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出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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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所謂神策軍,就是大唐中央的主力軍了。
    其前身是天寶年間哥舒翰在河西練的邊軍,駐紮在臨洮以西二百餘裏的磨環川,位於洮水南岸,與洮陽郡隔水相望,與吐蕃打過許多硬仗。安史之亂時調邊軍入衛,神策軍亦在其列,結果人走了,老巢就被吐蕃乘虛而入,回不去,就輾轉歸了中央,由中官魚朝恩經營壯大。
    安史之亂後,原本的南北衙中央軍十分拉跨,朝廷就以神策軍的番號弄了許多邊軍精銳補充,把這個招牌經營起來,最多時有精銳甲士十多萬人。裝備冠絕天下,鐵甲不但豪華,披甲率還高,盛時超過六成。開始也很能打,防範吐蕃入寇多賴其力。元和、大中以來,朝廷能一度壓得各地方鎮服帖恭順,主要也靠神策軍撐腰。
    十幾萬拉出來,確實是任何一個方鎮都扛不住。
    但是呢,邊軍入京就朽壞,這是真理,神策軍也是一代不如一代。神策軍本是邊軍銳卒及其子弟,後來漸漸多為紈絝富家子弟充數、蒙事,吃空餉都排不上號,實在爛得不行。黃巢打進關中時,根本不敢碰賊兵,護送天子入蜀,行軍都能走散大半。
    後來中官們也看不下去,在蜀中新募一批悍匪,有些能為,打回長安也出力不少,以至於天子都覺著腰杆硬了。不過後來跟河東李克用、河中王重榮打了一架,現了原形。張浚這是誰給了他勇氣,又想摸李克用的屁股了?再說,神策軍是中官的隊伍,哪怕中官又將神策軍折騰得有點摸樣,與張浚有毛關係?他指揮得動麽?不怕上了陣直接逃散?
    當然,無論如何,對神策軍,幽州武夫是瞧不上的。
    首先,河北三鎮往根上說都是安大帥的隊伍。朝廷打不動了搞招安,河北降將李懷仙鎮幽州,田承嗣據魏博,張忠誌即李寶臣得成德。之後百年,三鎮與朝廷來回拉鋸,神策軍作為中央軍,與盧龍軍肯定尿不到一個壺裏。
    其次麽,就是眼紅了。神策軍待遇高啊。人家一個士卒的待遇能頂方鎮牙兵三四個還多,軍官更是比藩鎮同行幾倍十幾倍的高薪拿著,動不動還加賞。據說天子一次賞十匹絹都拿不出手,還抱怨!奶奶地,幽州牙兵一年的糧賜、衣賜加起才區區二十匹絹,有時品質還不好。
    你說說,本來舊怨不少,這幫玩意又膿包還待遇高得不像話,是不是招人嫉恨,不等著他們栽跟頭看笑話麽。
    大家一起鄙視完神策軍這幫草包,鄭大道“有用沒用,隻要彼等一動,獨眼龍便不好受。神策軍若過了大河,看他怎麽辦。再說有汴州呢,他兩家才是仇人。據說汴兵就在昭義對岸看著,李鴉兒敢來蔚州,朱三那廝能忍住不捅他兩刀。我看李帥想以拖待變,左右吐渾人還能頂頂。河東軍不弱,人又不少,這麽撞過去,萬一我軍折損多了,沒必要啊。”
    說起李克用與朱全忠的仇怨,那是中和四年時結下的,即西曆八八四年。當時朱全忠剛到汴州,鎮內是驕兵悍將一地雞毛。黃巢從關中跑出來想回膠東回血,汴州正好擋在路上,朱全忠還是巢軍叛將,這不得仇人見麵,分外眼紅。
    朱大帥投降朝廷是河中王重榮給他開的門,就拜了王重榮做舅舅,王重榮呢,與河東李可用是哥們兒。看看頂不住,朱全忠就向舅舅求救,舅舅又推了李克用出場。於是李克用帶兵南下,猛打猛殺,敗了黃巢。回河東路上,獨眼龍軍糧告罄,就找朱全忠借糧。本來大家都是戰友,關係不錯,倆人高高興興喝完了酒,李鴉兒就帶著衛隊二三百人住在上源驛過夜。結果不知席間怎麽,李克用惡了朱全忠,當夜這廝就把獨眼龍圍起,一把火點了。合該李鴉兒命不該絕,衛隊拚光隻身逃脫,回到大營夜遁,從此這兩位就算把梁子結下了。此事天下皆知,至於那晚為何動手,卻是誰也說不清楚。
