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出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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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國朝名將薛仁貴的孫子薛嵩,當初也跟著安大帥造反,最後招安為相衛節度使。初時領相、衛等州,薛大帥不但會打仗,還是理政小能手,在他治下,各州恢複很快。大曆元年即七六六年,薛大帥得封高平郡王,相衛鎮賜號昭義軍,由此得名昭義軍節度使。
    後來幾經變故不細表,隻說至乾符年間,大概十幾年前,昭義鎮領有澤、潞、邢、磁、洺五州,養得精銳二三萬,稱得河北強鎮之一。李國昌、李克用爺倆造反時,昭義軍亦是平叛主力。
    如此一個強鎮,居然就在今年正月覆滅了。
    原來,自李克用做了河東節度使,從中和三年即八八三年開始,連年攻伐昭義,打打停停七年。終於,昭義節度使孟方立兵敗自殺,李克用以弟弟李克修領澤、潞,安金俊領邢、洺、磁,徹底並了昭義。
    河北強鎮說沒就沒,這是開了先河啦。同樣作為河北藩鎮的一員,鄭守仁很有種兔死狐悲之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呐。
    至於四哥兒麽,就是鄭二的爹,因在家裏行四,人稱四哥兒。當年李匡威的爹李全忠,本是李可舉的部將,奉命領兵打義武鎮的易州。先是,劉仁恭挖地道破城,形勢一片大好,李全忠這草包卻被義武鎮節度使王處存殺敗。一點都不忠心的李全忠害怕回來得罪,幹脆領軍反撲幽州,李可舉哪想會有這麽一出,不及防備,在城頭全家自焚身死,十分壯烈。
    鄭二的爹,當時是李可舉的親軍,正是那場動亂中沒了。
    哥倆追思了爸爸片刻,鄭大繼續說“四哥兒原為李可舉牙將,這些年我每戰用命,走到今日,你道李帥信我麽?哼,看他有功賞我是信我?那是他要籠絡軍心,不得不賞,否則誰肯賣命。然李帥之心我豈不知。
    我輩廝殺漢圖個甚?不就是鎮守一地傳之子孫麽。以俺軍功,外任個刺史怎麽不夠,但你看他放我麽。你來我這裏有甚前途,難不成你我兄弟繼續給他家賣命到死?呸,他也配。四哥兒就不明白這個理,一輩輩死得不值啊。”
    “大兄,早說啊,你我兄弟你看。”鄭二疑惑盡去,心情好了不少,但是鄭大的話,卻讓他陷入更大的迷思。
    “開始我亦當那老狗大度,重我信我。狗屁。”鄭大抻抻膀子,道,“你跟著李大要多讀書。俺也是這陣子聽李正抱講古時悟了,他給我兩本書,一是李衛公兵法,還有本甚來忘了。我發現,咱家吃虧就在讀書太少,許多道理書裏早就寫明白了,我等還傻乎乎球也不懂。待我看完了給你也看看。
    說遠了,這事你有數就成。在李帥身邊這些時日,我觀其子侄全不成器,副帥倒是有些勇力,非是善事呐,將來盧龍是誰家天下都很難說。”
    副帥說的是節度使李匡威的弟弟李匡籌。讀書不讀書麽沒興趣,但聽到叔侄相爭,鄭老板來勁了,這可是老戲碼。忽覺慧海靈光一閃,鄭二道“大兄你覺得劉窟頭能成事?”
