠在大堂掃灑。樓上靜悄悄一片,隻有三兩個小丫鬟在廊上走動,偶爾鑽進房裏伺候一番又退出來。
單說那把西頭的一間花房,仍是大門緊閉,屋內一地狼藉,昨夜吃剩的酒菜還擺在矮幾,地上淩亂地丟了許多衣物。刺目的陽光透過窗紙,變得柔和溫暖,照在屋裏別有一番綺麗。
忽然,床幔微動,一條通體漆黑的精赤漢子打著哈欠坐起身來。但見他睡眼惺忪,七尺餘長的身子打直了,不留神兜頭攮在房梁,隻聽“咚”地一聲悶響,撞得漢子眼冒赤星,一屁股又跌坐回去。這漢腦後勺不期在榻沿栽個結實,痛得齜牙咧嘴滿口汙言,搓耳撓腮好半天才回過勁來。
漢子學個乖,貓腰起身,佝背抓起地上的衣物囫圇罩上,待醒了神,歪一眼床上還在沉睡的姐兒,想起夜裏將她整治地死去活來連聲討饒,不禁十分得意。忽覺口渴,抓起幾上半壺殘酒仰首灌下,晦氣,沒味。漢子啐罷兩口坐回榻上,隨手在那姐兒身上又掏了幾把,將地上的一包絹摁在女子胸口,下樓去了。
……
安娃子是幽州土著。他娘原是個粉頭,喚作紅姐兒,稀裏糊塗生得此兒,因不知是哪家的種子,便隨己姓安,也不取名,隻娃子娃子地叫著。紅姐兒早年有些姿色,好歹攢些錢財,趁未人老珠黃贖回己身,又買些姑娘,自己當起鴇母媽媽,人稱紅娘子。安娃子也就此跟著老娘,在這一方天地裏做個小小龜奴。
這小龜奴雙七年華,在娼館整日介迎來送往,見慣各色風流,耳濡目染,稍稍年長便近水樓台,與院中姑娘有些首尾。隻要不耽誤生意,紅娘子也不管他。昨夜小荷花無客,安娃子與她廝混一宿,累得腰酸腿軟好懸下不得床。時將正午,留宿的恩客要走,今日的新客要來,都需照顧,安娃子不敢偷懶,這才匆匆忙洗涮一把,在廚房胡亂摸了兩口吃食,一溜小跑來在門前招呼生意。
見一客走,一腳蹬開原立在門前的二嘎子,小安張口道“張郎還如意嗬?”
“趙爺爺還來。”
“李公子,俺家娘子真不差罷。”
“呦,王哥有日不來了,翠娘子好生掛念呢。翠蘭,王哥瞧你來啦。”
安娃子忙得腳不點地,忽覺背後壓上一座大山。回頭去瞅,就見一個黑麵長漢下樓。隻見他虎須倒立,滿身橫肉顫抖,走起路來地動山搖,把個木梯壓得吱嘎作響。不待那漢下來,小龜奴緊忙上前堆起笑容,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口裏忙不住道“鄭郎安好。我家桃仙姐姐身量窈窕,色藝俱佳,才來院裏就給爺爺嚐了鮮,可稱心麽?”
原來是顯忠坊鄭二郎,大號守義,祖上是累世武夫,據說有輩祖宗曾在安大帥麾下效力,打過洛陽,搶過長安。後來李懷仙還鎮,老流氓們揣著一路擄掠的財貨回鄉,置下家業。傳到如今一代,在城外有千畝良田,城內坊間亦有房屋許多,後又開起了肉鋪。鄭家老大是節度使的一個牙將,管有數百甲士,產業主要就是這鄭二經營,也做坊間鄰裏生意,也賣軍中,真是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這鄭二雖稱些家財,可惜人長得黑,又是個屠子,連膘好有二百斤,傳說一柄凶器足足尺餘,正是盛年可不得了。伺候他的姑娘每每萬分辛苦,很受摧殘,是以他雖手腳大方極得紅娘子喜歡,其他許多鴇母卻心疼閨女不願接他。怎奈何他有個做牙將的大哥,等閑人吃罪不起,樓中上下隻能好生伺候,不敢違拗。
昨夜安娃子正睡在樓下,聽得樓上半宿狂風暴雨。想那桃仙姐姐水一般的人兒,緞子般的身子,叫這攤肥肉壓上,小龜奴直覺得脊背發涼,不自覺縮了縮脖子。桃仙姐姐待他不錯,安娃子心說,轉頭請個郎中瞧瞧去罷。
