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進草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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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大唐以勇武雄壯為美,二哥就是太黑了些,好趕上昆侖奴了,否則妥妥的美男子呢。所以對這遠房親戚小白臉,鄭哥其實一直看不大上。不過這幾月相處下來倒是混熟一些,主要是李三郎勤學苦練,也壯也黑了,慢慢在向黑哥靠齊,鄭二就覺得比原來是順眼許多。
    李三郎其實還行,將將六尺身高,按後世也妥妥一米八的大個,隻是略有些單薄。可是放鄭二麵前就很不夠看,視覺差距不是一星半點,顯得十分袖珍。
    “講。”
    二哥也不回頭,拿毛刷伺候馬爺十分舒坦,哼哼唧唧的。又將馬爺在木樁固定,將蹄抱起,把了刮刀修馬掌,張鐵匠等下過來要給馬爺們打蹄鐵。這修馬掌是個技術活,得先將舊馬掌拆下,以剪刀、刮刀將馬掌修理整齊,去除雜碎,尤其指縫裏不能留下汙穢。修好模樣再比著尺寸將燒紅的鐵條打成型,以小釘固定,費時又費力。二哥卻總要親手完成,幾位馬爺都要伺候,工作量可是不小。
    在旁欣賞鄭哥技法熟練,李三郎道“蔚州窮苦,劉帥想組織人手往草原走走,做些買賣,賺錢給弟兄們發發賞賜,改善生活。貨已從幽州運來,需要護衛出塞,讓咱們出兵。鄭哥不是去過塞外麽,要不要去?”
    出去走走這是好事,順手抓些蕃婆子回來也不虧。本來河東軍營裏就有女子,可惜鄭二去得晚沒搶到,為此耿耿於懷許久。哎,開娼館的好像就是這些人吧?鄭老板眼珠子骨碌一轉,馬掌也不修了,拉著小李坐下,道“你這是找對人啦。靈丘都搬空了,左近也被禍禍夠嗆,我看沒甚油水。得往深處走走,劉三、劉四跑慣了塞外,路頭熟啊。”心裏盤算,李崇文這隊甲騎都拉過去,嗯,二百多騎,主要不遇上蠻子大隊,那真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還運個屁的貨,沒本的買賣他不香麽。好嘛,還沒出發,屠子哥就開始盤算起要做馬匪了。
    那馬爺受了冷落,回頭看看黑哥不幹活,開始哼唧。二哥得了召喚,忙把馬腳抱起做活,態度十分恭敬。
    劉鎮將做事雷厲風行,轉眼就給安排妥當。
    與鄭屠子的想法出入很大,劉將軍是真要做買賣怎麽。足足備了幾十輛大車,貨有三十幾車,剩下十來輛拉行李給養。商隊由老劉家的商隊頭目劉能領頭,這次護衛是一百騎,豹營出五十騎,好兒子劉守光積極為父分憂領了五十騎,並且勇挑重擔作為護衛頭頭。除了護衛,每輛車還配夥計、車夫、雜役共四人,鄭二瞧了,都是壯實漢子,問問經曆,不少還都從過軍,開弓拿刀也都有有模有樣,都是老匪啊。
    豹營給老劉家商隊做護衛是做慣的,與劉能也很熟悉,但這次既然劉守光去,便安排了秦光弼帶隊,鄭二就在其中,大李自己則推說軍務繁忙走不開。李三自告奮勇要去,但他功夫不硬算不得護衛,隻當出來曆練,說白了就是個打醬油的。
    西邊全都打爛,沒甚買賣,這日隊伍出了城,沿著山路河流一行向北。這邊挨著盧龍的媯州,有唐人軍城,也有許多部落。鄭哥之前出過一次塞,不過那是從平州出塞往營州方向走,這次卻是從燕山西側北出,不是一路,這就新鮮了。
    正是塞外最美的時節。
    草色青青柳色濃,玉壺傾酒滿金鍾。
    笙歌嘹亮隨風去,知盡關山第幾重。
    鄭老板牽馬走在隊中,邊走邊看。這藍的天,白的雲,青的草,彩的蝶,如在畫中。在安邊圈了許多時候,整日介就是操練,憋壞了。劉三邊走邊給他講述出塞的經曆“這邊我隻走過一次,那時節還有許多部落,阿爺卻說與十年前已大大不如。如今,嘿。前麵在雲中城俺都不敢認,哪有人煙呐,要麽說這邊買賣難為。還是營州好些,奚人、契丹還算老實,買賣勉強做得,人多牲口多呀。”
    可不老實麽,幽州城外被搶的就是這他們。結了這個怨,老大今年若再去營州,怕不要出危險?想起一奶同胞,哦不,是兩奶同父的同胞哥哥,劉三哥也不知是個什麽心情。願他吉人天相吧,兄弟我是不能奉陪嘍。有刀誰跟你做買賣?話不中聽,但是不得不承認很有道理。
    劉三哥並非不懂,是不甘心。
    世道不該這樣不講道理。
    公平買賣,你情我願,和氣生財,錯了麽?
