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出征(五)

字數:6403   加入書籤

A+A-




    刀尖上的大唐!
    但見李節帥的將台上旗鼓變幻,伴隨著隆隆鼓聲,兩翼的甲士緩緩轉向,麵對兩側重新列隊。前數排弓弩手搭箭上弦,敵騎將近百餘步便開始放箭,數排步槊手在後,如鐵槍如林站定陣腳。
    胡騎們排山倒海一般衝上來,一浪浪,一波波,卻隻衝到陣前數十步就轉向,借著馬速開弓放箭,稀稀拉拉地箭雨落下,隻幾個倒黴蛋被射中甲縫,傷害不大。盧龍軍的射擊也收效甚微,胡騎衝了數陣,不見這邊有鬆動的意思,但是他們非常執著,前麵數千人退回休息,又有數千人替換上來衝擊騷擾。
    盧龍軍巋然不動。
    伴隨河東騎軍不斷衝擊,盧龍這邊將台上旗鼓又變。
    李大身體前傾,扶在女牆上夠頭去看,聲調提高,道“我軍要出擊了。”果然,鼓角過後,盧龍中路步軍大陣開始如牆而進。數千甲士斜舉著步槊,徐徐向前,每五十步一停,稍稍整頓隊伍,左右看齊,緩緩向西先行百步站定。
    “看,中軍突出,但左右都在弓箭防護之下,身後還有甲騎壓陣,並不危險。不論河東步騎來攻,都不怕他。彼輩不動,我軍便這樣全軍壓上去,馬兵失了回旋餘地,衝不起來也無用,河東軍步卒人少,定要吃虧。看!”李大指著河東軍方向,“安金俊要甲騎衝陣了。”
    就看河東中軍緩緩馳出兩千騎,人披鐵甲,持丈餘的馬槍,寒光熠熠,由三千輕騎呼應著,列隊向盧龍突出的中軍衝來。步槊手們紛紛放平長槊,將丈八的大槍向前。河東甲騎的馬槍明顯比河東軍短了一截,麵對刺蝟一樣的盧龍兵,騎士們衝到近前終不敢直當其鋒,紛紛走避。
    盧龍軍見敵騎慫了,士氣瞬時高漲。將台不失時機地令旗猛搖,鼓聲如雷,左右兩陣步兵也開始向前擠壓,中軍則繼續挺槍前行,又走了百步站定。李大郎嗤笑道“早聞沙陀人喜用短槍,哼,打打巢匪麽還湊合。嘿嘿,傻眼了吧。”作為騎將,李崇文對河東李克用的威名其實十分不忿,什麽飛虎子,一沙陀胡種也會用兵麽。
    雙方距離僅二百餘步了。
    這個距離弓弩還射不到,盧龍軍稍稍整頓,中軍甲士便開始加速。伴隨令旗揮舞,千餘甲士後來居上,跑在步槊手之前,人人左手持盾、右手持刀,擺開鬆散的陣型向前猛跑。
    河東的弩手、弓手先後發矢,一叢叢箭雨騰空,卻因刀牌手隊形稀疏距離又遠,殺傷有限。盧龍的刀牌手頂著三四輪箭雨,轉眼突至近前。河東的刀牌手們及時前出,與盧龍同行就在陣前廝殺。
    一時間刀槍入肉,灑下片片血雨。
    步槊手們已經互相頂住。雙方都是老手,不必試探,沒有花哨,上來就是搏命擊刺。都是密集隊形,前後左右都無騰挪的空間,就是向前刺,刺,刺,雙方都是丈多大槍,在陣間捅來捅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盧龍軍的弓弩手抵近支援,兩邊箭矢往來,士卒傷亡大增,慘嚎聲一片。
    “噗,噗噗!”
    長槊在上方攢刺,夾在兩陣中間的刀牌手,就貓著腰在底下捉對廝殺,天上還有箭雨亂飛。有人一刀砍翻眼前之敵,正想前進,卻被斜前伸出的長槍戳個通透,一腔熱血噴灑,雙目不甘地灰暗下去。偶有幾個貼上去將對麵步槊手的腿腳砍斷,卻又被補上來的敵人一刀了賬。
    還有那從天而降的利矢,或入甲縫,或中麵門。
    就是個修羅場。
    “那該是太原兵。”李大不無遺憾的說,“河東牙軍,可惜了。”
    太原,大唐龍興之地。如今,這些漢子沒有死在對外征戰的前線,卻要在藩鎮攻殺中拋頭顱灑熱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小白臉恨恨道“大唐棟梁,卻被沙陀胡種用來填溝壑,都是中華精血,可惜,可恨。”
    鄭夥長此時卻顧不上這些感慨。慘呐!遠遠站在城牆往下看,那槍槍入肉,刀刀見血,都讓鄭屠子頗受感同身受之苦,隻覺著自家身上被紮被刺般難受。手心一輪輪冒汗,臉皮一陣陣發緊,鄭老板心想,若被放在前排,哪有活路啊。
    片刻間,兩軍都已倒下許多將士。
    沒死透的還在哀嚎,被雙方反複踐踏。
    中軍在血腥廝殺,河東軍兩側胡騎卻毫無辦法。盧龍兵有兩翼步兵護著,距離又太近,根本無法動彈,後麵還有虎視眈眈的盧龍甲騎。寒光閃閃的長槊向胡騎漸漸靠攏,驚得胡馬都很著慌,四蹄亂動,胡兒們用足了力氣才堪堪壓住。
    李大忽然叫聲“看,要亂了。”
    說時遲那時快。順著李大手指,鄭二看到在中路河東軍後隊中,有人毫無征兆地扔下武器轉身就逃,雖被督戰隊砍翻,卻毫無作用。就似瘟疫般,河東武夫突然就喪失了鬥誌,紛紛拋下兵器,轉眼衝亂了自家軍陣。從城頭看去,變故是那麽分明,一切又來得如此出人意料。跟玩笑一樣,剛剛還在奮力搏殺的士卒們瞬間崩壞,全無戰心,原本嚴整的隊伍轉瞬間就如驚散的獸群,四散奔逃。
    對,就是作鳥獸散。
    “嗚!”
