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出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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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幾個泥猴子不知死活,探頭探腦地從草坑裏爬出來,身上還糊著泥巴草根,髒得沒個人樣。明顯就是河東潰兵,等大股追兵去了這才露頭,很狡猾呀。合該他們倒黴,正讓老鄭碰上。潰兵賊頭賊腦遠遠看見有人馳馬而來,忙要躲藏回去,晚了,二哥眼尖,遠遠就望見他們,大叫一聲“殺”,帶領眾人催馬上前,剩下的半口悶氣一發著落在這幫潰兵身上,全給射倒砍翻。
    馬匪頭子射中兩人,疾行近前,不待馬停就滾落下地,快走幾步撲上去裏外一陣翻檢,不期摸出把金銀首飾、瑪瑙珠玉,謔,真有貨啊!
    且說一幫新丁劫了潰兵,都很興奮。鄭哥站在馬背上四下張望,大軍早都沒影,身後單無敵也沒追來,漸漸放心。但安邊城是不能回的,二哥心裏有數,得先找大李匯合。看看向西一路拉拉撒撒的馬糞,那不就是指路明燈麽。
    日頭西斜,眾人尋了處有水窪子的小樹林歇宿一宿,化了冰雪煮些幹糧充饑。出來走得急,沒帶帳篷,眾人圍著火堆裹了袍子,靠著馬匹擋風保暖挨過一夜。次日天明,順著大軍前進的方向,鄭哥一夥人是見人搶人,看馬牽馬,牛羊之類跑得太慢顧不上,隻挑幾隻嫩羊扔到馬背上做晚餐夠吃就行,馬多畜力充裕嘛。
    這麽一路行軍一路搶,走兩日趕到雲中,僅鄭夥長自己的坐騎後頭就栓有一串八九匹馬,一行十五人足足收攏了近二百匹,除了個人行李之外,還有二十來匹馬馱滿了物資,都是一路搜羅的盔甲、軍械、糧食、布帛,金銀細軟,應有盡有,哦,還有羊。
    但顯然羊是白背了。
    圍城的河東軍聽聞敗績,早就一窩蜂散得沒影,至於說他們是怎麽聽說前方大敗,那就隻能親口問問才知道。鄭二郎圍城轉一圈,總算在城西頭找到了大李的豹子旗,還是挺好辨認。此時李崇文率眾正圈了幾百隻羊回來安頓營地,你想,河東來了這多胡騎,隨軍得有多少牛羊牲口,這不全都便宜了盧龍軍麽。至於憋在雲中城裏的赫連鐸,他好意思出來爭麽。
    不,他敢出來爭麽。
    這二日秦光弼跟著隊伍先到一步,在河東軍的大營裏分得許多好處,滿大營的輜重錢貨呀,真是搶得舒心搶出了氣勢。看見鄭二等人姍姍來遲,老秦甚覺可惜,上來安慰道“怎麽才來。前頭追上一夥河東牙軍,真他娘地有貨,你看。”說著從懷中抓出幾個金餅子迎風晃一晃,照得屠子哥眼昏,這可是稀罕玩意,顯擺地十分得意。又踩著腳下一堆物事,道,“看看,皆是河東軍營裏得來。全跑了,火都沒來及放,都歸了咱。可惜咱營人少,隻爭得這幾車絹。你等來晚了,金銀都已分過。沒事,這些布帛李頭兒說了,見者有份,來得正是時候嘛。”
    鄭二想想自己這點繳獲,果然寒磣至極。也是,雲州城下的大營才屯得好貨麽,虧了,虧大了呀。看黑廝有些苦惱,“哈哈哈哈”秦哥兒笑得很開懷,幸福麽,有比較才有不是。安慰這廝道“來得正好,吐渾人今夜要勞軍,李節帥說了,所得一律賞賜發下,他分文不取。”真是好上官呀。
    “是麽?”鄭二好奇,吐渾人這麽懂事呢。
    秦光弼雙手叉腰,將腰間刀柄扶一扶正,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造型,理所當然地說“哼哼,爺爺走了幾百上千裏地來救他,爬冰臥雪,風餐露宿,那日還陣亡了好幾百條人命,嘿嘿,吐渾人不出點血成麽。惹火了,爺爺直接進城搶他娘地。哈哈。”
    鄭老板十分同意,點頭道“有理有理。”
    赫連鐸那是非常懂事了,盧龍軍可是長安洛陽都搶過,何況一個小小雲州。在城裏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淚感謝了李大帥的救命宏恩,然後親自帶著不知哪裏搜羅起來的財貨出城勞軍,連僅存的牛羊糧食財帛都貢獻了。有什麽給什麽吧,隻差掏心掏肺了。老土酋對這些武夫知之甚深,是真不敢讓盧龍友軍進城呐。
