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屠子從軍(四)
字數:5793 加入書籤
刀尖上的大唐!
此時日頭已到天中,便告辭出來。
待出門,鄭二扭住老郭一耳提起,道“這廝,瞞得爺爺好苦,卻是怎麽?”
大俠歪著圓臉滿麵的無辜,道“東家所為何來。”
看他裝傻,鄭老板黑起臉道“你這好身手不見提起,來俺家是何居心?”
夥計道“阿爺為回鶻所擄,在草原上生了我。那胡兒們凶狠啊,俺隻得跟著阿爺習些保命手段。阿爺曾是軍中驍將,一身本領,我這三腳貓哪裏稱得好身手了。那年帶俺逃歸時,阿耶沒在半路,全家隻活了俺,也不知投往何方。輾轉來到盧龍,幸得東家收留。俺隻求安生度日,這些舊事東家既不曾問,俺又何苦囉唕,肖那婦人嚼舌。”
鄭守義回想是這麽回事,當時看這廝在路邊淒苦,動了惻隱之心收留下來。但看這夥計麵做無辜的嘴臉仍覺可疑,原待再問又突然想通。就鄭二家這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值當誰來算計麽。這廝手底功夫不差是塊好料,辦事又一向可靠,這幾歲娶妻生子,全家都在莊裏,把他帶在身邊幫手不好麽,怕個甚。
牽馬回轉不提。
隻說鄭爺到家,見大哥已出門回營,便將三個弟弟叫來安排。
老三鄭守禮、老四鄭守智,一個十八,一個十四,老五鄭守信最小,將將十歲。哥兒幾個都繼承了老祖宗的好血脈,鄭五一個娃娃都有五尺高,隻是都沒有鄭二黑得這樣單純。
擺出兄長的架子,鄭二吩咐道“不日俺去軍中某個差事,大兄已安排妥當。往後,家裏事三哥、四哥你兩須多用心。三哥兒,以你最長,要看顧好他兩個。五哥兒,俺不在家你莫翻天,三哥也是打得你。娘娘那裏,隻說俺出去做筆買賣,不許說走了嘴。記得了。”
老五還小維維無言,老三卻扭捏道“二兄,俺也不小,帶俺去吧。”說著亮了亮粗壯的膀子,“打虎親兄弟呢。”一巴掌抽在老三後腦,鄭二道“都走了家裏怎麽,全扔給你嫂嫂麽,良心都讓狗吃了。”
鎮壓了老三,鄭爺看天色還早,又轉往大舅哥家去。
鄭張氏的大哥是個鐵匠,打得一手好鐵,擱在大唐這是妥妥的看高科技人才,鄉裏的田佃出去了,自在坊間開個鐵匠鋪過活。轉不幾處,就聽到一陣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從院裏傳來,循著聲音,鄭二來到工場。進門就見一群赤精漢子,正熱火朝天地勞作。鼓風的,加碳的,鍛打的,林林總總,各自忙活。場地整齊堆著各種物事,鐵錠、木杆、竹竿,各種模具、鍛錘。幾隻大風箱呼呼作響,吹得貼爐子撲撲冒火,熱浪陣陣襲來,哪似個冬日。
場中打頭是個長大漢子,一張挖刀驢臉不短,凶眉惡眼下麵是個兩孔望天的塌鼻子。也是一身短打扮,右手叉腰,左手端著一個大水壺,兩片厚唇一開一合,扯著嗓子指點夥計們勞作,很有鄭老板指點江山的神韻。正是鄭二的內兄,鐵匠鋪子老板張順舉。
眼角覷得妹婿進來,張鐵匠咧嘴笑道“二郎來啦”。真是比哭都難看。
鄭二隨手掇個凳子坐下,奪了水壺猛灌兩口,道“有好事。”
張鐵匠坐下湊過耳朵問“怎麽說。”
“你知赫連鐸被獨眼龍圍在雲州,李帥要出兵了。”
“有何不知。”在北地,吐渾酋長赫連鐸大小也是個成名人物,早年李克用造反時,狠插了他兩刀,做了大同軍使,占了雲中城。鐵匠歪歪嘴,原來攤在一地都是未完成的箭矢,道,“諾,皆是軍中所要。官坊做不過來,便就分些在此。前麵不少已送過去了,這是今日才來的鐵料。”
