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探雲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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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一夜無話。
次日淩晨,啟明星還在天中高懸,營地卻已升火造飯,即將啟動,也就不必隱藏行跡。鐵鍋裏是一口香煮成的稠粥,配著半塊肉幹、半張胡餅下肚,水囊灌滿溫水,抱在懷裏暖手。休息片刻,便有令傳下,新鮮出爐的鄭隊頭帶著五十騎匯合,跟在李崇文那百騎身後出發。
先向東行一段,在天明時分折向北行。
行前正式通報了目標,六百騎放馬快走。路上無事,鄭哥便想起問問昨日收編的新人。就在馬上將幾個夥長喚來,問“人都熟了麽。這次路遠,也有些凶險,莫出岔子。”
郭屠子憨憨一笑,表示都妥。
張舅哥道“秦郎好兵,皆熟了。”
老馬匪道“隻是這買賣有點大啊。”聽他如此說,鄭隊頭笑道“哈哈,還道你不知懼字怎麽寫,原來還是有怕。”看看身後一串的馬匹,“打不過還跑不過麽。”大寨主聞言,無奈垂首,也隻能這麽想。
三月的塞北,寒風依舊刺骨,曬著太陽背上暖,但臉上哪怕塗了油,被風吹過仍覺難挨。鄭二將頭巾纏著臉裹緊,將一個大頭包在裏頭,隻露出一雙眼仁看路、一雙鼻孔出氣。
隊伍疾走一時,緩行二時,再疾走一時,又緩行二時,如此循環往複,隻在中午全體休息了大約一個時辰喂馬。如此換馬不換人,至太陽西斜時,據說就抵達了預定地點。總之二哥也不識路,昏天黑地跟著走。傍晚停下時,前隊馳出一夥十騎,登上山岡警戒,因此次沒帶輔兵,戰兵必須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眾騎士再次抓緊伺候馬爺們飲水喂糧,又有去樵采的、生火煮飯燒水的,不一時,升起嫋嫋炊煙。
臨時立起的一座帳篷裏,劉守光、李崇文及主要的隊頭圍在一處,研究後續行止。也沒甚新事,拔營前,河東軍並無異動,既沒有見河東主力移營,也沒發現牧民有甚異狀。消息是劉守光留下的一夥人帶回,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發展。隻是,那畢竟是一天前的消息,這一整天裏,有無變化誰也不知。趕到雲州之前,一切隻能靠猜。
猜,這就沒邊了。比較糾結的其實是走哪條路。
白登山在雲州城北偏東一點,沿白登山東麓南下,會出現在雲中城的東北角,可以向西南方向打,一旦情況不對,直接沿著山麓向東撤離,保準河東軍反應不及。沿西麓,則會出現在雲中城幾乎正北方向,要打就必須向東南方向突擊。好處是一旦的手可以裹挾亂軍,壞處,是西麓跑過去就要多走十幾二十裏,而且,如果要撤,要麽向北原路返回比較安全,向東的話,有可能被敵軍堵住。兩位副將糾結了半晌,還是決定安全第一走東麓。眾隊頭、跟班兒皆道決策英明。能少跑點路,誰也不願意多走。
簡單吃喝稍稍緩過些氣力,待散出的斥候回報未見河東探子,眾人再次上馬,開始趁夜行軍。
右側是白登山,左側是片時斷時續的丘陵,倒是不會迷路。跑了一整天,也很累人,眾軍士有在馬上小憩一會兒的,有的拿出懷中溫的水囊喝水,亦有嚼著肉幹偷嘴的,隻是不見有誰閑話。此時不用軍律管束,一日夜奔行兩百裏地,誰有這份力氣。
換馬兩次後,前隊速度漸漸放緩,綿延數裏的騎士漸漸收攏隊伍。按照編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由各夥長整頓士卒,各隊頭點齊夥長,最終在即將衝出山口之處停步。一百騎再次先行,隱沒在夜色中,去做最後的戰場偵察。
