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屠子從軍(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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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李三郎又將軍中規矩揀選主要的說了。比如,鄭二不得仗著自己是軍官就欺辱軍士。比如鎧甲、軍械都有詳細登記,缺損要及時補充,不得故意損壞。比如不許遺棄傷員。比如個人的背包、物品都要詳細登記管理,夥長每五天要上麵的隊頭匯報一次。
還比如,拾得無主物要上繳,當日上繳獎勵五分之一,但是拾得軍資不在獎賞之列,且拾得軍資三日不上交,斬。
再比如,軍中不許煽動士卒,恐嚇部隊,顛倒是非,破壞營壘,違者斬。
又如,軍中禁放高利貸。
禁克扣人糧馬料,達一升以上,無論主從,並罪之。
因他們是騎兵,還強調如何管理、喂養牲口。
雲雲。
林林總總事情不少。有些鄭隊頭知道,有些不大了解,都耐著性子聽完,免得行差踏錯。最後說到他這十個人是直隸李副將,上麵沒有婆婆,所以,軍資及日常事務,直接向他李老三匯報即可,由他統一向李大匯總。鄭二不耐煩應付這小白臉,準備把這些雜事都交給劉家兄弟操心。
安頓完畢,李三還有事忙,告辭離去。
送走李三,鄭夥長就開始擺弄自己的小隊伍。
這是二哥安身立命的本錢,怎樣用心都不為過。一共十人,除了鄭守義和張順舉,有三個鄭家夥計,兩個張家夥計,還有劉三、劉四兩兄弟,以及曾經的馬匪頭子王義。其他人都還好,就這馬匪頭子鄭哥是才見,看著勇悍,據說本領不小,但二哥對他心裏完全沒底。
夥長當然是鄭守義,上峰直接任命的。鄭家三個夥計和劉家兄弟直接跟著自己,其餘人都由張順舉管,大舅哥算伍長,簡單粗暴。
到軍中就得一口鍋裏攪馬勺,劉三、劉四買賣做得好,隊裏物資供給就由這哥倆管起,需要寫寫算算也都由他倆擔任。王義做過馬匪,算是隊裏的斥候。如此調配,螞蟻雖小,五髒俱全。鄭哥祖上大富大貴沒有,卻是代代小軍官,這點家學淵源不缺。
且說鄭夥長等人在營中一住十日,天天好吃好睡,竟無人管理。其間出過兩次操,都很稀鬆,由老人帶著草草走隊列、放箭。就是集體拋射,射箭是唐軍的基本技能,不過鄭二不大擅長,跟著拋射還行,有個大概方向,射靶就很拉跨。倒是讓他發現郭屠子和王寨主兩個射術不錯,百十步射靜靶都能做到百發百中,馳射、射動靶麽沒練,也就不知深淺。
李大隻來過一次,安排幾句話就走,弄得鄭夥長心中無底,要出征了,怎麽沒人管我,這上了戰場怕不得送命。見李三每日都來,抓他問了才知,因他們是跟劉仁恭去蔚州駐紮給大軍看後路運糧草的,並非主力,所以不急走。左右沒有作戰任務,劉將軍覺得有他兩千多老卒打底,犯不著在幽州操練新兵,打算到那邊安頓下來再說。
這讓鄭二稍稍放心。
又打聽清楚,此次共出戰兵三萬,節度使李匡威親領兩萬主力早已出發,隨行輜重也走了,等後麵一萬戰兵走完,才輪到他們押運糧草最後出發。說是去蔚州,其實州治在南邊的靈丘,堵在行軍路上的是安邊城,也就是後世的蔚縣,原是橫野軍駐地。
那裏本為河東的地盤,要等前麵占穩安邊城這邊才走。
如此又等數日,終於得令三日後起行。
李副將從劉仁恭處領了軍令,就將本部幾個手下召集開會。鄭二是新人,但因是直隸李副將的夥長,所以也去,算是很受重視,鄭二心裏很有點得意。頂著襆頭和舅哥張順舉來到大李帳前,自有親兵領著鄭夥長進帳,張舅哥級別不夠,隻能在外等著。
劉仁恭手下,大李的隊伍甚受重視,滿編三百騎,當然如今實際隻有兩百多。並非李大郎吃空餉手黑,盧龍軍是募兵,是職業兵,且待遇不低,軍中定時點卯,管理嚴格,按人頭發糧賞賜,幽州盧龍節度使可不是冤大頭。豹營主要是趁此次募兵裁汰一批老弱,也有不願遠赴安邊的一並打發走人,如此空下許多位置,而新人補充沒那麽快,畢竟騎兵有門檻,不是阿貓阿狗誰來都行。
