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打雲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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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上的大唐!
經過兩年經營,安邊城是頗為不同。
原先的斷壁殘垣逐漸修複,劉將軍治理有方,遷來的百姓,戍守的軍卒,不說其樂融融,也算各安其位。飯館、酒肆,米、糧、肉店,賭館、娼樓開了不少,總之,因軍卒們有錢,圍繞著大頭兵的生活,帶動了若幹產業興旺。
得劉將軍關照,營裏早拆了帳篷,修起一排排十人一間的大營房。鄭二升作隊頭後,平日仍與軍士住在一起,這是祖上傳下的規矩,平時同甘苦,戰時才能有人拚命,這是無數生命換來的真理。當然,老黑花錢在營房外弄了個小宅,養著他從草原擄來的回鶻姑娘,以及剛剛出生的孩兒。
酒肉,就在營中整治起來。
主菜是吊起大鍋燉羊肉,搭配白肉燉豆腐、紅燒豬肉、燒鵝、燒鴨、野蔥炒雞子,多是硬菜。大唐主流吃羊,富貴人家吃豬不多,但窮苦百姓不挑,養豬吃豬便宜。李三郎見了百姓養豬,就搗鼓出許多花樣,比如這紅燒豬肉,據說放了蜜糖調味,確實不錯。野蔥炒雞子也是李老三出品,野蔥到處都有,隻是雞子難得,鄭隊頭是請客才搞來一點。主食是粟米、胡餅,還有少許大米,稍有奢侈。
擺了幾壇燒刀子,也是從李三郎處弄來。嚐過這個再吃汾清之類,簡直如飲白水。燒刀子早已風靡全軍,豹都專在城裏開個酒鋪賣酒,據說日進鬥金。靠這個,李三郎從各部淘換回來不少錢糧牛羊,改善隊伍的生活條件不少,兄弟們有肉吃,看他也順眼許多。細想想,這廝著實鼓搗了不少好事,鄭哥最近總惦記跟這小子說說,找機會一起把買賣做大。隻因蔚州條件不好,暫未開口。
劉守光來得早,李小喜、元行欽兩個跟班寸步不離左右。最近這廝身邊還常有個小胖墩安胡兒,這廝本是髡發,這半歲學著唐兒蓄發,長得圓咕隆咚,很有喜感。也搞不清是出自哪個部落,總之上回在雲中立功不小,對草原道路熟悉,有他領路,劉公子做得好幾筆大買賣。
嗯,沒本錢的那種。
本部幾個大小軍頭也都請到。李家兄弟不必說,秦郎、張郎肯定要來,魏東城、陳新國二位,彼此風裏雪裏一起吃過土的都來。別說,李老三真行,把輜重營、輔兵操練兩年,揀拔出不少好漢子,連隊頭都提拔了數人,什麽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總之不少,能請也都請來。
羊還是劉公子送的。
最終他也沒敢跟老劉開口提收編豹都這事,為此,在鄭二麵前一直抬不起頭。這不,回城就先送了波牲口,據說姑娘已給二哥送小院去了,說是哪部大人的閨女,態度非常恭敬。小白臉喜歡金發碧眼加白皮,也專門送了臉白毛黃給他,那真是哪的毛都黃。按李三話說,這叫大洋馬,哦,還是孿生。嘖嘖。
都是過命的交情,眾人放開懷抱,縱情嬉笑。燒刀子轉眼見底,沒有再多,誰讓李三心黑價貴,隻好換上馬奶酒、葡萄釀湊數,酸酸澀澀湊合著喝吧。李崇武紅著小臉,也不知是酒吃多了還是心癢怎麽,問道“小劉,說說,這次走了多遠,有什麽趣事?”邊說邊抖抖擻擻拿出個小本本,舔好了墨準備記錄。
李三郎如此給麵,劉二郎自覺很有華彩,大概講了這次路程。
這一回,先在附近的部落做點買賣,都是正經買賣。然後商隊返回,武夫們則一路向北,深入草原腹地。過程沒甚驚奇,無非再做些殺人放火的勾當。這廝口中,最精彩的無外乎各部女子如何風騷,這些李崇武就停筆沒記。因劉二人多,實際是無驚也無險,仗著兵強馬壯,惹得起就惹,惹不起就走唄。
“此次路遠,二千裏定有,還過了幾個契丹營地,叫啥我都忘啦。禿頭蠻部落多,自己都說不清,我更分不清。還好,互通有無其樂融融麽,哈哈。”劉郎君顯擺著,把“互通有無”四個字說得非常猥瑣。
“契丹人多麽?”李三開始發問記錄。
劉二撓撓頭,回想這一路的見聞,道“有大有小。小部落數十帳,大者數百上千,最後有個約三千帳,我隻五百騎,惹不起便回了。”
“裝備怎樣?”