    或者說,道理,隻在刀劍之下?
    朦朦朧朧,劉三若有所悟,甩甩頭不去想他。
    屠子哥就沒有劉老板的這些感懷,看這一車車貨物還需自己護衛,很是痛心疾首地道“老劉真是,有大軍在,做甚買賣。”總感覺劉窟頭莫非犯蠢,這般費力不討好。搶上癮的屠子哥大手一揮,“有這功夫,旋風般殺進草原,想要什麽沒有,費這苦力。”
    對於鄭二這種橫拿硬搶的腐朽思想,劉老板十分鄙夷,但他決定不說。瞥眼身側一輛大車,上邊是他們這夥人的行李以及劉家兄弟夾帶的私貨,主要是些絹帛,都是二人得的賞賜與繳獲。其實鹽、鐵都很好銷,但在蔚州這裏劉老板就像離了水的魚,沒處進貨,而鹽是劉帥的主力產品,鐵麽有點犯忌。
    走著走著,忽一騎靠過來。那騎士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黑漆,下馬也有六尺餘高,胸脯橫闊,骨健筋強,正是劉二公子劉守光。出發前,他來檢閱隊伍,一眼就相中了人群中最出類拔萃的鄭二郎,主要咱黑哥太醒目,很難不被注意嘛。劉二就很想將這黑廝挖走,隻因顧著李大的臉麵沒好意思開口,盤算著這路先套套近乎,等回來也好下手。
    “鄭郎這是鮮少出塞麽?”
    對這個劉二,鄭屠子觀感還行,俊了點,但看著是條漢子。可是讓這麽個毛沒長全的小子做護衛頭,鄭夥長有些微詞,怎麽也該讓秦哥來啊,感覺能穩些。另外,之前他都把單無敵這茬給忘了,出來前見到劉二才想起這個首尾,就更不想跟這小子多說。無所謂吧?這次多牽了幾匹腳力,有甚危險走還是走得脫,屠子哥默默想著心事,回頭看幾位馬爺狀態不錯。出來前新修了指甲換了蹄鐵,洗刷幹淨,鬃毛尾巴都編起小辮子非常美觀。幾口畜生可能也覺著自己很美,走路趾高氣昂的,極有氣勢,看得黑哥歡喜。
    “二次吧”屠子哥漫不經心地回答。
    “那得常來。”劉二道,“父帥說,咱幽州坐南望北,不可不熟知草原。這些胡兒都是狼崽子、禍事精,要看住嘍,誰冒頭就要打誰,絕不可使一部做大。朝廷向來做得不錯,也犯過蠢,如早年突厥、奚人和契丹都鬧過亂子,後來又讓回鶻獨霸草原數十載。如今好不容易胡兒都垮了,咱可不能再重蹈覆轍。可惜李帥一心隻看中原,對胡兒疏於管教,日久未必是福。”
    小劉說的都是國朝掌故。
    突厥在國朝初年被滅後曾一度複國,據有漠,史稱後突厥。
    武朝時,契丹挑頭、奚人幫手,曾鬧過營州之亂。
    回鶻,則是說回鶻汗國。回鶻人本是大唐控製草原、對付吐蕃的一個小弟,曾以聽話好用霸占唐協軍第一打手許多年,與大唐相處和諧,國朝曾流行回鶻風,即所謂回鶻衣冠回鶻馬是也。安史之亂,大唐盛世自爆險些完蛋,回鶻人出兵助戰,從中原擄掠了許多財帛、子女,發了筆橫財,借機統一草原,成就了回鶻汗國。眼看唐朝爸爸雖然有口氣在,但是內憂外患比較虛弱,回鶻人就有點飄,居然幹起來強買強賣、騷擾犯邊的惡事不斷。
    比如這個強買強賣。唐軍一度缺馬,就向回鶻購買,價格也很合適,這幫兔崽子看到了商機,沒事就趕著馬群過來交易,不要都不行,經常逼得大唐天子為付買馬錢欲仙欲死。仗著人多馬多,回鶻人給大唐專業添堵數十載,直到五十年前,回鶻主力被黠戛斯人覆滅,烏介可汗居然有臉請求內附,要在大唐的地頭上挑塊地皮讓大唐安置他。這不鬧麽。朝廷立刻趁他病要他命,出兵征討,打到烏介可汗被傳首長安,回鶻汗國徹底崩潰。
    對這些事體鄭哥知之不多,聽得稀裏糊塗,不鹹不淡應和一聲,繼續行走。但他的冷漠並不能打消小劉的熱情,想了想,又說“鄭哥,你莫非因單隊頭一事與我心懷芥蒂?”看黑哥神情一怔,劉二心知自己猜對嘍,笑嘻嘻道,“大可不必。他是他,我是我。此事俺早聽說,理不在他。先來後到,這是軍中規矩,父帥讓他出城公幹,可沒讓去搶自家人。待回城,俺辦桌酒,彼此見麵說開也就是了。單哥兒是個耿直人,沒甚過不去地。鄭哥若不願亦無妨,那萬把匹絹俺去去給鄭哥要來。”非常仗義的樣子。
