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探雲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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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發生在荒原的小小戰鬥,好似在千裏湖塘裏落下一粒碎石,毫無波瀾。
    局麵抵定,草叢裏露出馬匪頭子得意洋洋的笑容,邊上鄭屠子的一張黑臉還在四處探望,這就完了?大寨主收起弓箭,甩甩膀子,方才連發三箭用力不小,可得放鬆放鬆。打腰間摸出皮索纏在手上,提了障刀,一抬手,招呼幾個胡兒親信撲了出去。鄭二也不甘人後地跟上,但確實用不著他費力了。
    一共六騎,死了倆個昏了仨,還剩一個比較清醒。
    隊員們將幾個倒黴蛋身上插著的箭杆抽下回收,鄭夥長揪著眉心想,還是不成,說好了射馬抓活口,怎麽就射死了倆,可惜。剛剛他也射了兩箭,不知道中了沒中。嗯,射中人的定不是他,就沒那準頭,這點自知之明黑哥還是有的。
    自從軍以來,這是頭次活捉探子,二哥有點興奮地一一檢查了皮索,不錯不錯,深得俺鄭老板的真傳,保準掙脫不得。按軍律,斥候可值十匹絹,若有大魚,更貴,活的死的都能換錢。
    原來,昨夜就發現莊裏有人馬居住的痕跡。這鬼天氣,除了斥候探子,正常人誰吃飽了撐的會在那破莊子裏。縱然不能肯定就是河東探子,本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精神,他們還是做出了防範。
    元行欽分析,若是河東探子,極有可能趁夜遁回,那麽,這些探子或者貼著山走,或者向北走草原。以元哥兒對探子的深刻認知,貼山走的可能最大。於是,就布下了幾道埋伏,看看能否撈到些魚蝦。
    王大寨主最近得了提拔,工作積極性爆棚,自告奮勇要來執行任務。鄭老板對這種偷雞摸狗的行當也很感興趣,於是他二十人就出來打埋伏。
    其實元行欽派出了三股人。北麵因為靠著河流,對岸過於空曠,繞遠些肯定是劫不住,所以隻放了二十來人警戒。對這一路的要求,如果發現有敵騎通過,能攔就攔,攔不住就算了,知道有這回事就行。重點在南邊,一共派了上百人,在營地與山地之間錯落埋伏下來。鄭二這波是最東邊的一組,主要任務本來是警戒,哪怕攔不住後麵還有人兜著。他運氣好,守了半夜,這六個小蝌蚪就一頭撞上來,被一網打盡。
    “速速走,將馬趕上,死活都別落下。”這都是肉啊。二哥這邊張羅牽馬,王義已簡單問了口供,快跑幾步湊過來,有點激動,指著個昏厥的俘兵說“頭兒,摸個大魚。這廝是河東軍一副將,叫李存賢什麽,說是獨眼龍之義兒。”
    這是意外驚喜呀。屠子哥黑手一揮“速走,帶回去。”
    一彎月牙還掛在天上。
    等鄭二提著俘虜進帳,李崇文和劉守光都已醒了。
    審問過程毫無懸念,也不用上老虎凳辣椒水,三個兵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恐後地交代。當兵吃糧麽,做是一份工作,問什麽說什麽,絕不猶豫,並無為隴西郡王獻身的覺悟。
    “李帥大軍皆在應縣。”
    “李存璋萬餘人馬便在山口那邊渾源。”
    “俺就是來盯著安邊。”
    “對了,這是俺副將,是李帥,啊呸,乃獨眼龍之義兒。”
    “斥候不止我這一路,還有。”
    “爺爺給接一下吧,骨頭都冒出頭了。”
    “能否先給搶救一下,血快流幹了,哎呀頭暈。”
    “啊不,我沒事,我還能乘馬。”
    隻有李存賢稍微有些操守,一直保持沉默,畢竟是拜了爹的。其實他說不說關係也不大,都是在一線的斥候,問來問去就那麽些東西。看說得差不多了,劉公子瞥眼四人,一個斷腿,一個中箭,另兩個完好的也是累贅。眉角輕動,撲來幾個衛兵,拖了四人就往外走,這就是要殺人滅口了。
    希冀的目光變成垂死的憤怒,滿口穢語就從俘兵的口裏飄出。
    “日你奶奶,言而無信呐。”
    “爺爺做鬼也不放過你。”
    “生兒子沒屁眼,生女子作娼婦。”
    “啊!”
