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屠子從軍(二)
字數:6187 加入書籤
刀尖上的大唐!
鄭老安人是個慈祥的老太太,頭發有些花白,耳聾眼花也聽不到門外哄鬧,朦朦朧朧瞧見兒子過來,眯縫著眼睛嗬嗬笑道“二郎啊,又去哪裏耍子了。”
母親麵前,鄭哥乖貓般恭恭順順磕了頭蹲在旁邊,輕輕給老娘捶腿,看她納鞋底,並不答話。老太人老成精,豈能不知兒子行事,道“改日讓你嫂子去莊裏看幾家小娘,買一二來與你做妾罷。出去胡混敗家,也不怪媳婦惱你。”撫著兒子碩大的腦袋,老太又道,“張氏粗是粗些,難得人好,能持家,能生養,我兩家又是世交。娶妻娶賢,你要好生待她,曉得了?”
鄭二答曰“全依娘娘。”心裏卻道,納妾?納個鳥妾。前麵買個巧兒,不幾日就被這悍婦攆出門,如今隻好放在別宅養著,倒有數日不見。念著巧兒柔軟的身段,也罷,尋一時去看看。
老人家聽了滿意點頭,眯眼去納鞋底,鄭二就在旁陪著說些閑話,認認針線,哄得老娘開心。
可巧就到飯點,嫂子柳氏張羅了飯菜,主食是粟飯、煎餅,素菜有烹葵、水芹,葷菜是燉雞、蒸肉。鄭母牙口不好,專給做了肉粥,鄭二親手伺候母親吃了,又安頓老太太歇下,就轉來櫃上幫手。
有道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張氏雖惱老鄭胡混,也拿他沒轍。合離絕不可能,騰出位置好便宜這黑廝麽。見老黑轉來,張氏本不想糾纏,但看他在眼前搖來擺去,又突覺心中無名業火升起,暗下狠手掏了鄭守義褲襠一把,將那幾兩物事團在手心,好一番揉搓,痛得咱二哥像個蝦子般弓腰討饒才算罷手。
好懸逃得毒手的屠子哥再不敢在前麵廝混,腦門一拍,“啊呀”高叫一聲道,“軍中所需還未妥當,俺去瞧瞧”,招呼兩個夥計就奔往後院去了。張氏看他滾了,也不知是該喜該愁,轉眼瞧見櫃上幾個夥計都停了手偷笑,喝道“幹活,仔細你等皮肉。”
來在後院,屠子哥使出一身橫練功夫,手裏兩把屠刀舞得出神入化,橫切豎削,放血切頭、剝皮開膛,轉眼將兩隻整羊拆個零碎,刃不打卷骨不折,下手精準、刀口齊平,條條塊塊碼放整齊,煞是好看。一番忙碌下來,鄭老板額頭見汗,卻隻覺得通體舒泰,四肢百骸無處不舒爽,什麽煩惱都沒了。
撂下鋼刀,自有夥計去拆另幾口豬羊,鄭哥抱著一壺熱水,自坐在磨盤上,邊瞧邊說。
“郭郎,你這刀口不齊。”
“王兒,你這慫樣,一年要廢俺幾口好刀。”
“周兒,你不差。隻是力道小了些。”
歇過一口氣,黑哥又去動手。
再拆了一腔羊,就見鄭大從後門轉來,身後幾個親兵幫著抱進幾卷絹帛。
鄭老板看大哥回來,忙把尖刀丟給夥計,將油手在腰間擦蹭兩下,上前小心接了絹帛,生怕沾上油汙,喚來匹夫匹婦拿去入庫。大郎鄭守仁在軍中當差是有糧餉的,但鄭二扳著指頭盤算,說“日子不對呀,又要開拔了?”定額的糧賜、衣賜都有數,像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賞賜,一般都是有事。
如今的大頭兵,幹活不發錢是萬萬不能地。
鄭大矮了老二半頭,也是一臉絡腮胡子,也黑,隻是沒老二黑得徹底,黑得純粹。一雙溜圓的虎目十分淩厲,抄起鄭二放在磨盤上的半壺水灌了一口,“嗯”了一聲,繼續默默看著夥計們忙碌,心裏不知在盤算什麽。
鄭二問“打哪裏?”