鄭二抓起一把在掌中觀瞧,都是三棱箭簇毛坯,尚未打磨安裝,有些紮手,又丟回去。瞅瞅院中正忙勞作的夥計們,道“大兄與李大郎說妥,讓俺去他那裏。他現在劉窟頭手下做副將,俺剛從李家出來。說好給俺十人員額,自己拉人頭。怎樣,要不要來。”指著那幾個打鐵起勁兒的夥計,“看你這些夥計都不差,俺那也有幾個,我等湊齊十人做成一夥。
李節度那裏有大郎,劉窟頭處有李大,都是一家人。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麽。有這些便利,以你我手段還不搏場富貴麽。安帥當年不過是個化子出身,把聖人都給掀了,獨眼龍一沙陀種能在河東做大帥,朱全忠一個巢匪出身,如今也風生水起,我等怎麽不能。”
幽州漢子說話就是霸氣,誰讓咱盧龍兵做下這許多大事呢。想當年,安西軍、幽州軍都是大唐有數的強軍,安西軍稱雄西域,壓得胡兒們不敢造次,幽州軍威鎮東北,殺得奚、契丹兩蕃人頭滾滾。現在再看,盧龍仍舊雄踞河北,安西軍在哪裏,還有影子麽?安大帥雖然敗了,百多年來朝廷也拿盧龍、魏博、成德沒轍,河北,還是河北人的河北。
就是這麽豪橫,就是這麽刺頭。
張順舉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否則能把妹子嫁給鄭二。張鐵匠絲毫不覺得妹婿哪句話過分,反倒笑眯眯說“早跟你家大郎說,得機多幫帶自家人,他是這也不肯那也不肯。哼,你知我那妹子嫁到魏博,人家哪個不是互相提攜。此事盧龍又少了?
不就是個牙兵麽。李帥怎地,祖上是個甚,還不是殺了李可舉上台。哼,就他家那幾個小畜生,下任節帥是誰還不好說呢。就你家老大謹小慎微,提攜幾個自家人很難麽,蹉跎這些歲月。哼,總算是開竅了。”
鐵匠這話是有緣由的,都是當兵,可兵和兵還不一樣。牙兵牙將是各鎮主力,吃香喝辣待遇豐厚,就是節度使接任,很多時候也要看牙兵牙將的眼色。若是大家不抬舉你,絕對坐不穩。但是其餘如鎮兵、戍兵、府兵之類那就難說,若是關隘、要津的外鎮軍,也不比牙兵差。若是在個無關緊要的窮鄉僻壤戍守,又或者縣鄉比較窮困,能否吃飽就難說了。畢竟一鎮財力有限,養兵多少也是有數的。所以,當兵容易,當牙兵不容易,想在牙兵圈裏混出人樣就更不容易。河北三鎮是老牌藩鎮,武夫們合縱連橫,不是圈裏人很難出頭。
發了通牢騷,張鐵匠想想不對。“他自己有一都,怎說去李大那裏。”
“說是此次或要同獨眼龍大打,新卒十有八九要擺前排,太危險。劉窟頭在安邊守後路糧草,安全點。”
“哦,有些道理。富貴險中求,幹了。”
張鐵匠早不想打鐵度日,想起這些日官署送來修理的一批盔甲還在倉中,叫人拿來一套軟尺給鄭二量了,對身邊一個夥計說,“去,庫裏將環鎖甲挑一領來,按這尺寸改改。”雖說軍中也說配發甲仗軍械,但是孬好難說,張鐵匠決定假公濟私一把,反正人頭熟,使些好處讓他們囫圇報個損失就得,盧龍家大業大,不差這一領甲。說完又改口,道,“罷了,我自弄吧。”尋思自己也得備一套,不,備十套,自家兄弟人手都有,張鐵匠決心下手狠點,畢竟盔甲是保命的家夥,大意不得。
鐵匠就讓妹婿莫急,這幾日給大家做做準備。鄭二覺得很有道理,今晨在大李家沒有甲穿的窘迫樣子還曆曆在目呢。得大舅子這麽一說,鄭二的思路也開闊了,李副將這是騎兵啊,軍中當有配軍馬但也難保良莠不齊吧,且自家事自家知,就是那匹青海驄,鄭老板坐上去也跑不了幾趟就得吐血,要得多備幾匹腳力。
張鐵匠又想起一事,道“我妻家一個遠房兄弟,在山北做過幾載馬匪。去歲失風寨子被破,隻身一人回來,在我莊裏有日。看他遊手好閑,久了恐生是非,正好一發帶去,你看如何。”
這是人才。“老馬匪,好啊。隻怕嫌你我廟小。”
“爺爺還怕這個?”