兩百餘騎,李崇文自領一百,另一百分兩個隊頭管,各五十騎,兩個隊頭鄭夥長都認識,就是曾在李家小校場見過的秦光弼和張德,這幾次出操也都是這哼哈二將帶隊。雖然劉仁恭讓手下將領們裁汰老弱補足員額,但這次李大郎也就新增了鄭二這一夥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這是有意栽培,想讓他往秦、張的方向發展,將來至少也能領個五十人的隊伍。剩下數十人是輜重隊,現在統一歸李三管。除了這些正兵,還有剛撥來的百十個輔兵幫著料理輜重,也都交給李三。
為何說受到劉仁恭重視呢,因為豹子營是真騎兵。戰兵人配二馬,一匹戰馬,一匹馱馬,再加上輔兵的馱馬、騾、驢,以及軍士的私馬,區區兩百多騎,足足七八百匹牲口,在劉仁恭這裏享受這個標準的一共就三支隊伍,另兩支,一是老劉的護軍,一是二公子劉守光的隊伍,但劉二總共才一百騎編製。
帳中人不多,陳設隻有胡床,堪稱簡陋。秦、張分坐左右,李崇文坐在正中,身後站著兩人,一是他弟弟李崇武,一個是名武士,鄭二認得這是李副將的心腹愛將李承嗣,職位不高,也是夥長。據說此人是大李手下百騎中最為武勇者,常與大李各引五十甲騎配合陷陣,給敵致命一擊。似乎之前剿了幾股馬匪,這李承嗣出力甚巨。
唉,剿滅王義山寨的怕不就是李大?鄭二心想這可是冤家路窄,回去好要問問明白,我說老王怎麽情緒不大對呢,這廝。進了帳,由衛兵領著他坐在秦光弼下首,李崇文就開口說“好,人都齊了。李書記,你說下劉帥將令。”
李崇武就道“此次出兵雲州,劉帥奉命守安邊,負責大軍糧道轉運與歸路。我軍三日後起行。糧草由劉帥親自押運,我部受命為先鋒,確保道路暢通。全程約六百裏,我部輕裝行軍,計劃日行五十裏,十三日走到,為劉帥接管城防做準備。前麵因大軍剛剛走過,一路已有兵站,我部不管輜重,還算好走。但沿途要留意檢查,方便後方部隊駐紮。”
這些消息其實眾人早就知道,沒有意外,眾人臉上都很輕鬆。
“軍令便是這些。我說幾句。”李大的目光從眾人臉上劃過,語氣誠懇地說,“出征在即,軍規我隻說三件。一令行禁止,一善待士卒,一無得背叛。某早有言,豹營這支人馬並非某之私產,亦是諸君之事業,更是全營軍士之基業,皆要愛惜。將來,若幸有一番成就,我與諸君共富貴;若不幸兵敗,我亦與列位共死。鄭夥長,這些道理在坐者都知,你是新人,可能做到。”
鄭二這是首次參加軍議,但是這類言語卻不陌生。軍隊首重紀律,沒有令行禁止還打個屁的仗,這並非重點。善待士卒?神策軍與內地一些地方,或有不善待的,可是在邊塞、在河北,都不用等到戰場上消極怠工,也別說克扣士卒錢糧,單單因為賞賜不讓大頭兵們滿意而死了全家的節度使看有多少。這亦非重點。重點是“無得背叛”四個字,令行禁止裏的這令是誰的令,禁是誰的禁,聽劉仁恭的還是聽李匡威的?都不是,沒有李崇文的命令,帳內誰也不許動,這才是規矩。
至於說事業、基業。鄭老板家的鋪麵產業那是鄭二家私產麽?是也不是,看起來是,實際呢,祖祖輩輩在鄭家旗下的大頭兵們傷了、殘了、死了,鄭家都得管,否則誰給你賣命,鄭二能否生出來都很難說。當然,也有不管士卒死活的軍頭,但看看墳頭草都多高了。不,恐怕連墳包都立不起來。
鄭夥長當下就要起身表態,大李止住他,十分認真地看著鄭二雙眼,說“你我雖有親戚,但公是公私是私,慎答。若做不到,此時離去亦無妨,但若陽奉陰違犯了規矩,須知軍法無情,鄭守仁也救不得你。”
鄭守義毫不遲疑,躬身施禮道“卑職必不敢犯,若犯,請斬我頭。”
“好。”看他神色鄭重、態度端正,李副將滿意道,“三日後開拔,各部做好準備。行軍安排,李書記會一一與列位說明。鄭夥長。”
“在。”
“你部隨秦隊頭行動,受其節製,無得違令。”
“喏。”
“秦隊頭。”
“在。”
“這一路你好好帶他。散了。”
看著眾人離去的背影,李崇武疑惑地問道“大兄,秦隊頭帶得了鄭二麽?”印象裏前些日老秦可是在這黑廝手下敗了,能鎮住麽。大李一挑眉,反問道“你說呢?”李三想想,做恍然大悟狀閉了嘴,往後帳算賬去了。此去蔚州幾百裏路,山高路遠,安排一路行軍事情很多啊。
……
放下李三郎自去籌劃行軍安排不提。
