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打雲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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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尖上的大唐!
    李三郎為方便夜間調度,專門搞了批哨子,約定好用法,在這支小隊伍中普及,十分便利。但直到天亮也沒有聽到哨聲響起,反倒是早飯後不久,集合的鼓聲大作。原來是李克用的大軍到了,都不休息,靠上來直接開幹。
    這節奏跟預料的不大一樣啊,不是應該直接劫營的麽。
    鄭哥帶著疑惑,迷迷糊糊出了營。
    “咚咚咚”。
    鼓聲響起,盧龍軍營瞬間喧囂起來。
    胡兒那處營帳更像被滾水灌了的螞蟻窩,呼呼啦啦衝出許多人馬,迅速結成幾個大陣。說胡兒這算結陣,實在是抬舉他們。除了赫連鐸身邊那點還湊合,跟結陣沾個邊,其餘就是人堆人,有個卵的章法。
    豹都的士卒們一個個頂著黑眼圈,打著哈氣,看來昨夜都沒睡好。
    先是李大等將陪著老劉去李匡威的帥帳,然後各自返回,傳達軍令。
    一時間,傳騎奔進奔出好不忙碌。
    扛著認旗,鄭哥帶著五十甲士牽馬出營,跟隨傳令兵的指引,站好隊列。輔兵牽馬就在近處候著,隨時準備上來伺候正兵出擊。鄭全忠個子低,拉著老黑的備馬站在人群裏,隻看得前人屁股在晃,馬爺的尾巴亂掃。小夥子躍躍欲試就想爬上馬背瞧瞧新鮮,被邊上老軍一把拽下。
    不要命了麽,在戰場上亂動。
    盧龍的八千步卒分作兩個方陣居中。這些步卒裝備堪稱精良,大半披著重甲,小半穿著皮甲,便是穿皮甲的也在胸前有塊護心鏡。這並非李大帥配不起鐵甲,主要是著鐵甲放箭有妨害,不如皮甲輕便自在。赫連鐸的胡騎分列兩翼,盧龍的七千騎兵則站在步兵身後。
    在騎兵後麵,則是數萬輔兵陣營。也都結了陣,扶著長槍短刀,有許多還有皮甲,但大多無甲,或隻用胸前掛一塊不知道哪裏弄來的掩心鏡。至於其他弓刀之類全憑自備。他們以輜重車為依托看護後陣,必要時也要殺敵,比如追擊潰軍。主要作用還是壯壯聲勢,前麵那麽多人擋著,敵人也分辨不清。
    劉仁恭的三千騎在左,李匡威的四千騎在右,兩軍挨著。
    列陣時,鄭哥在馬上打眼觀瞧,見大哥鄭守仁就在右側騎兵陣中,放心不少。隻要有馬,跑起來很快。鄭大似乎感到了兄弟的目光,也轉臉過來望了望,隔著軍陣,兄弟二人互在心中道了一聲“珍重”。
    甭管願來不願來,上得戰場,盧龍的大頭兵都很認真。前麵步卒隊伍嚴整,一看狀態不差,至少對得起盧龍軍這塊金字招牌。作為老行伍,李匡威還算懂事,出營前發了一輪賞賜,提振士氣不少,順手又做番動員,宣布了令行禁止的道理。暫時也算全軍肅然,至少看來是可以一戰。
    上次安金俊和李節度交手,鄭哥是在城牆上看戲,隔靴搔癢,不能體會此中滋味。此刻站在陣中,二哥感覺大不相同。
    他奶奶地,啥也看不見呐。
    戰場是塊空曠原野,附近一個小土包被李節帥占據。來不及搭台子,立起了一架巢車,李匡威身披明光鎧剛從巢車下來,坐在匹高頭大馬上。身邊環繞著一些將領親兵,鼓手、角手、牙旗環繞左右,似乎鄭老大也在其中。
    哼哼,李老兒這是又把老大調到身邊保命了吧,廢物。
    其他,就啥也看不見了。
    為節省馬力,騎士隻能牽馬立正,前後左右全是人。鄭哥身長是有七尺有餘不假,奈何槍槊如林,雖說不算是擋得密不透風吧,放眼望去,跟個瞎子也差不多少,隻能看到李崇文的豹子旗比較清楚。回身看看背後這杆認旗,對旗鼓、金角的作用,鄭隊頭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悟。
    站了片刻,鄭哥便已是滿頭大汗。
    八月底,即便是塞外,日掛中天還是狠毒。鄭哥身甲扔在地上沒穿,站了一會兒都汗出如漿,想那披全甲的步卒,尤其是前排著雙層甲的,估計是一言難盡吧。不會中暑麽?二哥默默胡想。
    前麵似乎煙塵揚起,隻看到李節度令旗揮舞,究竟是哪部迎敵,如何接戰,全不知道。正怏怏無事,一傳騎來說,可以抓緊吃些食水,稍事休息。確實需要吃喝休息。別看就這麽站著,體能消耗著實不小,腿都麻了。這一刻,鄭哥又覺李節度也非一無是處。