    李大帥說話算話,果然按人頭、高低將牛羊財貨當場發下賞賜,連隻是跟著打打秋風的豹子營都沒落下。
    剛剛趕到的鄭夥長分得兩匹絹和兩張羊皮,寒磣是寒磣了點,也行吧,畢竟前麵已搶了一把,畢竟老土酋確實不富裕嘛,傳說自己都快沒飯吃了,這窮酸樣,還當個屁的大帥。
    看在有酒有肉的份上,武夫們也就給吐渾人一個麵子,算了。
    一連數日,盧龍軍就在雲州城下點起處處篝火,殺牛宰羊,不亦樂乎。屠子哥親自操刀,將祖傳手藝祭出,贏得陣陣喝彩。肉不缺,但糧食是真少,更沒有菜,隻好拿醋布條調劑口味,吃得鄭屠子看到肉都就腸胃泛酸。
    咳,難過。
    李節度是個好人,與赫連鐸把酒言歡數日,眼看老夥計都快被吃破產了,就帶著休整完畢的大軍回轉。
    到安邊,隻休整三天,大軍就回幽州去了。
    三萬戰兵數萬雜兵,小十萬張嘴,還沒算牲口呢,這人吃馬嚼的太費錢糧。大頭兵出征在外待遇必須要好,一天三頓幹飯三斤糧是鐵打的規矩,酒可以沒有,但最好還得有肉有菜,加賞也得跟上,搞得李節帥很肉疼。別看這次撿了不少財貨,其實落到大帥兜裏的不多。老土酋孝敬的那點好處,過個手就全發下去,從河東軍身上撈到的戰利品,至少大半也被武夫們層層截留,而要從大頭兵手裏收繳獲,花錢買是可以的,白拿?李大帥想可能是想過,真幹就真沒這個魄力。
    如今的大唐,不是國初了。
    不對,國初也不咋地,都是驕兵悍將。太宗皇帝打遼東,破了城不讓屠城,武夫們就敢圍了李二跟他講道理,兄弟們跟你千裏萬裏來打仗,不落點實惠不合適吧,太宗皇帝又怎樣,也得講理!最後李二還不是自掏腰包贖下了降城。這風氣從根子上就不好,誒,誰也別笑話誰。
    李大帥回幽州,但劉將軍就沒走。李節度說,獨眼龍最近風頭很勁,雲州是幽州西屏,蔚州又是盧龍出入軍都陘的西門,得留精兵強將鎮守。思來想去,幽州上下就數你劉窟頭合適,允文允武,智勇雙全,就你了。劉仁恭再三推卻不過,隻能領命。慶功宴上,端著酒碗鄭老大拍著弟弟肩膀,說起這個喜人的消息,兄弟倆狠狠碰了一碗,彼此心照不宣。
    李匡威還算厚道,留下足夠八千人吃用半年的糧食及大量軍資。降兵亦留下一些,編排編排,城中馬騾甚多,小規模支援雲州湊合夠用。
    這把連自己搶的帶李大分的、節度使賞的,比秦光弼他們差些不假,但鄭老板本來覺得還算滿意。畢竟是大姑娘上花轎,生平頭一遭麽,總結經驗教訓,下次再接再厲。等回到安邊,老黑才明白,得了大便宜的其實是大老劉。
    李匡威著急追敗兵,戰場是劉將軍組織打掃的,河東軍大營裏抄得財貨多少不說,隻潰兵扔在戰場的鎧甲兵刃、逃散的牲畜,哪樣不肥?尤其鐵盔鐵甲滿地軍械最是緊要。哦,還有收編的數千潰兵,可都是積年的老武夫。若非最後被李節帥刮走了一波,劉窟頭怕不得撐死。
    鄭屠子第一次理解了大哥那句話的意思,劉窟頭,你當他隻會挖洞麽。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
    安金俊兵敗身死,李克用本想自提兵來,結果一屁股爛事,根本顧不上。
    他行令新附的昭義軍選派精兵從征,豈料新任的節度使從弟李克恭膿包,鎮不住昭義的驕兵悍將,被人兵變砍了,亂兵轉頭降了死對頭朱全忠。昭義,尤其是西昭義澤、潞兩州,大概就是後世山西的晉城、上黨一帶,是晉陽的東南大門,翻個山頭就能到晉陽城下。花了小十年拿下這裏,轉頭便宜了朱全忠,李鴉兒睡覺都睡不著。
    朝廷也在憋著勁兒搞大事。
    他獨眼龍爺倆當初造反起家,曆史上就有汙點,這些年還不講規矩說打誰打誰,連朝廷也吃他不少虧。比如河中鹽池向來是朝廷的錢袋子,每年貢獻數十萬貫資財,王重榮借巢亂霸占了河中,每年就給朝廷三十大車鹽,打發叫花子一樣。當時巢亂方平,朝廷入不敷出,為了平衡財政,中官田令孜要求王重榮交出鹽池,這廝死活不肯。既然文的不行,田令孜覺著神策軍還行就要來武的,召集數鎮兵馬配合神策軍來搶鹽池。王重榮這老狗於是召喚李克用助拳,哥倆將朝廷大軍殺敗不說,還一路打進長安,大肆焚撓搶掠,城中官室民居被燒毀十之六七。
    劣跡斑斑呐!