    “嗚。”
    衛兵忙起兩腳踹在小腹上,止住了幾人哭嚎。
    李三郎忽一抬手,道“且慢。”俘兵的目光唰的一下看向了他,希望能有什麽奇跡發生。卻聽道“這李存賢留下,我來看管。”
    劉守光對個降兵沒甚想法,既不想招降,也不怕有人昧良心不認賬,砍掉腦袋回去照樣領功。便將李存賢交給李三叫來的陳新國帶去看管,衛兵們繼續拖起另外三條死狗往外走。徹底絕望的三人再次想要怒號,卻被早有準備的衛兵用刀柄搗爛口牙,隻能從喉頭發出咕嚕雜聲。
    不一時,三顆熱騰騰的腦袋端來,一個口唇微動,一個眼珠子還在轉悠。
    驗看完畢,劉守光又把輿圖擺起,瞧了半天,指著一處道“這裏有萬餘騎,有義兒軍。我等是直接向北,還是去瞅瞅。都說說。”這話的傾向性就很強了,不想去看,直接轉頭向北不就行了麽。
    李崇文沒接話。昨天隻走了四五十裏,在一處水泡子邊下營,距離山口還有十裏,目前看河東軍沒有主動來犯之意。再走走也不是不行,反正剛出來,人、馬體力都很充沛,跑還是跑得脫的。看他默默不語沒反對,劉二大著膽子拍板道“李副將,大軍交給你,今日直接向北過山梁,在桑幹河擇地駐紮。我領百騎向西去瞧瞧,明日再去山北與你匯合。”
    這個方案,李崇文沒有意見。
    遂留下元行欽率軍跟隨李崇文行動,劉守光與李小喜等一百騎與主力分開,借著天明前的夜色離營,向西而去。
    ……
    李存璋站在一棵歪脖子樹上,手搭涼棚望著東麵數十裏外的原野。
    瓠盧水是東西流向,在渾源以東拐了幾個彎,大約在安邊城以西百多裏的地方,從北向南繞開一處小土崗,然後繼續向東。瓠盧水從土崗南邊流過,河水以南是太行餘脈,有一大片紅花林,勉強算是兩山夾一穀,就是李三所說的山口。不必李存賢匯報,從紅花林這邊山上向東,安邊城太遠看不到,但是數十裏外的那片水泡子卻能盡收眼底。昨天聽斥候說,有股千多騎的盧龍軍跑來這裏下營,真是很出李指揮的意料。
    劉窟頭要幹什麽,想過渾源突襲應縣麽?要說在大草原上,幾百裏上千裏的奔襲司空見慣,但是這是河東啊,一路山穀崎嶇,你奔馳得起來麽?帶著疑問,李存璋親自跑來觀察敵情。
    他趕到時,太陽還沒完全落山,借著落日餘暉,正見數千匹馬憑空出現在水泡子邊上,場麵還是挺震撼。很狡猾呀!李存璋心說,營地紮在水泡子以東五六裏處,斥候放出有十幾二十裏,一看就是精兵。想搞偷襲基本沒戲,馬又多,還不等你近前就跑路了,追都追不上。
    真是滑不溜手。
    在山上裹著毯子熬了一夜,李存璋心中的疑惑更大了。
    整夜沒見敵營燈火,說明軍紀嚴明,但這麽一支軍隊跑這來就很不正常。隴西郡王給他的任務,是盯住蔚州方向,算算日子,幽州援軍就算要來,也還得有個把月時間。在此之前,隻有安邊城這最多不到一萬兵。除去留守的,劉窟頭能撥出五千兵頂天,在他一萬甲兵麵前,來了就是個送。那他派這千多人來幹啥?誘敵深入,想咬自己一口還是想吃了自己?也不看看有沒這個牙口。
    李存璋先入為主就把這幫貨當了魚餌。滑不溜手的,正是這塊好材料嘛。
    天明時分,看到向西奔來百騎,這又是幹什麽?投石問路?李存璋猶豫片刻,管他那麽多,你敢來我就敢弄死你再說。道“傳令,全軍埋伏好,沒露了行藏。將他放進來,這數千匹馬,一個都不要走了。”
    ……
    與此同時,劉守光在馬背上搖來晃去,馬鞭指著左前方綿延的山巒,調笑道“那上邊,定有河東軍探子正看著你我。哼哼,想在猜小爺這是幹嘛來了吧。”在安邊將近一年,周圍的山山水水劉公子早就走遍,為將者必知天時地理,哪裏能埋伏,哪裏能探望,劉二心裏明鏡一樣,不然敢出來招搖麽。
    對,就是出來招搖的。
    李小喜跟在邊上湊趣道“猜吧,我都不知道來幹嘛來了。”