    看這小子上路很快,鄭大心中滿意,道“能否成事不好說,但這廝有些門道不假。當初李全忠在易州兵敗,這廝也在呢,你說,李全忠打回幽州,劉窟頭能不知道?想想。
    遠了不說,從李可舉至今,鎮裏走馬換將死了多少人,你看劉仁恭雖說現在不很得勢,卻穩如磐石啊。前兩歲李帥冷落他,兵都給奪了,這老狗就能借著一個瀛州匪亂鹹魚翻身。你看現在手下又有兩千兵了,雖不多,皆是精銳。我看他此次到蔚州便是鳥脫牢籠,未必不能做些事業。
    鎮中將領莽夫居多,我瞧來觀去,就這劉窟頭有些手段。為甚叫他劉窟頭,你當他隻會挖洞麽。李公那裏有我足夠,也到頭了。你在這邊,將來不管怎樣,咱家皆不吃虧。”
    瀛州匪亂,說的是早幾歲瀛州暴亂,時任景城縣令的劉仁恭火速招募千餘人平定暴亂,並借機剿匪重新拉起一支隊伍,確實是見縫插針的好手。鄭守義聽了大哥的話,把頭連點,道“兩頭下注麽,這個俺懂。”
    按下兄弟倆一路如何密議不表。
    次日,李崇文果然帶回許多胡兒。一個個套著臭烘烘的皮袍子,有髡發,有禿頭,有的腦後紮著一排小辮子,也有前後左右一圈小辮子的,都跟花子一般,氣色很不好看,麵色蠟黃,也不知是餓的還是病了。
    李三郎負責接收。別看這是個小白臉,辦事真不含糊,將這幫胡兒的頭發一律剃光燒掉,在營外就地扒光,破皮袍子也一把火點了,湊合還能用的就讓輔兵燒滾了開水反複燙洗。又架起幾口大鍋,燒了熱水給胡兒們兜頭澆下,連胯下的卷毛都拿刀剃淨。洗剝幹淨才給發套軍衣裹上,在最靠外側單獨立起了帳篷安頓,說要隔離觀察,圍著那帳篷劃線,派兵看守,期間不許與人接觸。還使人出城去燒石灰,回來每日都在附近拋灑,經常嗆得人難受。
    然後鄭老板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這日會操,鄭夥長一早就背著認旗出門,帶隊跟著秦光弼就進了小校場。自打進軍營就沒有正經操練過,到了這邊更是狠吃狠睡兩日,人人都很萎靡。鄭二拉拉垮垮站在排頭,昨夜吃了酒,還有點暈暈乎乎,冷風一吹,忽覺場中氣氛不大對勁。隻見大李一臉嚴肅站在台上,身邊帶著幾個親軍,俯瞰眾人。鄭屠子四處張望,見最後過來竟是小白臉帶著輜重隊,還有二三十輔兵也來,哎,那個不是胖五郎嘛。二哥心說,火頭軍來幹甚,喝風麽。不管那多,緊忙推推身邊還在打瞌睡的劉三幾個,讓大夥都警醒些。
    待人都站定,大李開始說話“兵不練不精,自今日始,豹營整訓三月。某為教頭,張隊頭、秦隊頭為副教頭……
    洋洋灑灑一大段,大概就說整訓期間,前十日每日一操,早上體能下午隊列。十日後,每日一小操就是練半天,第四日一大操是練一天,然後休一天,五日一個輪回。頭一個月主要練隊列、體能,第二個月以後才是馬戰、步戰各項技能。末了又強調了紀律規條,哩哩啦啦不少話。
    鄭二豎著耳朵靜聽,唯恐錯漏,但身邊的混蛋們就已經亂開鍋了。老兵油子、新兵蛋子,都在交頭接耳,尤以鄭二這隊與輜重、輔兵最亂。
    “整訓?整訓是個甚。”
    “隊列,早都純熟了,練個球啊?”
    “小操,操什麽。哈哈哈。”
    “唉,爺爺是騎軍,練個甚鴨腿子步卒戰技。”
    “啥叫體能。能什麽,能吃麽。”
    “是啊,該開飯了吧。”
    “今日是走隊列還是練弓箭。”
    “快點呀,早起還沒吃飯,餓了。”
    這嗚嗚喳喳亂得可以,鄭二就發現台上李大有些臉黑,忙讓自家夥計閉嘴。但大李皺皺眉頭沒多說,轉身走了。看他不在,丘八們更不當回事了,你一言我一語扯起了閑篇兒。秦光弼和張德出頭,將隊伍分成兩部就花了好半天功夫,嗓子都快喊啞了。又費了牛勁,才按十人一夥的編製定了隊號,從一隊到十五隊,總共一百五十人參訓,夥長就是本隊隊長。
    秦、張二人將眾夥長叫到前頭交代,都要管好人,要遵守紀律,服從命令聽指揮雲雲,然後準備開始今日的熱身運動。就是圍著營地跑步,要求隊伍以兩列縱隊魚貫出發,先跑五圈大概十裏,按後世大約有四公裏半不到五公裏。
    鄭二這隊是第十隊,老黑還沒搞清咋回事,前麵就已啟動開出校場跑步了。看著隊伍緩緩行動,劉三吹著白煙,腆著臉向路過身邊的秦副教頭嚷嚷“秦郎,真跑十裏呀。”感覺跟人很熟的樣子。結果秦副教頭還沒搭話,身邊一個軍將揚起馬鞭劈頭就抽,手法非常精準,鞭稍正招呼在劉三的額角,帶起一片皮肉。
    隻聽那將喝道“方才教頭說了,非令不得言語,沒聽見麽。”