    這麽說話鄭老板就很愛聽。見人家早都知道,也不繃著了,道“你這話在理。我等日夜操練,效死拚殺,圖個甚?似他這般魯莽可怎麽,這不是給劉帥添亂抹黑麽。得跟劉帥說說,好好管教這廝。有你這話足夠,萬把匹絹麽再說罷。也不必你破費,待回來我讓李頭擺下酒肉,煩你將單哥請來。都是軍中袍澤,些許誤會就此揭過了罷。”
    看他如此大度,劉二忙道“正是正是。”
    得了便宜要賣乖的屠子哥說得雲淡風輕,小劉應得理所當然。有了這層鋪墊,二人的話頭就熱絡起來。都是廝殺漢,你一言我一語,竟越說越投契。卻看李三郎縱馬馳騁,圍著隊伍癲狂,不時高聲叫喚。隱隱約約,鄭二聽見一聲什麽“大唐,我來啦”。心說,奶奶的你不就一直在大唐麽。
    鄭夥長沒話找話,說“李三郎這是瘋了麽這是,你看他跑來跑去。”
    劉隊頭道“許是頭回出塞,新鮮。俺頭次跟隨父兄出塞時也這樣,比城裏痛快多了。”看看這李三將從身邊走過,鄭隊頭他被晃得眼暈,起手一把抓住他的韁繩,道“且住。你不累,畜牲還累呢。”
    李崇武被拉住韁繩也不惱,從身後鞍袋裏摸出個皮囊灌了一口,丟給鄭二,說“西域佳釀,來。”
    那鄭老板還跟你客氣,接過灌下大口,甘冽,叫聲“好酒”。
    劉守光湊上來,夠著脖子一嗅,嚷嚷道“好酒豈能獨享,我也來。”不拿自己當外人地一把皮囊搶去,“咚咚咚”狠灌三口,晃一晃,酒囊都快空了。遂摘下腰間一個酒囊,丟給李三手裏,道“乾和葡萄釀,嚐嚐。”
    李三也不矯情,喝一口,讚聲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李三郎道“這首涼州詞,我聽人吟誦時總是語調淒婉。哼,那些蠢貨懂個屁。傷春悲秋,無病呻吟。”揮舞馬鞭,似要將廣闊草原攬入懷中,高聲道,“當慨歌之。古來征戰幾人回?爺爺回來了,淒婉個鳥。哈哈哈哈。”看看頭頂日頭,又搖搖頭,“時候不對,等老子月上中天再唱。”
    劉守光說“三郎這是頭次出塞麽,如此興濃。”
    “是。”李崇武仍是張開雙手似在擁抱天地,慨然道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
    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
    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
    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
    你們說,那些節帥們都在關內殺來殺去,蠅營狗苟地有甚意思。大丈夫,當橫行塞外,軍威播於異域,國威布之四方,豈不壯哉。江河所致,日月所照,皆為漢土。”
    劉守光聞罷哈哈笑道“不意三郎有此誌向。橫行塞外何難,五千精騎盡夠。但這苦寒之地,得來無用啊。”鄭哥也覺得劉守光說的有些道理。
    “豈曰無用?”李三眉梢一挑,道,“守在四疆何如守在四夷。中原是根本,河西、漠南是門庭,遼東、西域是兩臂。門庭、兩臂安穩,根本才能太平,豈曰無用。”說了一半又停嘴,不再多做解釋,問“出來有五日了,前麵該有胡兒部落了吧。”這年月沒有導航,地圖也很寫意,李三郎實在搞不清走到哪裏了。每天走個三四十裏,到此已經北行近兩百裏,居然還沒有碰到一個部落,不得不說被禍害的不淺。
    劉守光一臉猥瑣答曰“不急。再有一日便到。劉能說前麵有個部落約莫數十帳吧,李小喜已去聯絡了。”說著飄了個飛眼。
    有部落就有麽,你這是什麽表情,這般猥瑣作甚,李三甚是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