    “哈哈哈哈。”劉守光大笑,“小喜,你看李大我拉得過來麽。”
    “這我哪知道呢。”李小喜搔搔頭道,表示十分迷茫。
    劉二勾著嘴角,道“你小子,別他娘地光想著那事。不是從草原弄回來兩個胡女麽,還不夠用,要往城裏那幾個館子跑,都什麽模樣,你也下得去口。過兩日,我讓人從幽州弄幾個娘兒過來,送你一個。”
    “安胡兒。”劉公子大叫一聲,一個肥滾滾的髡發胡兒湊過來,這是去年在草原上收的一個胡子,本來是牧奴,部落被破後得了解放,因他弓馬嫻熟,從此跟在小劉身邊,作為帶路黨,在後來草原燒荒的行動中大放異彩。
    “主人。”
    劉公子就很喜歡這個稱呼,道“帶幾個人,去前麵瞧瞧有無大軍埋伏。我在那邊等你。”指了指右前方的河流。
    “喏。”
    ……
    早上點了火,熱滾滾的馬肉湯配餅子、醬菜、一口香,相當可口。鄭哥忙活一宿,有些乏,趁著早飯的當兒小憩片刻。等到日頭升高,李崇文下令拔營。也沒什麽營好拔,就是臨時圍了一圈,周邊撒了些鐵蒺藜,連個木柵都沒拉,帳篷隻搭了一個議事用,連劉二與李大,都跟士卒們一樣,靠著馬裹著毯子湊合,所以,收起鐵蒺藜再把毯子卷起往馬背上一馱就走。
    向北行得一陣,鄭夥長在馬上就犯迷糊,望著前麵、左麵、後麵清晰的山巒,忽然心有所感,拉住秦光弼道“老秦。你說,這些山上不會還有探子吧。”秦隊頭打著瞌睡道“有啊。安邊就這麽屁大點地方,一圈都是小山崗,安上幾個人,一覽無餘。”昨晚上他也去埋伏了,所以犯困,隻是沒撈著便宜。
    “那那你說,河東軍會不會就蹲在邊上呢。”鄭二指著左邊低矮的一片土崗說,“比如就在那崗子後頭。”
    “議事你不是在麽。”秦光弼歪著腦袋,道,“河東軍八成就在那邊等著,或者再往西點,也差不多少。”
    鄭夥長渾身一個激靈,感覺背上有點發冷,道“我看可沒多遠啊,那昨晚,哦呦,不怕被襲營麽。”想想爺爺還在埋伏河東斥候,原來自家也在人家眼皮子底下,這麽大搖大擺地,十分囂張啊。
    “怕個球。”秦光弼耐心解釋,“你看,我軍營地在水泡子東邊五裏左右,河東軍要來,從西邊最近,但是要從兩邊繞開水泡子對吧。北麵有河水擋著不好來,隻能走南邊。你想想昨夜你我都在何處,隻是為了堵那幾個斥候麽?再往西邊,我軍斥候就在那山崗上盯著呢,天黑時出營,先往北繞了一圈過去。”
    二哥很佩服秦郎君的這個業務水平,但心裏還有些忐忑,道“那這麽走,河東軍不會繞前麵堵咱麽?”
    “來不及啊。”秦光弼繼續給二哥傳道授業,“李存璋是要盯住安邊,我軍千多人,上不上下不下,他也隻萬把人,得用多少兵來堵。人少了不好用,人多了,不怕劉帥真掏他一把麽?他不怕咱走一半撤回來,直接向西麽?
    一人多配幾匹馬,三百裏很遠麽?若被你我踢獨眼龍後腚,他還活不活了。若真要堵我軍,他得一路翻山,那得比你我早走才成吧。你看,早上劉副將往西一去,他就得懵,唉,這是要往西還是要往北呢?看到我軍往北走了,就真是往北走麽,會不會掉頭回來?我軍這許多馬,還怕腳力不夠?哼哼,愁死他也猜不到啊。就猜到了,他敢賭麽。
    放心吧,出來前李頭兒和三郎早看明白啦。獨眼龍就那麽點兵,叫什麽來著,對,十個瓶子五個蓋,無法麵麵俱到,能玩而花樣也就那麽多。一心打雲州可以,但是想順上你我,哼哼,門都沒有。你當李頭兒傻呀,這麽多弟兄呢,能讓劉二亂指揮。”
    聽秦隊頭這麽一分析,鄭屠子感覺又快跟不上了。王義個蠢貨還在為抓了幾個斥候沾沾自喜,想著忍不住看看後麵正在得瑟的老馬匪,昨晚從一斥候身上摸了把鑲寶石的短刀,拿在手裏晃一天了。
    咳,眼皮子太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