    劉三登時就被打懵了。狗才反了天了呀,那麽多說話的你就打我!劉三哥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正要扯起嗓子喊叫,被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鄭隊長大把拍在腦後勺,一口氣憋了回去。
    “嚎什麽,速走。”
    誰知鄭隊長好心沒好報,“啪”的一聲響,飛來一鞭頭,這次準確地落在了二哥的麵門。還是那將喝道“非令不得言語,聽不懂麽。”
    挨了抽的屠子哥哪受得這個,盧龍軍是個什麽玩意兒爺爺還不知道麽,這是給臉不要臉啊。鄭屠子全忘了這在哪裏,將坊間鬥毆的勁頭使出,一個虎撲就把那將掀翻在地,醋缽大的拳頭照頭就打。隻一拳下去,那將的眼睛就腫起老高,鼻子也給打塌,血水流了一臉。
    這新兵蛋子敢還手,這還得了,旁邊三四個負責維持秩序的軍士見狀,忙撲上來將這老黑摁住,兩個扳手,兩個押腿,配合非常默契。屠子哥本領大,手腳被製,便把個碩大的腦袋狠砸。“啊!”下麵那將哭嚎得好不淒慘。見鄭哥被製,早就有火的劉三郎高呼一聲“打呀”,招呼本夥加入戰團。搬腿的搬腿,拉手的拉手,要把鄭哥解救。
    馬匪頭子下手最狠,專找下三路招呼。
    “啊!”又是一聲慘呼,也不知是哪個著了黑手。
    旁邊維持紀律的幾個軍士也殺進來,一時間是拳腳紛飛。
    好麽,整訓還沒開張就亂套了。剛要跑的也不跑了,各隊紛紛駐足圍觀。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在那起哄架秧子。
    “這拳偏了,可惜。”
    “好,踢得好。”
    “哎呦,別把蛋給爆了吧。”
    “嘶。疼吧。”倒抽一口氣。
    “上肘啊,頂他,蠢貨。”
    圍在一圈指點江山。
    秦副教頭壓著怒火扯出胸前的竹哨就吹,立刻有兩隊全副武裝的甲士衝進來,木棍子劈啪落下,連打帶拉分開了眾人。戰鬥力最強的鄭二被四五個軍士死死壓住,臉摁在地上還抽冷子一腳,正蹬在某人小腿處,踹得那廝一跌,麵朝黃土落了個狗啃泥,若非有護脛保護,隻怕腿都要廢。
    被鄭二撲到的那將從地上爬起,發髻散亂,塌鼻子歪臉,右眼腫到睜不開,左眼是淤青大片勉強能撐開一條縫。這廝被重重壓在最下吃虧最多,不知受了鄭二幾錘,仰著脖子,惡狠狠衝來狠踩了鄭二幾腳,口齒不清地怒道“毆打教官,十軍棍,罰跑十裏。呸!”張口吐出兩粒帶血的牙齒。
    見這情勢,鄭二心想壞了。殺人立威這是軍中慣用伎倆,他們這是被做了儆猴的那隻雞了。聽那邊劉三還在嚎叫,這是要作死啊,鄭二嘴上可不耽誤,抬頭對秦光弼道“秦郎手下留情,打完就跑不了啦。”可別小看隻有十軍棍,打實了不死也得殘。
    秦副教頭也很上火,整訓前估計到可能會有風波,但沒想能鬧成這樣,毆打教官更是大出意料。有些埋怨地瞪了腫眼的那將一眼,心曰,爺爺都沒說話就你跳得挺高,若非這廝上來就抽鞭子,何至於如此。鬧得爺爺臉上無光,讓張德笑話。可恨那是李大的親軍,秦哥決定忍了。
    秦光弼怒道“十棍先記下,操罷了再打。”又環顧四周,看熱鬧的丘八們也緊忙都做了紮嘴葫蘆,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似乎十分乖順的樣子,生怕引火上身,倒顯得秦教練十分威嚴。
    一聲號令,隊伍重新出發,這次都很老實,規規矩矩出營。
    但沒這麽練過呀。
    鄭隊長才跑了一圈多便渾身見汗,再一會兒,雙腳開始發抖。稍稍跑慢一點,邊上監督的軍士就皮鞭子無情揮下,抽得屠子哥金星亂冒。這次再不敢動手,還鬧,怕就真的禍事了。
    看看督導走開,不知死的劉三郎在二哥身後邊跑邊道“秦郎這不仗義啊,昨天來咱這兒吃酒,愣就沒透一點風。肉都吃狗肚子裏了,沒良心呐。那廝是李承嗣手下吧,老兵。”這孫子叫什麽來著?劉老板想想不認識,定要查問清楚,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啊!”
    一個督導不知從哪裏鑽出來,鞭子抽在背後,痛得劉老板趕緊閉嘴。
    也不知跑了多久,別的隊伍早就回去,隻剩他十人繼續奔跑,最後人都麻了。等兩腿像灌鉛一樣時,才聽到一聲“停”,有個提鞭的軍士道“回營吃飯,半個時辰,三聲哨響集合。”眾人立刻散了架勢,紛紛癱在地上,可恨饑餓難耐,歇了片刻緩口氣,互相攙扶著抓緊回了營房。
    輔兵們已抬回餐食,有羊奶,胡餅,醬菜,粟米飯炒得黃澄澄非常好看,還有一碗肉末醬。眾人抓緊吃罷,才剛放下碗筷,就聽哨聲響起。
    “丟,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