    大李聽了也就不再多說。
    鄭大端碗與李崇文又碰了,問“賢弟這裏員額還不滿吧。”
    大李搖搖頭道“還差點。”
    鄭大給二人滿上酒,道“嗯。河東兵四處擄掠,左近胡兒雞飛狗跳活不下去,有些逃難過來。那些熟藩看著不錯,李公已揀選了一些精壯。前日又有兩個小部落跑來,李公讓我再挑些人,你有興趣沒有?我看了,弓馬嫻熟,你也是騎軍,正好合用。”
    這是好事。李大回敬鄭大一碗,說“好啊,有勞哥哥掛念。有馬麽。”他是騎兵,有人沒有馬可不行。
    “有,有點柴。你知這胡兒人都沒得飯吃,哪有精料喂馬,全靠啃草。這數個月跑來跑去連草都吃不上幾口,哪裏有膘。但不怕啊,我軍有糧呐,這次李帥下了本錢。我看著底子有些不錯,領回來稍微養養膘就好。左右一時也打不起來,來得及。再說你這兒人少,還挑不出幾個麽。”於是二人約定明日就去挑人搶馬,這可是手快有手慢無的事情,夜長夢多啊。
    本來是鄭大、李大兩個哥哥說話,鄭二、李三就是配末。兩人也一直默默無言,許是喝出了興頭,李三郎敬了酒後忽道“我聽說李克用麾下有個十三太保,這安什麽俊的厲害麽?”
    “獨眼龍是兒子多,不過認了父子都要改姓,你看他還姓安那便不是。十三太保麽?”鄭大搖頭道,“沒聽過,什麽玩意。十八摸倒是常聽,哈哈。”
    李三好奇道“不是說李克用有十三個兒子義子,叫什麽大太保、二太保一直排到十三太保,很是了得。”
    鄭大也有些好奇,道“都有誰你說說。”
    李三興奮道“說有大太保李嗣源、二太保李嗣昭、三太保李存勖,四太保李存信、五太保李存進、六太保李嗣本,七太保李嗣恩、八太保李存璋、九太保李存審,十太保是李存賢,十一太保史敬思、十二太保康君立、十三太保李存孝。” 一口氣點出十三個人名,也夠難為人的,鄭大聽了也識不得幾個,想記個數,兩隻手指頭都不夠用。等李三說完,鄭家老大迷迷瞪瞪看看李大,道“三郎這是哪裏聽了傳奇吧。你都曉得麽?別個不好說,康君立我是知道,當年拱火造反就有他,還年長十歲,認獨眼龍為父,那康君立還是個人麽?”
    不甘心的李三郎又問“那有這個李存孝很厲害麽。人稱王不過霸,將不過李,就說這小子。傳聞上源驛之變,還是他保李克用逃出來,是麽?”
    鄭大納悶道“你都哪裏道聽途說。據說上源驛時獨眼龍隨行之人都沒了,那夜李存孝該在軍中吧,河東這些爛事咱也不很清楚。至於李存孝麽,是有此人不假,厲不厲害麽沒交過手,不好說。嗯,不過,據說去歲這廝打河陽,被丁會殺個大敗。”丁會是宣武軍節度使朱全忠的大將,這意思就很明顯了,肯定沒有李老三吹得這麽高。
    “還有個鴉兒軍麽義兒軍很能打麽?”
    鄭大今天情緒挺高,被李三郎這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逗得哈哈笑道“鴉兒軍義兒軍麽。鹹通年間,獨眼龍與盧龍大小做過幾場,那會兒還是李可舉做大帥,打得這廝全軍覆沒,跟他阿耶躲到韃靼人那裏緩了好幾載,好懸死在塞北。也沒聽說鴉兒軍、義兒軍有甚威名。
    現在麽,河東軍是能打。但本來河東就是強藩,鎮兵一直不弱。沙陀騎卒有幾股也還是可以,舍得拚命,這兩年兵甲也上來了,是能打些。但是哪個番號俺也說不清楚。能不能打,嗬嗬,正德你跟他說說。”
    正德是大李的表字,是他老爹取得,為端正己德之意。李崇文接過話茬子,教育弟弟說“各鎮精銳其實差不多,都是勤練武藝,技藝上很難說誰比誰高出許多,又皆是一身鐵。個別是有強弱,但拉出一軍來也就那樣。隻要軍士願意,都很能打。至於勝負麽,不遇上草包領兵,或憑運氣或看士氣吧。”
    李三似懂非懂聽了,又說“我聽說契丹很厲害嗎?”