    這次,是以宰相張浚為首,對李克用很有意見,緊鑼密鼓打算號召各藩鎮再來一次討伐河東。
    亂成這樣,獨眼龍哪還顧得上雲州啊。
    於是,雲、代之地難得平靜。
    轉眼已是五六月間,夏日炎炎。當然,蔚州這地界熱不到哪去,隻要不在日頭底下暴曬,風吹起來還很涼爽,比幽州好過許多。自從獨眼龍父子倆鬧事以來,在雲中、代北打得民生崩潰,雲州、蔚州在河東、吐渾、盧龍之間幾經易手,等幽州大軍一走,安邊城就顯得格外蕭條,完全是個兵城。
    豹子營的整訓終於結束,主要是不打仗待遇就下來了。劉鎮將按照五日一操的標準放糧,平時兩斤糧會操三斤糧,若要天天狠練,豹營的糧肉都跟不大上。繳獲雖然多,坐吃山空也撐不了許久,不光是人,還有馬要養啊。
    這次豹子營攏了許多畜牲,光鄭哥這夥人前後就拉了有兩百多,連輔兵才十五人哪用得了,養不起又舍不得扔。最後實在算不過賬,大李讓各部按照戰兵一人五馬的標準保留,剩下的要麽自己殺掉、賣掉,要麽就掛賬由營裏統一養著,將來看看是賣是殺。賣肯定是舍不得賣,殺了吃肉就更敗家,最後基本都由李三組織,將多餘的馬匹歸攏起來。這些可就全都背在大李身上了,好在附近草場廣闊,又到春夏草木繁盛,能省許多糧食,否則他也喂不起。
    看看已練出了成果,李大咬牙挺過三個月,就改回三日一操,強度比劉鎮將標準稍高,但高不很多,缺糧就從繳獲中貼補。實在不行就殺羸馬,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這個。
    劉仁恭如今是軍民一把抓,但蔚州僅存的居民都在南邊靈丘一帶。劉鎮將沒心情去經營靈丘,不安全,一旦被圍不好跑路。狠心的劉窟頭派兵搬空了靈丘,將周圍民人、財物全都牽來安邊,組織人手在城外種田生產。田地本來就有,隻是荒廢日久無人耕種,如今反倒因禍得福,休耕多年,今年又滋養許多血肉進去,應能打些穀子。其實也沒遷來多少人,聊勝於無吧。
    城中斷壁殘垣也須修繕,正好遷來百姓幹活,農閑時給口飯吃就成,花不了多少錢。什麽,讓大頭兵們出力修房子,別逗了,除了操練、打仗,他們啥也不幹。劉鎮將可不想惹這麻煩,花點錢能辦的事就不是事兒。
    這些都不必鄭夥長操心。
    按時出操,就是二哥的主要生活。新問題是有錢沒處使。軍漢們是城中富戶,可是安邊這地方鳥都不拉蛋,實在荒僻。城裏開了幾個酒館、食肆、貨棧,生意是火爆,但鄭老板看一眼就再也不去,沒甚好貨,酒菜也都不成。娼館亦開得幾間,有樓麵的據說是劉鎮將家親戚開的,還有些私娼,就是貧家娘子、女兒掙點口糧,二哥也都看了,嘿,一言難盡,下不去口啊。
    這日無事,二哥出城跑馬,回來一身滾熱,自己先拿水澆了,然後赤腳綁了條兜襠,哼著十八摸,悉心伺候馬爺,比收拾老婆還要細心百倍。鄭屠子胸前那把護心毛黑黝黝地閃著精光,身上升騰著縷縷白煙,十分壯觀。就這體魄,一般的馬爺實在不便,這次為甚跟不上李大?首先當然是慢了一步,主要還是馱著鄭哥連人帶甲小三百斤馬爺實在跑不動呀。
    可惜五尺高的青海驄也還差點意思,仍覺矮小,驅馳起來不盡如人意啊。聽李三說,西域有良駒汗血馬,身高力長奔跑如風,是當年安西軍縱橫西域的極大臂助。西域產良馬鄭二知道,可那邊早丟了,隔著關山千萬重,哪來西域馬呢。還好,這回搶了不少,多少挑出些湊合能用的。現在馬多,鄭二哥最近勤練換馬技術,想靠著陣前換馬彌補不足。雖說這麽搞有些危險,一個不好弄巧成拙很麻煩,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屠子哥也隻能忍下。
    坐騎必須照顧妥當,鄭屠子伺候完一匹又一匹,正自刷得起勁,忽覺有人靠近,扭頭一看,是李三。
    小白臉湊上來笑嘻嘻的說“有事與鄭哥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