二哥點驗了隊伍沒有丟人,就下馬躲風打盹,冬日裏騎馬行軍,真是遭罪,又冷又累。也不知過了多久,回來一股人馬,說在山口南側土山崗上發現了河東哨探,但都已解決。因為天冷,哨兵們皆躲在被窩裏睡覺,被連鍋端了,隻是事起倉促,沒有留下活口,也不知哨探規律。
鄭守義和張德一起,在李崇文身邊,與劉守光一行借著山勢馳馬登高。此時已是後半夜,順著朦朧的月色,向西南望去,灶火早已熄滅,但是仍有些未熄的火光暴露了營地位置。借著月光朦朧,星河燦爛,營地外,蒼穹下,幾個或大或小的馬群,或駐足,或遊蕩,正如劉守光所述一般不差。
劉守光興奮地盯著遠處敵營,輕聲道“看北麵那些馬群,摸過去,兜上這些馬向南衝。驚亂了這些牧民,將其往東攆。你看河東軍營,紮得硬寨,這是做打算長期圍困。夜裏變起,彼輩多半要謹守營寨,外麵情況不明,至多派出小股斥候查探。我等就打這個空擋,從東邊衝出去。”
聽劉守光頭腦還算清醒,李崇文說“我看這片枯草不錯,風向也對,備些引火之物,將隊伍散開,點起火更好驚馬。”
“善哉。”劉守光目光灼灼,道,“李副將,你部在東,我帶人往西走。看我火起為號,你再縱火。能趕多少馬是多少,一旦發動不要猶豫,向南向東猛衝猛打。切莫戀戰,一擊即走。待亂起,你我不必再匯合,相機而動可也。大郎,你我各自保重,回去再見。”李崇文道“二郎保重。”說罷,領著張德、鄭守義幾個回去準備。
待幾人背影離遠,劉守光卻不急走,又瞧片刻,才對元行欽道一聲“走”,領眾人下了山崗去做準備。
……
穿好護臂、護脛,為了馬爺跑快點,鄭屠子咬咬牙沒披身甲,直把護心鏡罩上,戴好鐵盔,換上李崇文送他的青海驄。在黑哥的諸多坐騎當中,就數這廝最雄壯,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此刻就是時候了。單刀懸在腰間,身後掛著兩個枯草捆起的草把子,這是剛剛大李吩咐下來,每人準備兩個,做引火之用。
那邊長劍都的四百騎已向西行進,走得很謹慎。待其遠去,又候了片刻,大李才開始行動。奔馳一日一夜,鄭隊頭忽覺眼皮子有點打架,狠命揉揉,率領隊伍跟著大李出發,向著較近的一個馬群靠過去。
從山口到雲中城差不多還有二十裏地,胡兒的營地離城下有個三兩裏。若是城中兵馬能打,紮營其實應該更遠一些,免得敵軍半夜襲營。奈何赫連鐸早無鬥誌,牧民就不介意將營地往前靠靠。倒不是為了挑釁,主要是出戰、回營時都能少走兩步。
說是營地,實際就是一個挨著一個的氈包。沒有拒馬,也沒鹿角,更沒有塹壕、寨牆、箭樓,至少,麵向城外的一麵沒有。總共沒有幾裏地,所以走得不是很快,以免動靜太大。大約還有三兩裏到馬群處,李副將叫停隊伍,將幾個隊頭叫來,麵授機宜。
其實也就張德和鄭守義兩個。
草有半人多高,能沒到馬腹,李崇文指著眼前馬群,道“約摸有個千馬,貪多嚼不爛,就這裏了。張郎你去西邊,鄭郎你就在此,我居中間。你二人見我起火,便燃火把,趕著馬群直接向南。
張郎,你在西邊把握方向,從這片氈包衝過去。莫理會胡兒動靜,衝過去,立刻往外擠。我等貼著河東軍營壘走,天黑,彼輩看不清,不敢出來。鄭郎,你在東邊順著走,莫讓馬群跑散就成,明白麽?”
“曉得。隻是不縱火麽。”二哥對放火這事兒還是有點興趣。
“來不及。等長劍都火燒起來我等再動手,隻怕遲了。那邊是上風,隻要劉二火起,這片草場都得燒著,不差咱這把火。沒想到這裏枯草有這許多,燒好了,這數座大營怕不都要化成灰。”說到這裏,李崇文甩甩頭,哂笑道,“怕是前日這廝來過就已想好,隻是上次人少不好做。方才支開我等,是怕你我礙他手腳麽。罷了,成人之美。”
黑哥奇道“這廝早想好要放火麽?”