    “哈哈哈哈,你說禿頭蠻麽。”這次不用別個開腔,鄭二油嘴一抹,就把李小三給教育了。“哼哼。哪一歲啊記不清,劉三他家要去營州那邊走一趟,俺閑來無事,便跟去耍耍,順道趕些牛羊回來,便宜麽。路上不知哪個山旮裏竄出夥禿頭蠻,還想剪徑,被俺等殺個幹淨,還倒撿十幾匹馬。你說好厲害麽。”
    李三郎好奇道“契丹這樣膿包麽?”
    “那不然呢。”鄭二感覺受到質疑很不高興,眼看李大也看自己,黑哥就有心賣弄,籌措一下詞句,道,“要說這禿頭蠻騎術不差,開弓亦準,但拙於近戰,家什也不成。一身破皮袍子,我那個把月轉了數個部落,一個個窮得喝風。嗯,胡兒那弓射不遠,馬上能射個數十步?簇多為獸骨所製,鐵簇不見幾個,釘在甲上連個印都不見。刀、矛、骨朵也就那樣,啥啥都比咱差得遠,殺他還不砍瓜切菜一樣麽。”
    李三似恍然大悟一般,擊掌叫道“一漢當五胡麽?”
    這是漢皇以邊事問策陳湯,湯曰,夫胡兵五而當漢兵一,何者?兵刃樸鈍,弓弩不利。今聞頗得漢巧,然猶三而當一。鄭哥祖上是累世武夫,何曾出過讀書人,哪知這個掌故,他自己也隻是會寫名字能看流水賬的水平,直接就聽愣了,哪懂這小白臉說的什麽。眼角去瞄鄭大,似也不懂,正在裝假吃酒掩飾。
    大李瞧出端倪,給了弟弟一掌,斥道“說人話。”
    李三揉著腦袋,說“哦。漢朝將軍陳湯說,因漢軍甲精兵利,一個漢兵能打五個胡兵。我朝太宗皇帝也說,大唐縱橫天下,無他,甲兵精利爾。”
    “對對,是這意思。一個能打五個。”鄭哥心說,披上甲殺十個也行啊。想想那次,屠子哥就是披著半套皮甲頂了塊護心鏡,禿頭蠻的箭射過來叮叮當當的,真是刀槍不入。等自己撲上去那就一刀一個了賬,可不就是這個理麽。至於漢朝麽,倒是聽講古的酸丁說過,前漢後漢,亂得一批鄭哥也搞不懂,但是對漢朝還是有點概念,這麽一解釋,就全明白了。
    就見李三詐屍般跳起來,跑出去一趟,不知從哪摸回一個冊子,趴在邊上擺開了筆墨,就著火光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好一會兒,才又把這套收好坐回,繼續吃酒。前後不過片刻光景,但這邪乎的一出看得鄭家兄弟莫名其妙,李大隻好從旁解釋。“三郎勤學好問,這是聽了鄭兄、二郎所言有用,怕忘,寫下來。平日也總纏著張郎、秦郎問東問西,煩透了。嗬嗬。”口裏說煩,卻全是寵溺之色。
    鄭哥歪腦袋想想,方才也沒說什麽有用的呢,繼續吃酒。
    半腔羊兩壇酒,不多時就讓四個武夫吃淨。喝罷最後一口湯,李家兄弟心滿意足走了。鄭大是李節帥身邊牙將,不能在外留宿,鄭二帶著兩個跟班陪他出了營區。兩人在前走,隨從們落後數步,保證不偷聽他哥倆說話。
    鄭大道“在此有甚長進?”
    鄭二將這一路行軍簡單講了,說豹營保障工作細膩,重點又將今天撿柴禾這事兒重點說了,行軍打仗真是個細致工作。其實鄭二家作為世代傳承的小軍官,也有些口耳相傳的經驗總結,但要做到融會貫通還須躬行。還好,這十來天有秦隊頭言傳身教,讓他真正開始了解軍隊。
    ……總之在我盧龍軍,須守信諾,須與軍士同甘苦。嗯,總之吧,打鐵還得自身硬。”鄭二最後總結道。
    聽了他的陳說,鄭大連連點頭,道“我這五百兵多是心腹,這你知道。實話說,弄你進來也成,可知我為何讓你跟李大。”鄭二忙把頭搖,心曰娘的果然不出所料,前麵你可不是這麽說的,大哥你怎麽能坑兄弟呢。
    鄭大停步,昂首望天片刻,言語有些沉悶,隻聽他說“此次昭義兵敗,俺心裏很不是滋味呀。盧龍自李懷仙以來,節帥換了一茬又一茬,有幾個善終?李可舉是個勇將,最終自焚而死,四哥兒也是那次變亂時歿了。至於如今這位李帥能走多遠,誰說得準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