    雄渾的角聲適時響起。
    近萬盧龍甲騎奔馳而出。先是兩路從左右向前,似兩柄利刃,奔向河東軍兩翼胡騎。而就在他們啟動的一霎那,河東軍的胡兒們就似得了逃跑的命令,都不等盧龍兵過來,直接就走。
    哎,真他娘的快。
    李大帥抓起頭盔罩在腦袋,翻身跳上戰馬,一騎當先,那頂紅披風是十分亮眼。盧龍節度使親領三千軍,以五百具裝甲騎當先,直插敵軍帥旗。而此時,中路壓陣的數千河東甲騎,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就已為敗退下來的步軍衝亂,被裹挾著一起潰退。
    隻見一杆“李”字大旗直入河東中軍,所向披靡。
    “呦,那騎將看著像是大郎麽?我等是否去衝一陣。”節度使帶頭衝鋒,盧龍兵士氣沸騰,在城頭看著我軍縱橫捭闔,鄭夥長登時就有些按捺不住胸中烈火,主動請戰。大李淡淡瞥他一眼,道“無令,不得妄動。”鄭二聽說,非常憋悶,豈料大李言罷,一回頭就飛奔城樓而去,口裏高叫“大勝,大勝啊!”
    我你……
    趁你病要你命。李匡威親率近萬騎兵,追著河東潰兵屁股猛打,絕不能讓他有重整旗鼓的機會。還在城頭觀瞧的劉仁恭將軍輕撫虎須,因笑道“李帥此戰打得漂亮。”
    邊上一將卻道“三萬打一萬,再不贏怎麽說。”這漢姓單名可及,是劉將軍親兵隊的頭子,也是員虎將,更是他的妹婿。邊上一小將亦幫腔道“姑夫所言甚是。他李家會打仗麽?當年易州城下,父帥一戰奪城,若非李全忠這草包無能,大好形勢豈能葬送。哼,若非父帥,他李家能得幽州……
    “住口”。劉仁恭目中華彩閃過,看那小將正是次子劉守光,生得麵如冠玉,但體態魁偉,顧盼之間英氣十足,年紀輕輕已有勇有謀,真是心懷大慰。又看看另一側站著長子劉守文,更是文武雙全,沉靜有謀。老劉心中感慨,有此二子,我家何愁不興。“大軍即勝,這城不用守了,整頓兵馬,出城接應大帥。”劉將軍這是準備為君分憂了。
    正見李崇文大步走來,叉手請令道“劉帥,賊眾大潰,是否出城一戰。”
    劉仁恭略一思索,道“嗯。李帥西去匆忙,你速去追,請得李公將令回來,某好定行止。”
    “喏。”
    看大李興高采烈去了,劉仁恭指著城下的兵卒們,向兩個兒子道“速去河東營地,財貨隨彼輩去搶,我軍抓緊收攏馬匹、牛羊、糧秣,甲仗、軍資,多多益善。單哥兒,你也去。”
    ……
    李崇文請得了將令,一路跑回,叫一聲“速走!去追李帥。”就旋風般下城,立馬揚鞭一揮手,帶頭衝了出去,也不管後麵誰跟上誰沒跟上。秦、張等人跟隨大李日久,早都準備妥當,追著就走了。鄭老板初來乍到,就萬萬沒想李大跑得這麽快,等他罩上甲出來就慢了半拍,再待他出城,竟隻見大李率隊正絕塵西去的馬屁股。緊忙催馬也趕他不上,急得鄭屠子沒法,隻能遠遠吊在後麵,眼睜睜是越追越遠。
    追亡逐北啊。
    河東軍是完全潰散了。
    數千步兵徹底垮掉,除了少部掀翻了自家騎手搶得馬匹跑掉,大都直接做了俘虜,正在那或跪或坐散了一地,居然還有說有笑,嘻嘻哈哈地欣賞騎兵們表演。看到圍上來的盧龍軍也不緊張,還有主動來打招呼的。
    “這位哥,有吃食麽,早上出來太急,幹糧沒帶,餓了。”
    “你等是哪部分呐?”