    身上水囊已罄,一招手,整裝待發的鄭全忠碎步跑來,抱著一隻鼓囊囊的水袋和幹糧袋。鄭隊頭抓起水囊咕咚咚猛灌幾口,再抓把一口香塞嘴裏,如此一口水一口糧,三下五除二祭了五髒廟。等片刻,感覺身上力氣長了不少。
    忽然,鼓聲大作。
    伴隨隆隆鼓聲響起,鄭隊頭仿佛受到戰場氣氛的感染,顯得有點激動,順手將身甲套上,又將掩心境掛好,很想出場表演一番,幾乎忘了身處何時何地。左右瞅瞅,眾人也都十分亢奮,尤其老馬匪目色猙獰,有點血灌瞳仁的感覺。
    鄭隊頭猛然醒悟,奶奶地這是要瘋啊這是。
    但是這通鼓跟他沒啥關係,好像是左側一陣胡騎衝出去了,揚起煙塵漫天。各種呼號喊殺聲隨風鑽入耳內,斷斷續續,其實聽不清楚。從人群的縫隙中,鄭隊頭瞅見騎士們往來衝突,可惜都是一閃而過,真是白駒過隙,瞧不真切。也不知哪邊勝了,哪邊敗了,更輪不到他們出場。急得鄭屠子抓耳撓腮,翻白眼打仰,不知如何是好啊。把眼去尋大李,這廝高坐馬上,一派不動如山的樣子。
    他這般淡定,應是沒甚危險吧,鄭二這樣告訴自己。
    就這麽又站了大半天樁子,直到日頭西沉,也沒得到命令出擊,反倒是各自收兵回營了。傳令兵又一頓忙活,伴隨著鼓角旗幟變化,二哥帶著人馬,跟隨李崇文的豹子旗回到營中。
    大戰處女秀如此落幕,鄭隊頭卻感覺渾身難受。進來李崇文的軍帳,掀起糊滿了鹽粒的頭盔抱在胸前,二哥就忍不住發起牢騷,道“這他娘打得什麽仗啊,沒打呢怎麽就散了。”
    李崇文沒理他,問秦光弼說“秦隊頭,你說說。”
    秦哥在陣中也沒見戰場全貌,略思索道“頭兒,今日是河東軍先撤麽?”
    “是。”
    “我軍甲騎似乎沒動,隻有胡騎交戰麽?步卒沒有交手吧。”
    今天隻有李大站得高些,能看到一點戰場情況,他簡單解釋道“此陣隻左翼吐渾人衝了數陣,與河東軍互放數輪箭,各有些許傷亡。河東軍連大陣都不曾衝過一次。”眾人聽了默然不語。
    秦光弼道“河東軍這打得……遠途而來,不休整直接列陣。大同軍卻不見出城策應,草草一戰又撤。太假了吧。有死人麽?”
    鄭二反正在陣中甚也沒有看到,就抓個胡床坐下聽講,因為太重,壓得小馬紮吱嘎作響。順手從腰間布袋裏摸把粟米嚼了。
    就聽張德說“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是。”李崇武接過話頭,道,“吐渾人與我軍是兩張皮,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李克用明顯是個幌子,前兩日我軍知道他來,胡兒可能還警醒些。這一戰,他主動退卻示弱,人來也不是很多,不論盧龍軍有無防備,那胡兒們緊張了多日,一看河東軍不過爾爾,定要心生懈怠。獨眼龍家裏就是沙陀胡種,對這些殺才最了解。而且他知道就算給胡兒提醒也無用。所以,襲營多半就在今晚。”
    鄭哥頂個誰也看不分明的黑眼圈,說“要來快來吧。早來早走哇,奶奶地獨眼龍再不來,爺爺先要熬不住了。睡又睡不踏實,走又走不脫,今日陣上俺都要睡過去了。”說著摸了把額頭的汗水,結果小馬紮忽然垮了,老黑一屁股坐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引得眾人哄笑。
    散帳回營,早有人伺候馬爺刷了毛,正在喂食水。豹都是沿水紮營,營地南側就是條小河溝,軍士們挖了溝渠將水引入營區方便用水。馬料主要是豆子,夾雜一些麥麩、麥子,站了一日,馬爺們也很辛苦,都在低頭猛嚼。
    鄭隊頭親自檢查了馬匹、行李,半夜起來尋營兩趟,一絲不敢懈怠。
    抬頭是漫天星鬥,耳畔回響著鳥語蟲鳴,若非明知是身在沙場,真想好好睡一覺。可是不敢呐!又是和甲而眠,套了半身的環鎖鎧,輕便好跑路,防冷箭也夠用。從知道要來,鄭二就沒睡個安穩覺,昨夜一宿幾乎沒合眼,今日再站一天樁子,抱著四尺刀,屠子哥終於熬不住,沉沉睡過去了。
    在夢裏,鄭守義見到母親還很年輕,正對調皮的自己微笑。他見到老大拉著他出門,同坊間孩子們鬥毆,好像是在捶劉三?然後畫麵一轉,到了鄉下,見到自己帶著弟弟放火燒了隔壁莊子的草垛,原因是桂娘挨了這幫小子欺負,他跟著大舅哥去給未來的老婆出頭。
    原來,他們是青梅竹馬。
    轉眼來到結婚這日,鄭屠子一身喜服,跨馬遊街,接回了彼時還很窈窕的鄭張氏。大兄與娘娘立在門前,笑嗬嗬地看著自己。
    場麵是如此熟悉,溫馨。
    正要入洞房,忽聽尖嘯哨聲破空,撕破了靜謐的夜,驚醒了鄭二的夢。
    “敵襲!”