轉眼鄭二下了階梯,打個哈欠,抻個懶腰。見這廝乖巧,屠子哥眉毛豎挑,一口臭氣撲麵而來,道“小娘子不差,好生將養兩日,還要再來。”
安娃子熏得鼻孔抽筋,麵上卻討好道“要來要來,姐姐就歡喜爺爺這等英雄漢。”小龜奴心肝兒亂顫,一邊暗道這大主顧不能有失,否則老娘得活撕了他,一邊心中哀歎,還來呀,桃姐姐對不住嘍。
那被擠在一邊的二嘎子聽得暗暗發狠,心曰,歡喜個鬼,隻你老娘要錢不要命,不顧姐妹死活。可惜他一個小龜公,還不如安娃子有老娘當靠山,頭上鴇媽也不如紅娘子擅經營,敢怒不敢言。不意鄭哥眼賊,瞧出這廝神色不對,起手提起,喝道“怎麽?二嘎子,爺爺有日不來拾掇你,皮緊了不是。”
二嘎子是半路出家,就沒有原生的安娃子機敏,剛來時不大曉事,曾被屠子哥好頓拾掇,此時四腳離地,好懸沒把屎尿都嚇出來。也算他如今學業有成,連忙討饒,道“豈敢豈敢。爺爺饒命,饒命呀。鄭郎威武,我家花姐兒很是惦記呢。昨日爺爺去了別個屋裏,俺家花姐兒甭提多傷心了。”
堂堂鄭老板什麽身份,哪與這些龜奴計較?看他學乖,五指一張丟還地上,將二嘎子摔得可以。騰出手來,屠子哥打腰間摸出一把油晃晃的銅錢,賞給安娃子手裏,道“拿去吃酒罷。”
安娃子緊忙雙手捧過,雖覺掌心油滑膩歪卻也不擦,徑往袖中裝下。仍抬著腦袋奉承,兩隻鼠目眯成一線,道“好叫鄭哥兒曉得,過幾日還有些新麵孔來,奴留意盯著,但覺哪個乖巧,定給爺爺留好。”
鄭二鼻孔朝天,斥道“哼!這廝,本分些好,若逼良為娼,嘿,少不得鎖你見官。我聽官裏這月分派還沒湊齊,正好拿你充數。”
唬得安娃子一跳。
小龜奴暗罵,老豬狗什麽玩意!口稱“誤會誤會。奴奴豈敢作惡?這胡姬乃娘娘托人從西域買回,不日便到。那胡商說了,個個金發碧眼,尤其那胡旋舞十分了得。爺爺定不能錯過。”說著原地打個轉,扭捏作態,竟有幾分婀娜。
胡姬?西域商路斷絕,真胡姬少得很了,一般是些回鶻女子充數,若真是異域風情倒值得一觀。鄭二聽得神往,卻裝腔道“哼,小小年紀不學好。”順手在他肩上一拍,安娃子身量單薄,如何吃他一掌,當下兩腿發軟,險些趴下。
倒是鄭二手快,一把又將提起,看他囧樣,哈哈大笑。
待要戲耍一番,卻這小龜奴歎口氣,抹淚泣道“咳。爺爺也曉得,奴奴福淺,活到今日,也不知是哪條老狗下種。此生有娘無爹,十分可憐,見人就得叫爺,都當祖宗供著。可恨身無長技,雖欲出此汙泥,卻哪來門路。哇。”越說越是傷悲,也不知真假,最後竟是涕淚橫流,看得鄭二有些不忍,好懸沒有賠上兩滴淚水,便就住手。
忽見眼前奔過二人。一個背個藥箱,似個郎中。另一人套著粗布袍,卻似他的妹夫。鄭二心說,妹子有孕,這般慌張可是要生了,日子對麽?鄭老板忙將小龜奴丟在一邊,高喊道“妹婿,妹婿”。
追了上去。
安娃子坐了個屁墩,後腚幾乎摔成四瓣,腦門偏巧又撞在門柱上,痛得眼花一片。眼見鄭二走遠,“呸”,小龜奴眼淚一擦,啐了口濃痰,罵道“死豬狗,入你祖宗,爺爺要你來管。”滾起身來抖抖塵土,摸出那把銅錢在身上狠擦。數數足有三十來文,掂在手裏眉開言笑。不意瞥見二嘎子在旁探頭探腦,當下一腳飛起,在那腚上踹個結實,賞他一個狗啃泥,罵道“滾,看個鳥。”
……
且說這鄭二音如悶雷,一聲暴喝好不響亮。驚得那匆忙的二人回頭來看,果是他的妹婿李崇德。豈料這妹夫見了舅哥也不停步,一邊招手高叫,口稱無事,一邊拉著郎中疾走。鄭二憂心妹子,哪裏信他,邁起長腿三步並兩步奔上前去,起爪捉住二人,問道“妹婿,慌什麽?”