    “傳說幽州富裕,一歲多少賞賜。”
    “哎,有水麽?爺爺水囊被射破了。”
    慌個屁,他們都是河東健兒,戰場上廝殺那是各為其主,可是放下武器那就好說嘛。都是大唐一家人,積年老卒,值錢著呢,隻要投降,誰舍得殺呐。看那有成建製的一堆一堆,可能都已商量好怎麽跟盧龍軍談條件了。換身皮繼續當兵吃糧,多好,可能更好也說不定。
    胡騎奪路奔逃,被盧龍兵攆鴨子般追殺。數千河東甲騎更是笑話,都沒發揮作用,就被自家步兵衝散,為跑快些,在馬上就把甲都丟了。
    主帥安金俊可能已死於亂軍,總之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找不到。
    眼見散亂一地的鐵甲,鄭老板眼睛發亮,也不著急追大李了,招呼弟兄們抓緊收集,能拿多少拿多少,這種發財的機會可不多。轉眼看見河東降兵跪坐一地,瞧鄭二他們忙活居然在笑,又見一群群正在拔腿狂奔的盧龍步兵,放著這些降兵也不管,隻顧悶頭往前跑。怎麽,這幫兩條腿的要追四條腿的麽,鄭二心裏疑惑,想捉個跑得正歡的步軍問是去哪,結果人家頭都不回隻顧快跑。
    邊上劉三哥眼珠子一轉,叫道“我知了,彼輩要去搶河東大營。”鄭二看看亂糟糟的隊伍,大李早就不見蹤影,把手一揮,叫聲“速走”,上馬也要去搶大營。有便宜不占絕非鄭老板的風格,催馬快跑,轉眼超過了一群又一群步兵,真是十分得意。
    等鄭二衝進營地,早有捷足先到的在喜氣洋洋地忙碌,鑽進鑽出。
    河東大營紮得非常潦草,粗粗幾個木柵,就是帳篷挨帳篷。鄭二馳馬而入,避開那些頭腦發昏的土匪,直接衝到一片尚未開發的營區。留下舅哥帶兩個輔兵看馬,鄭屠子踢開一個帳篷就開始翻找。
    摸了一圈,他娘的有點失望,整個帳篷就找出一點糧食、幹肉,臭烘烘地丟一邊也吃不下口,七湊八湊裝了銅錢小半袋,絹帛都沒幾卷。唉,怎麽包袱裏還有女子衣裳,這都是什麽人呐,口味這麽重麽?換個帳篷再找,也沒強到哪去,鄭哥心中疑惑,難道是走錯地方了?還是真窮?
    這群初哥瞎忙活半天收獲不大,劉三老板抱著兩卷絹十分不滿地罵“狗日地河東軍這般窮酸,他奶奶地,白瞎爺爺費勁。”眾人都不滿足,王大寨主想起當年做馬賊時的往事,靈光一閃道,“錯了,找輜重營,家什得在那裏。”
    但哪裏是輜重營呢?河東軍也沒見什麽馬車之類的標誌性建築物,到處都是帳篷挨帳篷,怎麽找啊。一群新兵蛋子茫茫然四下張望,正不知何去何從,郭屠子舉手往北一指,道“那裏有馬,許在那邊。”
    眾人匆匆將寥寥無幾的財物搬上馬背就走。
    蒼蠅再小也是肉麽。
    等他們找到馬群,發現又錯了。這裏隻是有數百匹的一群馬,河東軍逃散時沒顧上管,就圈在這裏無所事事。邊上有些輜重不假,可惜都是糧秣之類,大袋的糧食沒法搬呀。翻找半天搜出寥寥幾堆絹,最多百把匹吧,河東軍這麽不富裕麽?一再失手的鄭老板感覺有點嘴角冒泡,有種身在寶庫無所得的慌亂,咳,有多少先是多少吧,叫道“將馬圈了,這些搬上。”準備換個地方繼續搜檢,心說實在不成就賣馬換錢,這幾百匹馬也是一筆財。
    不料眾人剛剛動手,忽有一隊騎手奔這邊過來,估計也是被馬群吸引。
    來人約有五十騎,正是奉令出城的單可及綽號單無敵。單副將前麵已攏了幾批繳獲遣人送回,看到這裏有一群馬,結果跑來了才發現竟被人搶先。眼見對方人少,單哥兒就想黑吃黑下殺手,但又看像是盧龍兵,那是自己人,尚未完全泯滅良知的單將軍就有點猶豫。
    覷這黑廝長得雄壯,步幅沉穩,是條漢子啊,單副將頓時起了愛才之心,決定先禮後兵一下,揮揮指頭,數十騎將這一眾圍起,喝道“你等何人耶?”問問是哪部分的,看看能不能弄到自己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