“哈哈哈哈。”
……
看看日頭還高,鄭爺辭了內兄就往劉三家去。
劉家與鄭家祖上是幾代交情,天寶年間一起泡過華清池,許多祖宗的骨灰裹在一起都分不開的那種。劉三是庶子,打小與鄭二是和尿泥的好兄弟,如今兩家在城裏住隔壁,冬天沒甚生意,鄭二熟門熟路就在前店尋到正打瞌睡的劉三。
冬日裏不怎外出,劉三養得白白胖胖,那皮膚細嫩的都可說是吹彈可破了。其實這廝常年跑商路,筋骨都很結實,弓馬嫻熟,並非文弱。笑話,往塞外跑生意,文弱的能活下來麽,誰手裏還沒幾條人命了。
劉三見是鄭哥來到,一骨碌爬起,引進後堂敘話。
落了坐,鄭二感覺腹中饑餓,早起來一天還沒吃飯,便大大咧咧叫道“快整些吃食來。”
劉三忙讓娘子熱了飯菜端來,正是他喜歡的醬肉和麵湯,配上粟米飯,鄭守義吃得非常舒心。看著劉趙氏身姿婀娜、嫋嫋婷婷,忙裏忙外十分溫柔賢惠,鄭爺想起自家的那個母大蟲,真是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啊。不禁反思,當初怎麽就上了張鐵匠的狗當娶他妹子。邊吃邊感慨道“弟妹家中還有姊妹麽。”
鄭二家的母老虎那是遠近聞名,這話劉趙氏哪裏敢接,還想多活兩年呢。劉三堆笑道“有是有,但都在我家裏了。”說著還一雙細長眼眯起,賤兮兮和劉趙氏意味深長地對個眼神。
兩人目光一觸即分,也不知是個啥意思,神神秘秘。鄭老板哪裏不知劉趙氏是姐妹倆一起嫁過來,隻是忍不住問問,但是這倆人的賤樣實在是令人費解。要麽咋說鄭爺單純呢。他忙著說正事,道“俺在李副將手下做個夥長,你也來。你我兄弟共做一場富貴,不勝過在街頭巷尾蹉跎。”
劉三道“李副將是哪個?”
鄭二道“李家大郎,俺妹婿那個堂兄,在劉窟頭處任副將。”
這個劉三識得。李公做過朝官,在城中甚有人望。邊上劉趙氏一聽,這是要做刀口舔血的買賣,忙拉劉三一把,顯是不同意。劉三卻想,自己是庶出,上麵還有倆哥哥,在家裏再怎麽幹也落不下多少產業,不如出去闖闖。便道“去是去得。這樣,俺家四郎也無事做,一並去可好。俺能做甚?”自己一人可不成,得拉個一奶同胞的兄弟幫襯。
鄭老板本就奔著他兄弟倆來的,怎會拒絕,繼續給劉三畫大餅,道“都來。隊裏財物你先管起,待事業做大,少不得做些買賣貼補,也要你來。”
做買賣管錢財他拿手啊,劉三聽說忙把頭點,道“好好。”
鄭二不管邊上趙氏的一臉幽怨,又道,“看看弄些好馬。說是軍中配馬,但落到咱手裏能有甚好貨。你想想哪裏能有,錢我來出,好歹一人有匹腳力放心。”馬是大事,劉三當然明白。立刻二人計議一番,約好明日就去城外挑馬,說是有夥奚人的馬才來不久,尚未發賣。有這巧事?鄭爺心想,胡兒們挺靈啊,挑這會兒來做買賣,早得了風聲麽,不應該啊。
見事情談妥,眼瞅著趙氏將要爆發,鄭爺拍拍屁股趕緊走人,心念莫不是看錯了這弟妹。回家又安排老郭、小周、小王三個夥計同去,就已天黑。
家裏就剩張氏這關必須要過。挨到晚間,估摸著老娘睡了,鄭二才偷偷摸回房中。不等老婆發作,這黑廝一骨碌竄上榻去,二話不說,端起長槍先把張氏狠狠操練一回。那鄭張氏高大健美,不似一般女子柔弱,倒與鄭二相配。待雲收雨歇,張氏得了這番雨露滋潤,直覺遍體通泰,正趴在榻上發抖回味。屠子歪在邊上,撇撇枕邊人形容愜意,抽冷子道“娘子,大哥所說你都知了。”
鄭張氏哼唧一陣也不知聽到沒有。鄭二候了片刻,沒見回應,遂硬著頭皮又道“我已與李副將說妥,過幾日去他那裏做個夥長。家裏事我與三郎、四郎也都說了,讓他二人幫襯你。我走後,你在家好好孝敬母親,帶好孩兒……
鄭張氏迷迷糊糊,開始還在頻頻點頭,後來才回過味。兩眼忽然一張,光著腚跳起,方才的歡喜早飛到九霄雲外去了,虎著臉道“你這黑廝,活厭煩了要去挨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