“裝備?哦,皮甲不多,鐵甲幾乎不見。左近小部落十分恭順,也不好下手,隻得走遠些。不過麽。”小劉有點憂色,“禿頭蠻壯大不少。過柳城時,駐軍空了,有個甚品部營地擺到城外不遠也無人管。如此下去,可能柳城要丟。”
“馬怎麽樣?”
“與奚人相差不多。不如這邊好,矮小些。還是回鶻、吐渾馬好。”劉守光不知想到了什麽,可能是安邊城的寂寞吧,“此次我從北邊穿到平州回來,想回幽州啊。”戍邊之苦,幾人能知。
李大郎咬著羊腿道“將滿三載,節帥有說法麽?”劉二精神一振,道“大哥兒說,阿爺已同李帥講妥,打完雲中便換我等下來,隨大軍一路回去。後麵或是高思繼來,他從媯州過來也方便。亦或是別個?沒定,當能回去。”
鄭老板道“是該回去。兩歲沒見娘娘,吃了這許多砂子,對得起李大帥啦。”聽說能回幽州,眾人都很興奮,畢竟這是新附之地,又窮又沒啥油水,還當麵河東大軍,誰想在此久待。鄭二說得有理,兄弟們對得起李節帥了。
……
數日後,盧龍大軍先鋒入城,雞飛狗跳。
鄭隊頭不當值,正在營裏轉來轉去。謂劉三道“家當收好了吧,莫給人打了秋風。”這兩年所得賞賜不少,繳獲亦豐厚,且無許多地方胡花,軍士們多少攢點資材。鄭二不缺錢,但許多弟兄還指著財貨回家。之前隨輜重運走不少,也許多收在這裏,尤其沒家沒業的,全部家當都在安邊。鄭哥身邊人圖省事,財貨都讓劉三老板照管,漸漸軍士們也有樣學樣蹭三哥便宜,鄭二就讓他一體管起。
“放心,都在窖裏收妥。哪個還來明搶怎地。”地窖是劉三組織士卒挖的,沒花劉鎮將的錢,給自己幹活,弟兄們都很通情達理。
“隊頭,隊頭。”正說著,一個五尺來高的小兵跑來,是鄭二的新隨從。這廝本是雲州漢兒,去年赫連鐸城破後一路逃來。當時瘦得皮包骨頭,鄭哥心發善念收留了他。活過來後,小夥兒連名帶姓全改了,叫鄭全忠,如此跪舔的表現讓劉三和武大郎都很不忿氣。因他年小羸弱,隻作個扈從,伺候鄭二飲食起居。
“慌個屁。”鄭二伸出蒲扇大的黑手,將這五尺丁提拉起來。
“有個自稱是鄭守仁……
老大來了?不等聽完,二郎拔腿就疾奔營門,遠遠高叫“大兄!大兄想殺俺也。”邊走,兩行清淚就從麵上滑下,撲上去將鄭大一把擁住,狠捶了兩捶。
好懸沒給捶出內傷的鄭大掙脫了魔爪,看見弟弟也很動情,在老二腹間搗了一拳算是回報。自前一別,兩年來他隨李匡威東征西討,與弟弟不得相見。上次路過安邊,不巧鄭二進草原公幹錯過,今日得見,亦難免熱淚盈眶。
兩兄弟進了營房敘話,隻留舅哥張順舉在側陪吃。
瞧弟弟今非昔比,鄭大百感交集。有點武夫樣子了,握著二弟的手,千言萬語話到嘴邊,隻剩一句“苦了二郎啦。”
給老大滿一碗酒,鄭二堆笑道“嚐嚐這個,保管你沒吃過。”
“好香。”
一開酒壇子,酒香醇厚撲麵而來,鄭大端碗看看,酒漿清亮淡黃,與常見的各種花花綠綠絕不相同,味道更是讓人陶醉。鄭二提醒道“淺嚐一口,此酒性烈,與凡品大大不同。”
鄭大依言輕品,一股熱流順喉而下,頓覺腹中溫暖如火燒。雙眼一亮,昂首將半碗喝下,嗬出一大口酒氣,道“好酒。”火燒火燎的這股猛勁兒,非常符合廝殺漢的口味。
鄭二又給滿上一碗“慢慢吃,此酒性烈易醉,隻怕誤事。”
“誤事?誰來管我。”鄭老大說話非常囂張,但酒到嘴邊還是放緩,淺淺品了半碗,轉手敬向張順舉,道“二郎得你看顧,某在這裏謝了。”又將剩下半碗灌下。張順舉陪了半碗酒,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講這些作甚。”
鄭大道“哎,二郎你這隊伍不差呐。值守軍士在營內亦披甲而無懈怠,人人健碩,雖隻數十人未可輕辱也。練得好兵。”心中納悶老二啥時有這水平。黑哥可沒聽出老大的疑問,隻當是誇獎,嘴裏假裝謙虛道“大兄謬讚,謬讚了。”形象十分得意。鄭大隻好又問“二郎,我進城見單無敵,素聞這廝治軍有力,怎麽我看著哪裏不如你等?”