    鄭隊頭一軲轆跳起,懷裏還抱著綱刀。
    營地已在地動山搖。套上頭盔衝出帳篷,馬都備妥,二哥奪過韁繩認鐙坐好。正聽得兩長哨聲響起,鄭隊頭高叫“營西集合。”背著認旗策馬衝出。
    半夜集合這是基礎科目,豹都練得精熟。早有士卒放倒幾處寨牆,數股騎流如江河入海,隻片刻工夫,千餘騎就向營西空地上匯聚。撤退路線已計議明白,營南是河,北麵是胡兒營地,營嘯後胡兒們不一定往哪裏跑,但盧龍軍十有七八要向東走。幾萬人紮一堆還跑個屁,所以他們將要反其道而行之,先向西兜一圈,再向南轉東。
    此時也不用誰指揮,士卒跟著夥長,夥長看著隊頭,隊頭盯著李大。鄭哥的百騎迅速集結,出營門根本不停,跟隨隊伍打馬疾奔。此時往西的,應該就隻有他們一部人馬,也不知跑在前麵的是誰,有一杆高高的認旗倒是不假。
    天光未明,瞧得不大清楚,跟著跑吧。
    一口氣也不知跑出了幾裏,鄭哥抽空回首瞥眼身後。北麵有點點火光閃爍,當是哪座大營著了,就著忽明忽暗的光線,無數黑影正在夜幕下奔逃,難分遠近。鄭隊頭覺得座下馬兒有點放慢速度,趕緊抓起邊上一匹空馬騰挪上去。這會兒可不敢有絲毫失誤,滾滾鐵蹄之下,摔了就是個死。
    身手很矯健,一氣嗬成。
    妙哉妙哉。
    前方隊伍開始向左轉,隻聽“撲通撲通”一陣響,這是下河了。
    左近水文都已勘探明白,淺處沒不過馬背,直接泅過去就成。跟隨著滾滾洪流趟過河道,隊伍這才漸漸放慢了速度。鄭隊頭俯在馬背上奔逃許久,此時才有功夫好好看看營地,身後,已是衝天火焰映紅了天際。
    胡兒完了,老大逃出來了吧,二哥想到。這一瞬間,鄭屠子深感自己渺小與無能,在這殘酷的戰場上,他隻能隨波逐流。大兄,一定要跑出來呀!鄭二郎在心中祈禱漫天神佛保佑大哥平安。
    隊伍開始向東方快走。
    一輪旭日跳出黑幕,霎時金光萬道,朝霞漫天。
    左側身後都無追兵,鄭隊頭知道已經逃出升天。借著天光,大家抓緊整理隊伍,有跑亂跑散的,趕緊尋找組織歸隊。清點人數,不管別人怎樣,鄭哥的正兵全都帶出來了,一個不少。善哉。
    下一步就是趕回安邊去。
    從鞍袋裏抓起吃食塞滿一口。此去二百餘裏,搶的就是時間,按計劃,隊伍將日夜兼程,中途不再紮營,吃喝拉撒說是全在馬上。奔逃至此,二哥實在有點憋耐不住,看隊伍一點停下的意思也無,更不敢擅自離隊,咬咬牙,襠下放鬆,一股暖流從兩腿之間緩緩淌下,暖嗬嗬的,真爽快啊。
    傳騎開始奔走。
    打眼一看,跑在最前開路的竟是李三郎,認旗就背在他身側的旗手背上,呦,是陳新國。等各隊頭匯攏過來,才見李崇文策馬漸漸追上,原來昨夜是他斷後。弟兄們沒多說話,但心裏都默默承了這情。
    隊頭們放慢馬速,圍在李崇文身側各自匯報情況,所有正兵一個不落全都在此,但是新分的輔兵還是損失不少,這就不錯啦。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人人臉上皆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再看打頭領路的李崇武,殺才們再沒從前或有或無的敵意,至少此時此刻是沒有。
    日久見人心,患難見真情呐。
    講良心話,若無日夜苦練,今次絕跑不了這麽快呀。