“獨眼龍圍了雲中,李公打算出兵。”
雲中是河東雲州的治所。雲州麽,後世鼎鼎有名的“燕雲十六州”中的“雲”,就是這個雲州。雲州往東是蔚州,挨著媯州,翻過太行山就是幽州。不過,雲州如今的名氣沒後世那麽大,若一定要說出名,那麽,一是漢高帝曾經被圍的白登山就在雲中邊上,另一個則是李克用造反,就是在此起家。
華夏第一條獨眼龍就是說的這廝。有雲他因瞎了一眼得此綽號,亦有說他天生大小眼者。這幾年,全大唐就數他跟他爹戲多。
十多年前的鹹通年間,雲州那邊連遭幾年災,軍使段文楚自作主張削了兵士糧餉,搞得軍心不穩。李克用時任雲中守捉使,直接兵變殺了上官段文楚,自任留後。他爹李國昌當時是振武軍節度使,看兒子殺了上官,立刻上奏朝廷可以大義滅親。結果朝廷就真任命盧簡方為振武軍節度使,讓李國昌挪窩去做大同軍防禦使,就讓他去大義滅親。這下爺倆裝不下去了,直接扯旗造反,開幹。
那會兒還沒鬧黃巢,朝廷有些實力,立刻召集各路兵馬圍剿。
先是吐穀渾大酋長赫連鐸掏了振武軍的老巢,接著又把雲州給偷了。後來,招討使李琢與幽州、雲州合兵,將四下流竄的兩父子懟在雄武軍對峙。結果李克用的叔叔李友金投降朝廷,亂了軍心,時任幽州節度使的李可舉勇猛精進,先後在藥兒嶺、蔚州兩次大敗獨眼龍,成就了幽州的輝煌時刻。這父子倆就此流亡塞北,跑韃靼部舔傷去了。
赫連鐸於是做了雲州刺史兼領大同軍防禦使,占了雲中城。
事情沒完。
後來黃巢從廣州一路打進關中,長安第五次淪陷,為了剿匪,唐僖宗赦免了李克用。這廝出兵勤王,親率兩萬騎兵先後擊敗巢將黃鄴、趙璋、尚讓等部,匯合各路勤王軍恢複長安,立下軍功不小,由此被封為河東節度使。他爹李國昌也被封雁門以北行營節度使,但這老胡轉眼就死了。
但是,打雲州是怎麽回事。李克用是河東節度使,雲州是赫連鐸的地盤啊,然後,又關幽州什麽事。“獨眼龍打雲中?雲州?在山那頭吧,亦非盧龍地界吧。”鄭老板有點算不過來這個帳。
“當年討伐他父子,赫連鐸沒少落力,又占了獨眼龍起家之處,許是這廝要報仇吧。”要說李克用是很不講究。各地方鎮雖然割據一方,但規矩還是有的。比如該給朝廷上供要上供,不管麵上當不當朝廷一回事,沒個非打的理由,或者沒有朝廷號召,一般不會打來打去。
打仗,是要死人地,舒舒服服過日不好麽。大頭兵們開拔要錢,打仗要錢,打贏打輸都要錢。嗯,打輸了可能也不用花錢,因為命都沒了。所以,對於節帥們來說,沒有深仇大恨何必呢。就這獨眼龍說打誰就打誰,一點規矩不講。鄭老大想想也說不清楚,唯一能想到的就這個理由。
“那與我等何幹。”
鄭大嘬著水壺,道“李公說如今獨眼龍兵強馬壯,今非昔比了,赫連鐸未必頂得住,唇亡齒寒,要救。”
唇亡齒寒這話他懂,但是雲中遠在上千裏外,這怎麽唇怎麽齒法,鄭哥就想不通了。老大為啥情緒不高他倒明白。老鄭的祖父當年是跟著李可舉打李克用時戰沒的,仇恨談不上,當兵吃糧,幹的就是刀口舔血的營生,隻是想起李克用這檔子事,鄭家兄弟不免觸景傷情。
“此次動兵多少?有把握麽。”
“沒定,先備兩萬人,還要看探馬回信。把握麽不好說,有些年沒跟河東軍做了,不知道根底嘍。”
鄭老板心下暗呼,兩萬人不少了。這說的是正兵是甲士,都是職業武夫,主要從幽州還要一路運糧過去,如將輔兵、夫子算上,號稱十萬大軍也沒問題。鄭二也不知該說什麽。每次出征前,老大總是要回來陪老娘吃頓飯,這時候說啥都多餘。他不說話,鄭大卻開口道“三哥、四哥大了,家裏買賣交給他兩個罷。此次要募新兵裁汰老弱,你來軍中謀個差事。你不是早有此意麽。家中夥計挑上數人,隔壁劉三、劉四兄弟我看不錯,也帶上,弄在一處好有個照應。”
天寶以來,多少武夫起於微末而雄霸一方,河北的三個刺頭藩鎮就是榜樣中的榜樣,楷模中的楷模。比如本屆幽州節度使李匡威,祖上就是老武夫一個,他老爸做掉了上任節度使李可舉上位。
李可舉,回鶻遺種爾。
作為老武夫的後代,鄭二早盼從軍搏場富貴,奈何老大一直不許,非讓他看家。今見老大主動提起,自覺蹉跎了許多歲月的鄭二真是喜上眉梢,立時就忘了祖宗都是怎麽死的,搓著雙黑手說“隻等你這話了。這房前屋後轉來轉去,煩也煩死。那俺是往哪裏去?也在李公處做牙兵麽,就在哥哥帳下。”
鄭大拉著臉道“我那是你想去便能去麽?”