鄭二完全沒聽出大哥的弦外之音,“嘿嘿。大兄眼睛真毒,是不如我軍呐。”將胸脯拍得啪啪直響,又擼起袖管,道,“非是俺大言不慚,這城裏我等認第二,誰敢說第一。”
“怎講?”
鄭二抖擻精神,得意道“大兄我問且你幾日一操?”
鄭大道“尋常五日一操,俺是三日一操。”
“嗯,那俺是三日一大操,日日有小操,四日才有一休。”鄭二得意洋洋道,“他老單五日一操,憑甚跟爺爺相比。軍中演武,我營次次奪魁,如今都讓輔兵過去,正兵全都歇了,免得彼輩太失臉麵。”
聽弟弟如此胡吹大氣,鄭守仁道“你日日操練,吃啥?”誰不知道兵要勤練,問題是你的有錢呀。練得勤,得糧肉跟上,一人一日三斤糧打底,還得經常有肉,否則人就垮了。當然,若是糧肉跟不上還要硬練,更可能是直接兵變。天下藩鎮中,盧龍算是舍得投入的,也隻能閑時一天兩斤糧,定期有肉但做不到頓頓都有,五日一操是常態,三日一操都很有限,大李何德何能?
鄭二拍拍喝了一半的酒壇子,道,“李帥那點糧肯定不夠,劉鎮將給些加賞貼進去亦不足,但李三郎有辦法啊。這燒刀子是他所出,性烈,軍中都很喜歡,胡兒也愛,就以買賣此物換了許多糧肉。每日小操好說,早起跑十裏再吃飯,加半斤糧。這兩歲抄掠、賞賜亦多,攢了不少畜牲,數百張嘴也就夠吃。”
鄭大嘟囔“從前不知李大有這規矩啊。”
“從前是沒這規矩,這不來個李三郎麽,一肚子壞水啊。刀、槍、弓、弩、舉石鎖,那都不消說,主要是這廝整起人來花樣翻新呐。”鄭二這想起兩年來的一把辛酸淚,咽了口酒,忍不住要多說幾句,“先是日日出操,跟著是加晨跑,跑五裏跑十裏還得負全甲,幾十斤呐。行軍,負十日糧械,或四十裏下營,或八十裏下營,最遠有次一日夜不眠不休走了小二百裏。
最可恨是半夜集合。三聲哨響,全甲全械集合,每月都來這麽數次。頭次差點鬧出營嘯,嚇得老劉以為敵襲,哈哈哈哈。”想起那夜劉仁恭被驚得從小妾肚皮上下來,好懸沒給嚇出毛病,狠抽了李大一頓鞭子,鄭二就覺得解恨。“這是日常。新卒進營,三月整訓比這還慘。”
想想剛來安邊那幾個月,鄭二趕緊喝碗酒壓壓驚。
“李三?他不是作書記麽。”鄭大印象裏,李老三還是個小白臉的酸丁形象,在這點上老鄭家的審美出奇一致。“今非昔比啦。”鄭二道,“你是沒見。本來是個文書,後來讓他管輜重、輔兵,再來他操練那些輔兵也跟正兵不差,披上甲就能打,連他媽夥夫胖五郎都硬給練瘦了幾圈你敢信,扛著甲行軍比都我不慢。”
“胖五郎?”鄭大回想道,“是管倉那個麽?”
“可不是麽。”這廝當年可沒少揩老鄭家的油水,鄭二心裏暗自念叨。
鄭大疑惑“你等這樣搞,劉窟頭怎麽說?”
“說甚?”鄭二奇道,“是練狠了些,但李大對弟兄也真心。罵歸罵,大夥兒心裏知道好處。俺還弄了倆胡女耍耍,他兄弟居然不養,與軍士同吃同住,弄得俺都不好意思老往外跑。啊不,李三這廝偷養了倆回鶻女,噢不,四個。”數出四根指頭,黑哥也不知想到什麽,停了停道,“李三有句話我覺得有理。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真有用。習慣了,隻要糧足。數次出塞,豹都戰損最少。不對,這劉窟頭有甚好說?打打殺殺不得靠爺爺撐他,有此等精兵,他做夢得笑,說個甚?”
“二郎,人心險惡啊。”鄭老大幽幽道,“按你這說法,李大郎這是深得軍心。這數百號人,精銳又一心,難說別個怎麽看。為兄在李公身邊多年,見聞不少,總不免多想,你莫往心裏去。”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卷快翻爛了的書卷遞給鄭二,道,“此乃衛公兵法,我已讀了數遍,你也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