隻說鄭夥長出得帳來,追上前麵走路的秦光弼,誠懇地施禮道“秦兄,這一路有勞關照。”屠子哥是明白人,那天隻是打了人家一個措手不及,能在盧龍軍中做騎兵隊頭,秦光弼能沒有兩下子麽。別的不說,自己初來乍到,門都沒摸清,敢紮刺,哪天上戰場隻怕都不知死字怎麽寫法。
秦光弼知這黑廝得大李看重,鄭大又在李大帥麾下為將,看他乖巧,坦然受了這禮。微微一挑眉,道“哪裏。你我同袍,日後生死與共,說這作甚。你先去安排收拾行囊,過一個時辰來尋我,李書記有些給養還要發下,一路去領。”
鄭二便回去交代收拾行囊。首次出征,鄭夥長十分認真地檢查了行裝,尤其將盔甲拾掇得鋥光瓦亮,打包放好,這可是保命的家夥。估摸著時辰到了,留下張順舉繼續盯著隊伍裝車,自去尋秦光弼。
秦光弼手下兵士較多,場麵就有些混亂。主要是大軍出征,正兵要有輔兵伺候,不然光忙活行李雜事還怎麽打仗。鄭二這夥也配了五個輔兵,隻因人少好打理些。秦隊頭處行李更多,足足配了輔兵五十,人又是剛分下來,都不大熟悉,尤顯混亂。
一百人加上數百馬騾,收拾起來可不容易。
看這黑廝來到,秦光弼與他二人便往倉廩處去。此時李三不在,隻見幾個火頭軍裏裏外外忙活。管事是個長大胖子,也不知道忙的什麽,大冷天滿頭冒著熱氣,腦袋上勒的抹額都擋不住汗珠流淌。
鄭爺心說,沒少偷吃吧,長這麽胖。是真胖,動一動臉上的肥肉就要亂顫。胖子與秦隊頭相熟,但仍要驗看憑證,才使人搬出一堆布袋子堆在地上。
都是些兒臂粗細的麻布袋,長有數尺,裏麵也不知什麽裝了大半袋子,上下都紮著口。就見這胖子提起一個布袋,解開上口拿手撐著,在秦、鄭二人眼前晃了晃算是驗看。兩位哥大眼瞪小眼,頂著大頭湊上去一瞄,灰糊糊也看不清,聞著似有些奶香氣,說不清是個什麽味兒。
有點酸?莫不是餿了。二哥心裏就有些嘀咕。
隻聽胖子說“這幹糧是李書記新製,叫做一口香。用時就抓一把拿水煮了吃,情急也可幹吃。這一袋是十斤,是一人五日量。短缺一斤是餅子,前麵已發過了。”這話得說到頭裏,按製軍士出操、出征,一日三斤糧,不能搞誤會,錯了可是要出人命的。胖子說著伸手撈了一小把丟在嘴裏,吃得十分香甜的樣子,勾得老秦和鄭二都有點眼冒綠光。
這胖子鄭老板認識,往日送肉時常受這廝勒索。如今身份變換,兩人一直裝著互不相識,但看這死胖子又摸自己的糧食,就勾起二哥許多不大美好的回憶,心說這他媽是給你吃的麽,爺爺還沒嚐呢。
胖子並未感受到屠子哥的火氣。舔舔嘴唇,順手將上口紮了,又提起一袋演示如何解用、收納,如何人背,如何馬馱,順手又摸一把吃了。如此這般說完,麵帶得色道“正兵一人三袋。回去這幾日不要偷吃,此次行軍約六百裏,要走十至十五日,偷吃完了可要挨餓。哦,袋子不許丟,要交還,丟失須從賞賜裏扣。”
對於胖子一再當麵偷吃的行為鄭老板表示不能忍了,黑手一伸,道“你說十斤就十斤麽,拿稱幺幺。你這廝慣會偷嘴,沒得缺斤短兩。”嗆得胖子一口氣沒上來猛咳了半天,指著黑廝對秦光弼道“秦隊頭,這是何處殺才來此撒野。”
老秦也很意外,心說你兩個早他娘的認識,裝個陌生,這是有什麽新仇舊怨麽,爺爺才不陪你兩個耍。也拿腔拿調地說“此乃鄭夥長新來。”轉頭對鄭二打圓場說,“五郎做事斷無紕漏,不必查了。”
“老秦,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啊。弟兄們吃不飽肚子,還怎麽打仗。馬虎不得。”鄭二黑臉道“拿稱來。”
胖五郎也看出這廝誠心找茬,眼裏冒火,但人家抬出道理壓自己,大義淩然,拳頭是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末了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拿稱來。”
就有人搬來一杆秤,鄭老板一手提稱,取過胖子手中袋子一幺,十斤還高高翹起,並不短缺。哎呀,有點意外。眼珠子骨碌一轉,從地上又抽出幾隻布袋掛上,一一驗看,竟都不短少。再抽幾袋還是一樣,其實還要多出一點。
尷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