二哥心說,難道不是?
鄭大郎瞪了這黑廝一眼,道“李崇文你曉得吧。”屠子哥親妹妹嫁的李崇德,就是李崇文的堂弟,怎麽不知,鄭二連忙點頭。“他在劉窟頭那裏領一營兵,我已與他說好,你去在他手下。”
鄭二慌道“大兄還你帶我吧。打虎親兄弟麽。俺這一身本事,不丟你人。”
“放屁。就你這兩下子,哼。”鄭大大巴掌抽在黑哥頭上,一點臉麵不給,道,“我看李公心氣很高,此番難說會否同獨眼龍硬做一場,新來者定放前隊頂著,保你活不下來。當李鴉兒是禿頭蠻,你還見誰把赫連鐸圍城裏不敢露頭?他是草包麽。難道叫爺爺給你收屍。”
“哎你這話咋說。”戰陣是真沒上過,但聽說上來就要站前排,鄭二也有點虛。“那,那換個地方呢。我聽說李將軍不待見劉窟頭啊,跟他有個甚前程。”
鄭大不屑地說“哼。我告訴你,此次李公親自將兵去雲州,走軍都陘,西口蔚州你知道,便是大軍後路。先去占了安邊城,全軍糧草皆屯此處,後路也在此。已定下劉窟頭守安邊,你說李公不待見他,能將後路糧草讓他看著麽。”
鄭二有點懵。
鄭大解說道“我知你聽了個甚。有日宴上這廝醉了,嚷嚷他夢中四十九能高貴,便傳出他說四十九能做盧龍節帥,李公因此惡了他。哼,以訛傳訛。笑話,一句夢話說就說了,怎麽,哪個不要美人,哪個不想高貴。劉窟頭遇下甚厚,亦能治軍,劉窟頭你當亂叫麽。
他守後路,有大軍頂著,跟他不用打硬仗。你那兩下子差得遠,先在軍中曆練兩歲再看。有俺陪李帥上戰場對得起他家了,還來做甚。李大郎與我家有親,人好也能治軍,在他那兒能有照應。曉得?”
鄭二識時務者為俊傑,“罷,你說怎麽便怎麽。”心想進了門再說。
“嗯。他家三郎走馬摔了,李大明日在家,你親去瞧瞧。”
說著已經日頭偏西又到飯點,鄭家關了店鋪吃飯不提。
次日,鄭二不到雞鳴就起來準備。
鄭家肉鋪有鄉下莊中家養的畜生,也有外采的。隔壁劉三、劉四家祖上與老鄭家是戰友,後來一起置辦了產業。劉家主要走商路,往塞外跑的多,也自己販貨也給人做護衛,鄭家的許多牛羊都是經劉家從塞外買來,有時劉家缺了護衛,也常從鄭家借調人手。
因店在城裏,就後院壘了圈舍,存得一些活畜周轉。天還黑著,黑哥提著火把來在圈外,托腮打量,瞧中一隻羔羊大小正好,翻身進去一把提出。這畜生們都知黑廝凶狠,見他來到,真是個個膽寒,唯恐遭了毒手。見他撿了一隻羊羔,有那沒被挑中的俱都歡喜,咩咩叫著紛紛散開,隻那羔羊的母親護犢心切還想上來,少不得被這屠子一腳踢開,哀鳴不已。
順手又把一隻正肥的公羊倒捉了,提著雙腿,也不管羊哥嚎得淒慘,與那羊羔並排在架上掛起兩腳,取了稱手的家當,三刀兩式宰剝幹淨,那肉還在抽搐。從肥羊切下兩條粗大後腿綁上,又割出幾條好肉,剁成哨子包好,羔羊整隻套了繩子提起。鄭哥手一手端著荷葉包,一手提著羔羊,叫個年長夥計扛上羊腿,徑往李府而去。
少時來在門前,對那門房道“俺來看看三郎。”門房認得是他,忙去通稟,留了二哥在門廳稍候。不一刻,就見李崇德迎來,將肉把給邊上小廝,鄭二問道“說三郎摔了來看看。怎樣。”
李崇德道“隻甩脫了膀子,已接好啦。有勞兄長掛懷。”
鄭哥眼一歪,拿出大舅哥的架子道“恁不小心!”
“咳。三郎隻讀些書,前幾日忽丟了書本要騎馬習武,不意地滑摔了。幸無大礙。”走了幾步,李崇德停下腳,拉住舅哥悄悄交代,“好叫阿兄知道,三郎日前發熱燒了多日,許是燒得狠,醒轉後不少人物都不記得,一時見麵若有怠慢處,千萬包涵。”
二哥敷衍道“好說好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