大李笑道“否則為何他非要再來一趟。火把省著用,別一遭都燒光了。”
……
卻說劉守光帶著隊伍西行十來裏,來在一塊枯黃草場。向南大約七八不到十裏就是連綿的氈包,此處正是上風口。北風正忽急忽緩地吹過草場,非常爭氣。在他們與敵營中間的草場上,有兩個不小的馬群在吃野草。
完美。
劉守光的馬屁股上綁了兩根草把子,邊上馱馬背上還有幾支。站在馬蹬上瞅瞅,劉公子叫來元行欽問道“妥了麽。”
“皆妥。”
劉二眸中仿佛已有火焰閃爍,瘋狂且熾烈,說道“大善。我帶二百人先行一裏,你估摸著差不多便在後點火。我看你火起發動,趕這群馬”,指的是遠些那群,“你趕那群,”指的是近些這群,“向南邊營裏攆。馬衝進去便成,人不要進去。事成直接走,這麽些胡兒,待大亂起來莫把你我圈進去了。向東,原路繞過白登山回城,中途不必匯合,亦不用停留。你走不用等我,我也不會等你。成敗在此一舉。”說著,在愛將肩上重重拍了一掌。
“喏。”
……
鄭隊頭又吹了會兒寒風,困勁兒都去了大半,腦中一直轉著這兩日發生的事情,似乎是理出個頭緒來了。
與劉守光相識不短,鄭哥能猜到這廝想跟老大一爭,他卻想不到這劉二如此瘋狂。對,就是瘋狂。哄了六百人就敢來雲州燒草原,膽大至極呀。這是去年秋天燒出心得來了吧。但是又不得不佩服這廝是真有些能為,就這股子狠勁兒,那有些文弱感覺的劉守文,隻怕還真不一定是他對手。這小子是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呐。可是這麽高的草,火怎麽點呢?鄭隊頭絕想不到,劉二公子是在自己屁股後頭放火啊,真是在刀尖上跳舞。
眼看月亮已經低垂,終於,遠處隱隱閃起一點火光。
“著了!”正要下令的鄭老板一激靈,再看,太遠,那是劉守光點的火。又等片刻,終於看到李崇文的火把舉起。雖然大李更近,但與遠處漸漸升騰的火海相比,這點火把反而顯得無比草率。
“速速點火。”
一聲令下,幾個夥長都將燧石猛砸,不一刻點起了幾個火把,都由夥長舉著。鄭哥也摸出燧石忙碌,又是打火石,又要點火絨,非常繁瑣,弄數次也沒點起,就有點著急。邊上劉三眼見,忙將手裏一支火把遞出,卻不料被更近一步的武大郎搶先,使他獻到一半的殷勤泡了湯。心中罵道,這小畜生好快的手啊,奶奶地是個勁敵。
鄭隊長可是顧不上這些計較。那邊劉二的大火越燒越旺,李崇文的小火苗也越衝越近,屠子哥忙舞起火把就往馬群上湊。
隨著李崇文的火頭迅速靠近,百餘人高聲吆喝呐喊,當前馬群便有些躁動。看守馬群的狗子才吠兩聲就沒了聲息,怕不是被馬爺踩斃了吧。剛才不知躲在哪裏的牧馬人也冒了頭,睡得暈暈乎乎,一時也搞不清狀況,還試圖安撫馬群。
馬爺發狂,老虎也慌。這哪裏安撫得了。
隨著火光漸近,吆喝聲、鞭稍“劈劈啪啪”的響聲越來越盛,畜牲們終於開始向東南移動,那牧馬人的身影晃一晃也瞧不見了,不知是逃是死。方向有點偏,衝著老黑這邊就來,驚得二哥心跳,若被這數千頭畜牲衝撞,那真要死得不能再死。說時遲,那時快,郭屠子和王寨主兩夥人不等鄭哥招呼,快馬加鞭當頭迎上,一邊高舞著火把,一邊也高叫起來,甚至有不開眼的在馬上學來狼叫。
“嗷嗚,嗷嗚!”
似乎就是那幾個胡兒兵。這招倒是立竿見影,那邊的馬群是漸漸鎮住了,卻連鄭哥的坐騎都聽得一驚,好在鄭屠子威望宿著,壓著馬爺沒敢鬧事。更有幾個身影忽然躥起,直接跳到到馬群中最頭的光板馬背上,手抓馬鬃,腿夾馬腹,硬將馬頭掰開。好乖乖,隊伍裏有能人呐,鄭老板自忖是沒這本領。
如此一來一回,馬群漸漸奔跑起來,終於向著南邊安靜的營地席卷而去。
營地已經不安靜了。當馬群奔騰起來,牧民們紛紛衝出帳篷觀望。這些胡兒雖不似盧龍軍這樣三日一操五日一練,但常在年草原生活,這點警惕性還是有的。畢竟,都不用萬馬,幾千匹馬奔騰起來,踩得大地顫抖,如此近的距離很難聽不到啊。如此還能睡沉不醒,那得多大個心。
確實是太近了。
馬群向南狂奔,似潰堤的巨浪,直接砸進氈包群中,將麵前的一切撞成齏粉。牧人們慌亂逃竄,呼號奔走。他們隻是草原牧人,得獨眼龍征召,說是來助戰,其實就是打個秋風搖旗呐喊,如今獵人變獵物,心中惶恐可想而知。
馬踏連營,不外如是。
鄭守義忽覺回到了突襲回鶻營地的那夜,手裏火把早已燃盡,抽出刀,二哥左劈右斬,片刻衝出一片營地。馬群開始緩緩擠壓過來,鄭哥記起大李的安排,忙招呼人手順勢讓開,就在馬群左側疾奔。這青海驄似也跑發了興,落力疾奔,欲追上馬群的頭馬,可惜肩上負擔太重,實在攆他不上,讓馬爺很是惱恨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