那郎中是個瘦條漢子,身著二十四條褐,兩隻衣袖像口袋,頭頂方角二儀巾,腳踏雲履白布襪,做個道士打扮,似有幾分仙骨。可惜蘆柴般的胳膊被鄭哥這麽一抓,痛得是筋縮肉擰,兩撇山羊胡子在風中好一通亂抖,什麽仙風道骨也沒了。邊上李崇德矮了鄭守義一頭,是個結實漢子,方麵闊口形容端正,雖被抓住倒是不慌,解說道“是三郎走馬跌了,請來杏林診斷,少陪少陪。”一麵拱手,一麵抓了郎中要走。
聽說妹子無事,鄭二這才放他離去。
轉念又不大安心,猶豫是否去瞧妹妹。
不一刻,鄭東主來在了自家店前。
鄭家肉鋪坐落在顯忠坊內十字正街一角,西、南兩邊都開了門麵,十分便宜。那店中臨街橫鋪了兩條大木案,上麵支有幾根架子,掛著羊頭、豬頭和幾扇生肉,三四個精壯夥計正在案上剁剁切切,另有那後生穿進穿出,來回忙碌,在寒風中熱氣騰騰、蒸蒸日上。
但見案後立有一個粗壯匹婦,足有五尺八九寸高矮,這就好有一米八高,比尋常漢子都要壯偉許多,鵝蛋般的一張俏臉那是滿麵紅光,也不顧寒冬臘月,就裹身褪色的紅布衣做身短打扮,赤著粗壯的半條膀子招呼生意,正是鄭守義的正妻鄭張氏,閨名桂娘。
那婦人接過夥計切好一包碎肉上稱幺了,瞥眼客人手裏的銅錢估個賬,粗聲叫道“六十二文,取你六十文罷。”轉眼把張荷葉包好,捏起尖刀抬手又削了一窄溜肥豬肉一並遞出,展顏道,“拿去煉油,明日再來。”嗓音十分洪亮,哄得客人連連稱謝。
鄭夫人收錢丟進案上的陶罐,抬頭送走客人,就見鄭二魂不守舍地回來,立時大怒,左右一瞧,抄起案上的小半條肥肉劈頭就丟。可憐鄭二哥不知在想什麽,未留神,被那肉條端端正正拍在麵門。這寒冬裏的肉條被凍得邦邦硬,立時砸出黑哥的鼻血長流,和著油水糊個滿麵光。
鄭老板捂著鼻子張目要罵,還不及開口,就聽那鄭張氏吼道“好你個天打雷劈地老狗,跟天借膽,又拿老娘家財胡混。休要回來,死在那裏罷。”看二哥還敢抬頭來望,提起剔骨刀,瞠目又道,“怎麽?再瞪老娘一眼,看你招子還全不全!”駭得鄭二大頭一縮,心中暗罵潑婦,掉臉就走,徑往後門去了。
眾夥計瞧得開心,紛紛掩嘴偷笑,不意瞥見老板娘吃人的目光,忙把脖子一縮,老老實實繼續幹活。
……
鄭守義好漢不吃眼前虧,昂著腦袋堵著鼻孔,來在後門,口稱晦氣。可巧見個四尺稚童抽抽涕涕走來,不是別個,正是他的孩兒。鄭二夫婦種子好地也肥,兒子生得十分粗壯,下地就有七斤重,可是一看兒子哭哭啼啼老鄭就有氣,一把抓起小屠子,喝道“慫貨,哭個屁?”
小屠子見是屠子爸爸麵前,破涕為笑忙把緣故說了,左右不過是孩子打鬧吃虧。鄭二橫聽了,怒將兒子往地一丟,指著後院一口磨盤,罵道“老子一世英雄,怎生了你個慫貨。哭哭啼啼頂個球用,他打你,你不會打他。去,搬那磨盤,練好了本事,打回來去。”
本來鄭家幾個娃娃各個生得粗壯又有家裏撐腰,左近算是一霸,鮮少吃虧,小屠子今日是出門慢走幾步落單,寡不敵眾遭人圍毆,這才回來想尋個幫手,不意又被老鄭一通罵,十分委屈。孩子兩眼望著那碩大的磨盤嚇得膽寒,大氣也不敢出,憋了一刻,終於忍不住,“哇”地大哭起來。
鄭二還待再罵,忽聽耳後風起,忙低頭,往前一撲,腳尖正勾到門檻,摔了個結實,就聽得耳邊“當啷”一聲響,扭眼隻見一把剃骨尖刀剁在門柱上,那把手還在左右搖擺,駭得二爺是冷汗直冒。
又是那鄭張氏的聲音傳來“老狗,敢摔我兒。”
眼見悍婦殺到的鄭哥是撒腿就跑,閃身進堂屋拜見母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